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蔣安琪
可望可行,可旅可居。太湖流域“江南”之名起伏千年,文人薈萃之地。要說許多流傳至今的江南文人故事,則大都與園林相關(guān)。
蘇州園林的主人們大致可分三類:貶謫、隱逸的官吏,無心爵祿的吳中名士,崇尚風雅、修養(yǎng)有素的文人官僚。位于韓家巷4號的鶴園,其首任主人洪爾振便是一位風雅隱逸之士。洪爾振(1856-1916),字鷺汀,四川華陽人。他娶了晚清大學者俞樾的從孫女為妻,與吳昌碩為摯友,是清末民國蘇州、上海文化圈的重要人物。
洪爾振為官時多有政聲。光緒十三年(1887)九月,山東應(yīng)朝廷編制省圖的號令,組建班子在境內(nèi)進行天文測量,時任山東候選府縣官員的洪爾振有幸入選,參與了此項意義非凡的工程。光緒十五年(1889)得副貢,十七年(1891)中舉人。
光緒二十五年(1899),洪爾振出任江蘇溧陽知縣,后又調(diào)任丹陽知縣,曾創(chuàng)立丹陽縣立初級師范??珊镁安婚L,正當他“署丹陽縣知縣候補知州”之職登上新的官階時,卻因“調(diào)查學堂,辦理不力”削職。洪爾振仕途受挫后于處分下達的同年離開丹陽來到蘇州,時年五十一歲。
江南之大,洪鷺汀為何獨選蘇州?
在與洪爾振互通往來的朋友中,有許多彼時赫赫有名的人物,俞樾是一位。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晚清著名文學家、教育家、書法家。深受曾國藩賞識,官至河南學政,被罷官后移居蘇州,晚年主講杭州詁經(jīng)精舍,長達三十余年。俞樾是晚清很有影響力的學者,章太炎、吳昌碩等皆出其門下。
洪爾振娶了俞樾的從孫女為妻,在丹陽當官時,俞樾經(jīng)常寫信給他。俞樾遷居蘇州時住在曲園,洪爾振罷官來蘇州的第二年就在韓家巷宅西的一塊空地上營建了“鶴園”。鶴園中并沒有鶴,只是因為在造園時,與韓家巷一巷之隔的北鄰“曲園”主人俞樾送了他一幅題字“攜鶴草堂”,故這樣取名。
鶴園實景
洪俞二人既是至親,又是友鄰,更有師生情誼。在褚銘主編的《鶴園藏札》中,曲園老人致洪爾振父子的書札共有七十七通,一百五十六頁,另有信封三枚。內(nèi)容大致包含:家族成員間的互相關(guān)懷、對庚子事變期間的憂思、官場中的斡旋、對好友的感念、刻書事宜、日常禮節(jié)來往。
俞樾致洪爾振斡旋洪氏官職的家書
吳昌碩致洪爾振沈母賀壽詩信
洪爾振1900年任溧陽縣代理知縣時的信件中,俞樾曾多次告知洪爾振自己向江蘇布政使濮子潼、江蘇巡撫陸元鼎、江蘇候補道張子虞等官員尋求幫助,為洪爾振斡旋官場中事。
對于洪爾振之子洪子靖,俞樾也時有關(guān)心,書札中及時告知未來考試的安排,也時常詢問他應(yīng)考的情況。洪子靖赴汴趕考,俞樾寫信寬慰他“方今廢棄時文,該試策論,足下所抱負自當一吐”,也告誡他考官“亦必不喜聞切直之言,場中文字本是敲門磚,想會心人自必有味此言也”。
作為西泠印社首任社長的吳昌碩,少時曾拜在俞樾門下,是俞樾主持詁經(jīng)精舍時的早期弟子。清末民初,名重一時的洪爾振經(jīng)常參與西泠印社活動,與吳昌碩交往甚篤。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二人最早的交往至少可上溯至1897年,是年吳昌碩曾為洪爾振刻姓名章并作《過鷺老新居》。此后,二人書信來往頻繁,保持了維持終身的情誼。
根據(jù)《鶴園藏禮》所收錄,洪爾振父子遺札中涵蓋的吳昌碩信札詩文稿多達近四十頁,時間橫跨近二十年,實屬罕見。吳昌碩在信中與洪爾振無所不談,如六十壽慶、三子吳邁娶親、繼母楊氏去世以及因老病、生活困頓而請求接濟等。吳昌碩在致洪爾振母親賀壽詩信札里還寫到:“面目突兀神清奇,瘦沈而俊例不肥。不肥之家福乃大,有母七十受兒拜。拜手稽首母愉快,親戚騰歡母情話……”由此窺見二人交往之親密。
洪吳二人的共同之處頗多:同為清末下層官吏,所從事之緝捕、放糧、收稅、賑災(zāi)等官場事務(wù)均有相同。二人又皆雅好詩文、字畫,因此往來酬唱頗頻。
吳昌碩潦倒困惑時,在給洪爾振的信中曾請求幫助:“季子之囊已空而日用之費益大。涵兒自正月一病至今,醫(yī)藥一款便可觀矣,而米珠薪桂何論乎。知己如老哥,敢以直陳,能為弟想一生計否乎……”此時,已逾七十的吳昌碩的畫作尚未打開市場,時常需要賣畫刻印以養(yǎng)家,生活頗為辛苦勞累,不得已向老友尋求生計,以謀出路。
相比吳昌碩,洪爾振的仕途更為順遂,是以交往中洪氏常常幫助、接濟吳氏,可以說為人重情重義。而洪爾振給予吳昌碩的幫助既有物質(zhì)上的,又有精神上的。這不僅緩解了吳昌碩生活上的困難,更使他在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吳氏對此的感激之情,亦溢于紙端。
詩歌往還幾乎是文人生活的必需。洪子靖在《清授資政大夫先考鷺汀府君行狀》中提到:洪爾振“性喜整暇”,為官之余喜歡侍弄花草、讀書作詩,他與吳昌碩之間的詩文往來唱和在當時的官吏之間傳為美談。
吳昌碩致洪爾振五言詩及有關(guān)牙痛信札
曾有一封吳昌碩致洪爾振有關(guān)牙痛的信札,其中提及“缶以牙楚頭部騰漲甚急,牙縫中迸出膿血。延醫(yī),進羚羊三次,今尚未止,苦矣哉。唯我鷺翁可以告之,缶頓首,初九?!弊阋妳遣T對洪爾振信賴之深,二人交往質(zhì)樸而生活,真摯友誼可見一斑。
雅集可以說是文人對傳統(tǒng)的堅守。清末民初,洪爾振經(jīng)常和吳昌碩等參與西泠消寒社社集活動,現(xiàn)存光緒二十六年(1900)吳昌碩贈洪爾振詩可見。
鶴園未竣工,洪爾振“不欲有其業(yè)”,便將這個“爛尾園”賣給龐慶麟,然后離蘇去了滬上。移居上海后,他遠離政治和社會。民國二年(1913),周慶云與劉承干在上海組織“淞社”,后洪爾振入社參與活動,他以遺老自居,與儒商周慶云、劉承干、汪熙、劉炳照、李寶淦、錢聽邠等唱和,與王國維、李瑞清等同游。
民國五年(1916),剛過花甲的洪爾振在滬去世。周慶云有詩:“鷺汀先生前有書來,并示近作和韻詩,乃書未及答,不數(shù)日而訃到,則已歸道山矣,同人為之泫然,仍用前韻,各賦二律,以志哀挽”。
吳昌碩對于洪爾振的詩作和人品評價都頗高,稱贊洪詩:“……欽佩無已。和韻之穩(wěn),弟不及也。”接著又謙稱自己的詩作直白、無蘊蓄之感“如孫菊仙唱二簧,直叫而已”,認為究其緣由是“讀書太少耳”。能讓缶翁做出這樣的自我批評,可見洪爾振讀書必不少。
聞訊洪鷺汀辭世,吳昌碩很是悲痛,作《挽洪鷺汀》詩以吊唁。在其他有關(guān)料理友人葬禮的信札中,吳昌碩直接稱贊洪爾振是“天地間第一等人物”,尤此可見他對鷺汀的佩服不僅在詩詞,更在人品。
至此,洪爾振功勛、詩文、性情俱存,令其不朽。
吳昌碩《梅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