文 南音
蘇州鶴園的第一代主人洪爾振遺留下一批信札,經其后人之一褚銘披露于世,驚奇了中國文化界。其中,吳昌碩與蘇州洪家的信札往來尤為珍貴,填補了吳昌碩的研究空白,讓眾多吳昌碩的研究者,收藏者紛紛矚目。
壹
2006年,在蘇州也曾發(fā)現(xiàn)了一批吳昌碩信札,是和蘇州顧家后人的通信。當時那批信札共計79通,84頁,其中73通信札及5個信封全是“顧麟士”上款。顧麟士(1865-1930),字西津,一字筠鄰,號鶴逸、西津漁父、一峰亭長,因以“鶴廬”名其室,又號鶴廬主人,家中排行第六,又常署“顧六”款。其祖父顧文彬(1810-1889),是晚清時期蘇州著名的收藏家,家有“過云樓”,收藏之富,甲于吳下。十分奇妙的是,同為“鶴之園”,與顧麟士同時代的鶴園主人洪爾振亦為吳昌碩好友,顧洪兩人也為互相熟悉。
在吳昌碩的寫給顧麟士的《十七日札》中有:“十七日準申刻,望屈駕缶廬(便衣)小酌,藉作笑談,座中皆熟人(式之、鷺汀二公),弗卻我為希。此請鶴逸六兄大人鑒。弟俊頓首。十六日。”此信中所言式之即章玨(1865-1937),晚號霜根老人。長洲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官刑部主事;光緒三十三年,入端方幕中,曾任京師圖書館纂修等職。鷺汀,即洪爾振。此札所約之聚會,又見于吳昌碩致章玨的信中(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其文云:“十七日準申刻,屈駕至缶廬(便衣)小酌,座中皆極熟人,且有鷺公,弗卻為希。此請式之仁兄大人鑒。弟俊頓首。十六日?!?/p>
從內容上看,這兩封信大體一樣,都是吳昌碩在前一天分別約請他們仨人第二天到缶廬小聚。話雖簡短,但從其強調“便衣”、“小酌”、“極熟人”的用詞,可以感受到這種聚會的私秘與放松;而信尾“弗卻為?!钡亩冢从沉藚遣T對這次朋友聚會的渴望心情。也許每日間與三兩個親密好友飲酒閑聊,賦詩揮毫,正是吳昌碩絕意仕途之后,最向往的生活狀態(tài)。
貳
這次《鶴園藏札》中所收信札,不僅大大豐富了研究吳昌碩活動的一手資料,而且彌補了以往關于吳昌碩與洪家交往方面研究的空白。信札中可以洞見吳昌碩藝術成長的過程,以及他與洪爾振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
洪、吳二人同為清末下層官吏,皆好詩文、字畫。唯洪爾振仕途似乎更為順遂,他歷任溧陽、丹徒、丹陽三縣的知縣,從洪子靖所撰的《清授資政大夫先考鷺汀府君行狀》中可知,他為官頗正直能干,得到了當?shù)匕傩盏暮迷u,更有百姓為他立碑紀念。他也因為為官聲譽好以及“破紅幫”“除曾國璋亂”等功勞而得到上級官吏的賞識,進而“三省大吏疏聞于朝,膺旨晉二品階,交內閣存記簡放”。
吳昌碩與洪家的往來信札
吳昌碩的一生則可謂命途多舛,好在晚年過得比較安定。他少年遭遇太平天國動蕩,與家人離散,逃荒長達五年之久,其中的辛酸困苦常人實難想象。青、中年時期為了生計,宦海浮沉多年,自己也落得一身病痛。他的好友任伯年曾畫過一張《寒酸吏》圖,雖然帶有玩笑性質,也可謂是中年吳昌碩逼真的寫照。他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代任江蘇安東縣縣令,然而卻又因為自己的身體無法適應當?shù)氐暮约皬碗s難言的官場關系等,一月旋即辭官。他曾刻有“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一月安東令”兩方自況閑章,此后便以書畫潤格為生。晚清動蕩的時局中,官場自然是變本加厲地腐敗不堪言。在此中掙扎多年的吳昌碩,最終還是失望地離開了。
洪爾振的孫子洪衡孫曾經跟隨吳昌碩學習書法,吳昌碩曾一再表示看好洪衡孫。衡孫年少即展現(xiàn)出很高的書法天賦,今日蘇州虎丘冷香閣的粉墻上仍有他十五歲時所寫的篆書“冷香閣”三字??上^早地故去,成為了家族的哀思?!鞍装l(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劇在醫(yī)療水平欠發(fā)達的時代較之當今要頻繁得多,吳昌碩、洪爾振、俞樾都有過相似的經歷。
吳昌碩以書畫為生,生活曾頗為拮據(jù),洪爾振是時常資助吳昌碩的人。雖然經常接受朋友的幫助,吳昌碩也會不失禮節(jié)地以箋紙等禮品回饋友人,他們之間在經濟上或許有差距,在精神上卻是平等的。在歷史中,吳昌碩是引領藝術風格、展現(xiàn)時代特色的典型,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集大成者,而洪爾振,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筆墨痕。但他們卻是能知心知性的莫逆之交,在他們的書信中,我們看到吳昌碩如同常人一般的喜怒哀樂,也看到他十分天真、率性的性格,使我們在尊重與敬畏之外,更對他生出許多喜歡,也使得這位大藝術家的形象更加充實、豐滿。
信札中也有一些軼事,比如洪爾振希望通過吳昌碩拜托金心蘭畫梅,結果吳昌碩買了扇子寄給金心蘭,收到的卻不是梅花而是山水。這讓吳昌碩很是為難,寫信問洪爾振“如之何?”由此信亦可知金心蘭當時畫山水的潤金為一元。
吳昌碩對于洪爾振的詩作和人品評價都頗高,稱贊洪詩:“……欽佩無已。和韻之穩(wěn),弟不及也。”接著又謙稱自己的詩作直白、無蘊蓄之感“如孫菊仙唱二簧,直叫而已”,還認為究其緣由是“讀書太少耳”。能讓缶翁做出這樣的自我批評,可見洪爾振讀書必不少。而孫菊仙 是一位當年的京劇老生,半途轉業(yè)、三十歲以后才由"票友"下海的著名藝人,可見吳昌碩等當時文人對孫評價不高。而在有關料理友人葬禮的信札中,吳昌碩則稱贊洪爾振是“天地間第一等人物”,尤可見他對老友的佩服不僅在詩詞,更在人品。正是通過這些遺札,我們可以慢慢勾勒出吳昌碩的這位被埋沒在歷史煙云中的飽含詩才的摯友正直、忠厚的形象。
吳昌碩的書畫四條屏
叁
另外從書法的角度看,這批信札中行草書的運筆風格和結字特點,是吳昌碩中年以后的典型面貌。關于吳昌碩行草書的發(fā)展演變特點,沙孟海先生有過精辟的論述,他在《吳昌碩先生的書法》一文中說:
“據(jù)他(吳昌碩)自己說,早年楷法專學鐘繇?!心暌院螅賹懻鏁?,風格一變,楷法傾向黃山谷??此鶎憽镀炎饔⒛怪俱憽罚憩F(xiàn)最為突出。尋常楹聯(lián)稍帶正楷者,亦多用山谷結法,但不專師山谷。行草書,純任自然,一無做作,下筆迅疾,雖尺幅小品,便自有排山倒海之勢。此法也自先生開之,先生以前似尚未見專門名家。晚年行草,轉多藏鋒,遒勁凝煉,不澀不疾,亦澀亦疾,更得‘錐劃沙’、‘屋漏痕’的妙趣。當我未見先生秉筆之前,意謂行筆必迅忽,后來見到他秉筆,并不如我前時所想象,正鋒運轉,八面周到,勢疾而意徐,筆致如精鐵蟠屈,與早年所作風格迥殊?!?/p>
通觀吳昌碩的書法作品,包括其書畫上的題跋、信札、詩稿等,其行草書的的演變依據(jù)沙孟海先生所言,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即早年遍臨諸家的學帖階段、中年追求自我風格的探索階段和晚年以篆隸之法寫行草的成熟階段。
1882年以后,步入中年的吳昌碩舉家定居蘇州,開始了自我藝術風格的探索。這時的行草書一方面受到金文、石鼓文的影響,注重字的大小及章法上的錯落有致,另一方面更強調情感的流露,純任自然,無論是信札、手稿,還是作品題款,行筆愈加有迅疾之勢,結字更富有欹側之態(tài)。其行草書已不再拘于單個字的規(guī)整,而注重通篇的氣勢,在尺幅不大的書札中,也要表現(xiàn)出“氣奔肘底云蕩胸”的氣勢,其用筆的自家風格逐漸形成,只是尚未達到以金石篆籀之法寫行草的沉穩(wěn)凝重之感。
1911年吳昌碩定居上海后,書法步入晚年的成熟階段,其行草書受金石篆籀的影響非常明顯。在不斷臨習《石鼓文》的基礎上,悟出書法貴“純質”的道理,并認識到自己“卅年學書欠古拙”,于是強抱篆隸作狂草,將金石風骨融入行草書中,用筆、結字從險疾復歸平整,使其行草書更有篆隸筆法的遒勁與凝重,即所謂“以錐劃沙”的效果,從而達到“勢疾”與“意徐”完美統(tǒng)一。
吳昌碩為洪爾振治壽山石章
這批寫給洪家的尺牘,每封都行筆流暢,一氣呵成,毫無造作之氣和摹仿痕跡,大部分信札的筆法特征與中年行草書“純任自然”的風格完全吻合。
在褚銘先生披露的藏品中,還有一方吳昌碩為洪爾振所制的壽山石印章,印文為“鷺汀”,邊款為“鷺公屬,擬鈍丁法。丁酉十二月,老蒼”。“鷺汀”為洪爾振的字,這枚印是洪爾振托吳昌碩為他刻的,吳昌碩借鑒丁敬的篆刻手法為好友刻制了印章,篆刻時間為1897 年初(丁酉十二月)。這個時間是目前所知二人交往的較早時間,吳昌碩與洪爾振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1916 年年底洪爾振去世。二人的友誼至少延續(xù)了二十余年。若不是生死兩隔,這段情誼當繼續(xù)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