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發(fā)：一“天渠”一輩子 一初心

◎文/本刊記者 王礫堯 實習記者 孟佳惠

點點春雨,鳥鳴山澗。春天的遵義市播州區(qū)平正仡佬族鄉(xiāng)團結村草王壩生機勃發(fā),綠野田疇,忙碌自在。這一派祥和的景象都得益于一條“從天而降”的水渠，可稱作是“天渠”。

“天渠”，長達9400米，從千米高的山澗上分出，然后一路翻山越嶺，橫跨三座大山、三道絕壁，途徑三個村、十余個村民組，為團結村草王壩帶來了生命之源。這是團結村原村支部書記黃大發(fā)帶領村民用雙手在大山絕壁間開鑿出來的。為了開鑿這條水渠，解決草王壩極度缺水之困，黃大發(fā)和村民們用了36年。

造夢生生世世的想年年歲歲的盼

“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一年四季苞谷沙,過年才有米湯喝?！碑?shù)氐囊皇赘柚{如實唱出了村民們過去的生活狀況。水，是草王壩人生生世世的想,年年歲歲的盼！

過去，草王壩極度缺水，地勢山高巖陡，雨水落地，就順著空洞和石頭縫流走，根本留不下來。村里人去最近的水源地挑水，來回要走上兩個小時，爭水打架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就連“牛腳窩水”都要收集起來用。用水方面則更是節(jié)儉，第一遍淘米洗菜，第二遍洗臉洗腳，第三遍喂豬喂牛?？h里的干部來草王壩考察，村民遞過來的水杯里，滿是渾黃。

因為缺水，當?shù)刂荒芊N一些耐旱的苞谷，把玉米粒炒熟去皮再磨成粉，蒸熟后就成了當?shù)厝瞬妥郎系闹魇?。這種“苞沙飯”難以下咽，在喉嚨上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沒有水，別說發(fā)展產(chǎn)業(yè)，就連村民的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一些家庭吃鹽都需要賒賬，貧困程度可想而知。

對于貧窮，黃大發(fā)比別人有著更深刻的體會。他幾歲時，母親就因病去世，父親抽大煙，敗光了家中房屋和田地后撒手人寰。13歲時，黃大發(fā)便成了孤兒，滾草窩、吃百家飯長大。對于擺脫貧困的渴望，他比任何人都要迫切。

黃大發(fā)帶領村民清理水渠，讓大家能用上干凈的水

“我是一個孤兒，老百姓對我好，領導對我好，我就要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讓老百姓富起來。窮就窮在水上，一定要想辦法通上水，讓大家吃上米飯?！?958年，黃大發(fā)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同年，他被群眾推舉為草王壩生產(chǎn)大隊隊長。上任伊始，他向全村村民立誓，一定要讓草王壩通水、通電、通路，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

“草王壩被大山圍在中間，通水比登天還難?！痹窳x縣（今播州區(qū)）水利局局長黃著文說，在重重山嶺中修渠引水，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不通水，草王壩的貧窮面貌便永遠無法改變?！?/p>

憑借著這種信念，黃大發(fā)義無反顧地開始了漫長艱難的修渠之路。

草王壩缺水,但幾公里外的野彪村水源富足,黃大發(fā)決定，將野彪村螺螄河的水引入草王壩。可是阻隔在兩村之間的是垂直高達三百多米的靈寶山擦耳巖。擦耳巖壁立千仞，直立行走時耳朵要擦著石壁才能通過，因而得名。巖下叢林茂密，深不見底，巖壁風化光禿，飛鳥不立，黃大發(fā)帶領的修渠隊伍就在這里遇到了難關。

沒有起重設備，沒有風鉆打眼，沒有……什么都沒有！黃大發(fā)第一個站出來，帶著幾名黨員來到山頂，把繩子一頭系在大樹上，一頭拴在腰間，順著石壁慢慢往下探，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一顆顆往下滴。

憑借著經(jīng)驗和仔細觀察，黃大發(fā)終于在懸崖峭壁找到放炸藥的合適位置，攀著繩子爬上山頂后，一炮打開了施工的缺口?！罢Σ缓ε履?？但是沒辦法，就是要拿命去換！”每當有人問起當時的心境，黃大發(fā)總是反復說道。

就這樣，在那個物資緊缺、技術落后的年代，黃大發(fā)帶領草王壩村民一干就是十幾年。測量靠豎起幾根竹竿用眼睛瞄，溝壁上沒有水泥，就直接糊上黃泥巴。村民們齊心協(xié)力，硬是在絕壁上開鑿出一條10多公里的水渠，并打通了110多米的隧洞。

然而，就在水渠即將完工時，一場洪水將所有的心血毀于一旦。看著被沖垮的溝渠，草王壩人的心和溝渠一樣被沖得七零八落。

修修補補十幾年,水還是沒能流進草王壩。

逐夢勤勤勉勉地學夜以繼日地干

難道草王壩人只能安于宿命,甘心祖祖輩輩受窮?“草王壩人祖祖輩輩盼水,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去干這事,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他們,不管有多難,就是要拿命去換!”黃大發(fā)暗自思忖。

“沒有技術就去學技術，沒有資源就去要資源”。第一次修渠的失利讓黃大發(fā)意識到，“人定勝天”靠的不僅僅是熱情，還需要知識和技術。隨后，他開始馬不停蹄地自學起水利知識。

小學文化的黃大發(fā)每天都堅持學習

1989年，54歲的黃大發(fā)，打聽到有去楓香水利站學習的機會，便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之后的3年時間里，他從零開始苦心鉆研水利知識。為了趕上進度，只有小學文化的黃大發(fā)經(jīng)常廢寢忘食，學至深夜仍不肯去睡。陪伴他的，除了煤油燈，還有那內(nèi)心深處屹立不倒的“修渠夢”。

1990年臘月，那天下著大雪，已經(jīng)成為遵義縣水電局副局長的黃著文晚上回家，在家門口看到了來訪的黃大發(fā)?！八┲平夥判?，沒有襪子，腳趾露在外，一身單衣凍得發(fā)抖。”黃著文回憶道，當時黃大發(fā)的挎包里，裝著一份沉甸甸的修渠申請。

“我走了兩天到縣里，就是要找你。我要修螺絲河工程，想請你幫助立項?！薄拔沂谴逯?，有責任修通水渠，解決村里人畜飲水，不然貧困老是改變不了?！薄拔乙獙崿F(xiàn)通水愿望，這一次，拼了命也要干。”……黃大發(fā)一刻不停地表達著他要重啟修渠計劃的渴望。

經(jīng)過專業(yè)測繪和精心謀劃,修渠項目再次得到縣、鄉(xiāng)政府支持,從當時并不寬裕的財政里劃撥6萬元資金和38萬斤玉米。然而，除了政府匹配的資金、補助的材料外，村民們還需要自籌部分資金，并且投工投勞。測算下來，全村900多人，總共要湊齊1.3萬元。

被貧窮和干渴沖散的人心還能聚齊嗎?黃大發(fā)心中也忐忑不安。他連夜跑回村里召集村干部開會,動員村民們按每畝土地39元逐戶上交集資款。然而無論他怎么說，飽嘗過失敗的村民，心就像大山一樣紋絲不動。舅公楊春發(fā)就是其中之一，他指著黃大發(fā)說：“你要是能把水引過來，我手掌心里煮飯給你吃?！?/p>

“咱們與天再斗一次。”面對質(zhì)疑，黃大發(fā)自信堅定：“這次不把水引進來，我的名字倒過來寫。為了水，我愿意拿命去換?！彼匍_村民大會，反復又耐心地講解修渠的可行性。他冒寒風跑鄉(xiāng)里、跑縣里，要資源、要政策。他湊雞蛋、湊黃豆、湊蜂蜜，一點一滴累積修渠資金。

村民們終于被打動，熄滅已久的“修渠夢”再次熾熱地燃燒起來。1992年的那個春天，會被草王壩永遠銘記。在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后，黃大發(fā)帶領村民，撿拾初心，開啟了第二次修渠的征途。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黃大發(fā)就帶領著兩百多人的隊伍扎進深山修渠,施工隊負責在前面鑿石壁打槽,村民在后面跟著挑土方砌堡坎。每20米水渠被確定為一個樁號，每個樁號按照施工難易程度確定不同數(shù)量的人工，每個家庭按照土地多少確定要投勞的人工……

“干部干，群眾看?！秉S大發(fā)說。從材料運輸?shù)綄嵉厥┕?，年?旬的黃大發(fā)總是沖在最前面。鄉(xiāng)里為修渠批了50件炸材，過路的汽車不敢拉，村里的馬車一次運量又太少，為了盡快用上炸材，黃大發(fā)背著兩件就上路，步行來回近40公里，餓了買個饅頭吃，渴了喝口山泉水，腳板磨破皮，雙腳血淋淋，管倉庫的工作人員想要資助他買雙鞋穿上，他卻婉拒了。

還有一次，去城里拉水泥的汽車到離草王壩30公里的地方突然下大雨漲水，車陷入泥潭過不了。夜幕降臨，司機跑到附近的村民家找住處，黃大發(fā)擔心水泥被偷，硬是在水泥包上睡了一夜。

修建水渠要經(jīng)過3座大山、大小9個懸崖、10多處峻嶺，其中大土灣巖、擦耳巖和灰洞巖最為險要，要從懸崖峭壁上打出半幅隧道才能通過。

在修擦耳巖段時，一處倒懸的崖壁無法測量，專業(yè)施工人員都不敢下去。黃大發(fā)二話不說，把麻繩系在自己身上，讓人拉著吊下懸崖，像半空中飄飛的鷹。吊到懸崖背后，大家看不到他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這時候，黃大發(fā)在下面大喊了幾聲，證明自己沒事，大家這才放下了心。當時在現(xiàn)場的村民沈秀貴感嘆道：“沒有黃大發(fā)帶頭，這條水渠修不起來?！?/p>

群峰壁立,流水淙淙；山風拂面,壯志有聲。從1958年立誓修建“天渠”，36年后，水終于流進了草王壩。1994年，水渠的主渠貫通。清清粼粼的水，第一次滿滿當當?shù)亓鬟M了草王壩村，流進了亙古干旱的坡地。村里孩子們跟著水流跑，村民們捧著清澈的渠水大口大口地喝：“真甜啊，真甜！……”

從來沒見過黃大發(fā)流淚的村民注意到，老支書躲在一個角落里，哭了。這眼淚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1995年，這條跨3個村、十余個村民組,主渠長7200米,支渠長2200米的大渠完美竣工。黃大發(fā)和草王壩的村民們硬生生地在大山絕壁間開鑿出了這樣一條總長達9400米的“天外來渠”，村民們以黃大發(fā)的名字命名這條渠，親切地稱之為“大發(fā)渠”?！凹词褂矛F(xiàn)在的眼光看，這水渠仍是工程奇跡?！秉S著文感慨萬千。

圓夢通水通路再通電都是拿命去換

水通百通，草王壩也開始稻花香里說豐年。

通水后，黃大發(fā)又馬不停蹄地帶領群眾“坡改梯”。夜晚，平時寂靜漆黑的山村熱鬧非凡，山坡上、土地里燈光閃耀、人頭攢動；村民們在黃牛頭上、自己腦門上套上燈，徹夜挖土、筑田、放水……

村民徐國樹家“坡改梯”后有了4畝梯田，全部種上了水稻，畝產(chǎn)最高達到1000多斤。他一直記得打出米那天，家里煮了滿滿一大鍋、足足5斤多的米飯。從米下鍋起，一家人什么都不干，圍著灶臺坐著，等著，笑著。揭開鍋蓋的那一刻，一股從沒有過的清香，扎扎實實地鉆入鼻子，直入胃里，沁入心里……“真是吃得肚子好脹，好高興！”多年后回憶起那頓飽飯，徐國樹仍念念不忘。

村里的稻田從240畝增加到720畝，每年收稻谷80萬斤，村民從此吃飯不愁。還有村民種上了高粱，收獲后賣給附近的茅臺酒廠，帶來了更多收入。

然而黃大發(fā)并沒有因此而歇下來，他繼續(xù)帶領村民修路、拉電、建學校?！拔疫@一生就是做好工作，有一口氣就要干一天，為人民奮斗一輩子。”黃大發(fā)說。

團結村通往外界只有一條泥巴小道，要趟過兩條河，翻過一處懸崖。一發(fā)大水，村莊即成孤島，1990年至1995年間，先后有5個村民涉水溺亡。

1995年春節(jié)剛過，黃大發(fā)只身前往遵義縣，向有關部門申請修建通村公路。村民們在黃大發(fā)的帶領下投工投勞，修渠的情景再現(xiàn)山村。每天100多名村民上工，大家齊心協(xié)力，4公里的通村公路很快鋪通。

1996年，村里通電工程啟動。黃大發(fā)帶頭拿出100元，全村村民再次湊錢1萬元。為節(jié)約電桿錢，每2戶村民“承包”一根電桿，上山砍樹；一圈上百斤重的電線，村民挽在肩頭往前拉……草王壩村，終于亮起了電燈。

村民夏時江，購買了村里第一臺黑白電視機。1997年7月1日，黃大發(fā)和100多名村民一起，在夏時江家收看了香港回歸慶典，大伙兒鼓掌把手心都拍紅了。

“如果有文化，渠早就修成功了?！贝迕裥靽逵浀茫尥ê?，黃大發(fā)把大家喊來開會，商量集資修建學校的事。“我們村文化低，出去都直不起腰桿，娃兒們不讀書哪來的出息？”于是，全村群眾又一次咬緊牙關，全力投工投勞建學校。

據(jù)黃大發(fā)的二兒子黃彬權回憶，“我們一家七姊妹，小時候連四塊五的學費都交不起?！秉S彬權的學習成績在鄉(xiāng)里始終名列前茅，他完全有可能依靠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卻因為家里窮沒有繼續(xù)讀下去。這也成為了他最遺憾的事。

黃彬權初中畢業(yè)后，聽從父親的建議在村里小學做一名民辦教師，每個月幾十元的微薄薪資實在難以養(yǎng)家糊口。他曾先后兩次跑到遵義桃溪寺、甘溪去做磚工，一天能有四五十元的收入，但每一次都被父親找到后勸了回來。

“兒啊，你要是走了，學校的娃兒們沒人教書怎么辦？”一想到父親為村里修建學校的艱辛，想到孩子們對知識的渴望，黃彬權一咬牙又繼續(xù)回到學校教書。而今，僅有百多戶人家的草王壩早已出了三四十個大學生。

村民徐國樹家養(yǎng)了9年的山羊，現(xiàn)在有60只，去年賣羊收入2萬多元。他說“有了水，才養(yǎng)羊；有了羊，才有錢”，就是靠著養(yǎng)羊的收入，他把2個子女都培養(yǎng)成了大學生。

帶領群眾奮斗50多年，黃大發(fā)走遍了村莊周邊的山山水水，但最遠只到過80公里外的遵義市。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雞鴨魚，不管家中事。這位84歲的老支書把一輩子的時間都交給了村里工作，把所有的心力和精神都放在“領著大伙兒干”上，將鄉(xiāng)親們帶上致富路。

2015年春,貴州省省委大樓迎來了一位訪客。寒風中,80歲高齡的老支書黃大發(fā)一步步邁上石階,在“為人民服務”的碑刻前久久佇立凝望。

“有生之年,我想去省城看看?！边@是黃大發(fā)老人80歲的生日愿望。為了這愿望,縣、鄉(xiāng)黨委積極安排工作人員帶著老支書來到貴陽。讓人沒有想到的是,老支書到了省城,既沒有提出到風景名勝古跡參觀,也沒有說去熱鬧的商場逛逛,而是想去省委機關看看。

就這樣，默默站立了10多分鐘,他轉(zhuǎn)身微笑著對陪同人員說：“心愿了了,可以回家了。”“到甲秀樓、花溪走走看看吧？”陪同人員提議，黃大發(fā)搖了搖頭，“黨組織信任我,把村子交給了我?，F(xiàn)在,渠通了,電通了,路也通了,我可以給組織交一份答卷了,這就是我的心愿?！?/p>

在回程的車廂內(nèi)，大家都很安靜,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片模糊的淚眼。畢竟,半個世紀過去了。當人們仔細打量當年絕壁鑿渠的這位“愚公”時,突然發(fā)現(xiàn),歲月無情,英雄早已從青絲到皓首。變幻的是時空,不變的是信仰。

水拍山崖,風過林海,一抹斜暉灑進草王壩綠油油的梯田。在這塊幾代共產(chǎn)黨人奮斗過的紅色土地上，樹抽新芽，翠綠欲滴，田間地頭，生機盎然。

黃大發(fā)給村小學的學生們講述修建大發(fā)渠過程，鼓勵孩子們要好好學習回報家鄉(xiāng)

清理完水渠，黃大發(fā)老支書和大家高高興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