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半塘
董盛林一天24小時有23小時想抽自己,剩下1小時想怎么抽得更狠。他嘴里長了一小圈兒潰瘍,吃不下飯,喝不進水,不吃不喝胃里又空得難受。他想找人說說排解排解,可這么晚了能找誰呢?
列表里劉總張哥一大把,喝酒扯皮個個能手,真要靜下心來說掏心窩子話,一個不行。父母年歲大了,遇到點兒不順心就找他們也不像話。扒拉來扒拉去,他厚著臉皮撥通了前妻電話。
“這么晚找我有事?”
“沒,睡不著,找人說說話?!?/p>
“她呢?”
董盛林知道前妻口中的“她”是指他的現任妻子伍可兒,那個被他親手“轉正”的女人。
他嘆口氣。前妻伶花是賢惠的女子,即便從他口氣里聽出對現妻不滿,也絲毫沒有一絲幸災樂禍。正是如此,董盛林才敢打這個電話給她。他就是吃準了伶花的善良,寬容,他了解她的本性,甚至一度利用,做出對不起她的事。
只是現在他腸子都要悔青了,他多希望她能像從前那樣罵他,說他不要臉,良心被狗吃了,他才好借坡下驢,說他錯了他不是人他鬼迷心竅,現在他清醒了發(fā)現還是她最好。
然而伶花已經沒有抱怨了,她什么都沒說。
董盛林再沒臉沒皮也沒那個勇氣主動提,他只是嘆氣,一聲接一聲。
腳上的泡自己走的。今天這個局面完全是他自作自受。
當年,他高中畢業(yè)在村上當小文員,伶花雖然文化不高但人長得白皙干凈,兩人年紀相當又知根知底,有媒人牽線。
就在村委會院里,桌上鋪塊紅布,剔透的白瓷盤子裝滿胖胖的瓜子,董盛林坐得僵硬,身子挺拔得像筆直的國旗桿兒。他把白瓷盤子往伶花那側挪:“你吃?!绷婊ú缓靡馑加滞莻韧疲骸澳愠??!弊寔碜屓ゲ皇腔厥拢⒘指纱嘧テ鹨话压献臃诺搅婊ㄊ掷?。伶花緊張得不得了,緩過神來時已經往嘴里塞了不少瓜子,最后嚼也不是吐也不是。
董盛林體貼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條黑條紋的白帕子來,遞到伶花手上,背過身將她擋?。骸巴掳?,不會有人看到?!绷婊ㄕ麖埬樁夹呒t了,一顆心被男孩子的體貼熨燙,在胸腔里跳得咚咚響。
兩人相處一段時間成了家。
伶花出了名的賢惠,白天上班,晚上做飯刷碗,洗衣拖地,家里家外沒有一樣要董盛林操心。
兩人過了一段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妙日子。
后來董盛林跟著堂哥做生意,趕上網購興起,進貨出貨,沒幾年時間就賺夠本金自立門戶開了個體,有了自己的生意要打理,伶花干脆賦閑在家,專心伺候董盛林。
期間,她生了女兒,越發(fā)愛家,寵董盛林比女兒更甚,董盛林懶得吃飯都快找不著嘴了。婚姻在幸福平淡中走過十多個年頭。
董盛林生意越做越大,他們在城里安了家,無數次老家來人,伶花都盡心招待,走的時候從不讓親朋好友空手,老家的人談起董盛林來沒有一個不豎大拇指。
可董盛林知道,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也許是生意上的事伶花從不過問,而他內心卻暗暗期待妻子能夠成為自己的左右手。也許是他愛吃肉伶花卻偏偏給他吃菜,雖然她美其名曰青菜補充維生素可以預防他的口腔潰瘍,但他仍覺得是她掌控欲太強,拿丈夫當孩子一樣教訓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也許是她剪指甲彈到了他正在看的一本意義深遠的書上,他提醒她小心一點,她擺擺手滿不在乎地繼續(xù)看她的綜藝節(jié)目,笑得聲音大到他懷疑人生。
不滿日積月累到了一定程度,生活開始草木皆兵。
然而這一切伶花似乎意識不到。她依舊每天洗衣掃地圍著灶臺轉,連快樂都是那么膚淺。
董盛林有些不敢想,那就是他一眼看得到頭的平凡余生。
就是在那種不甘又有意追尋的心態(tài)下,他遇見了伍可兒,是公司一名普通的售后人員。
面對難纏的顧客,伍可兒從不往心里去,就連售后小組每月組織的解壓活動,她也從不參加。
董盛林好奇,伍可兒卻說,解什么壓呀我一拿固定工資的小員工,操人老板大家大業(yè)的心犯上犯不上?該解壓的是老板吧。一句話把董盛林逗得眉開眼笑。
伍可兒不是美艷的類型,倒像小孩子,愛笑,眼睛彎彎,讓人不自覺心生好感。
有次董盛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她想找個什么樣的男朋友。她深深看他一眼,你這樣的就挺好。董盛林心里的花開了,嘴上卻含著,我可比你大十多歲。伍可兒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大點好,會疼人。
天雷地火一拍即合。
伶花一門心思穩(wěn)固后方,沒想前院先起了火。董盛林以為妻子安于平淡,心思早沒了從前的機敏。他錯了。沒用多久,伶花就從他異樣的態(tài)度里察覺出了蛛絲馬跡。那時他跟伍可兒打得火熱,雖然對不起家庭的是他,有愧疚感的是他,但年輕懂事又知情識趣的情人也是他萬萬不能割舍的。
董盛林自認不是那種良心全無之人,出了這樣的事,他就希望把對伶花的傷害降到最低,他把兩套房子,手上的存款全給了伶花,不顧家人反對,親手將伍可兒“扶正”。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男人所謂對女人的補償,哪怕金山銀海,在女人心里,也始終不敵男人最初的忠誠可貴。
然而他沒精力去體會伶花的痛了,他風風火火組建了新家庭。伍可兒從員工正式升級為老板娘,名正言順的美好開始了。他們喝酒吃肉,購物旅游,談天說地,董盛林和她在一起,覺著自己都年輕了十幾歲。
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從前董盛林不信,直到那件事毫無征兆地發(fā)生。就那么巧,他出差提前回來,去臥室叫伍可兒下樓買菜,一開門,撞見一陌生男子,在自家臥室穿褲子,伍可兒頭發(fā)是亂的呼吸是亂的,露著半個胸脯子蒼白無力地解釋,掛著汗珠的白花花一片,閃得董盛林心臟病都快犯了。
情夫跑了,伍可兒躲回了娘家。
這事他不敢跟任何人提,怕丟面子,費了牛勁力排眾議娶回來的美嬌娘,炕頭還沒熱乎夠呢就給他餐桌上添點新綠,他丟不起這個人。
然而秘密埋在心里,像嘴上的潰瘍,越爛越大。
董盛林忍不住想念伶花,忍不住給她打那個電話。他知道自己犯了人生最基本的錯誤,擁有時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扇司褪悄敲雌婀?,道理說得比誰都明白,不挨現實一巴掌就永遠不知道疼。
從前,他拿伍可兒作為情人的美貌知趣跟伶花作為妻子的平實妥帖比?,F在,他又拿伶花作為妻子時的面面俱到跟伍可兒的不照顧家甚至不忠誠比。
直到現在,家里人也沒承認伍可兒的身份。這又間接證明了伶花的好,讓董盛林的悔意更甚。
他到現在才明白,他以為生活毫不費力其實是因為伶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用了全力。
伶花不過問生意是出于對他的信任,給他吃青菜是為他的健康著想,伶花平凡的快樂是因為他給了她安穩(wěn)。他從伶花身上認識到,一個女人塌下心思來愛一個男人時是不會出軌的。就在他覺得已經徹底認清伍可兒真面目的時候,伍可兒告訴他,她懷孕了。托醫(yī)院的朋友問過,是男孩。末了她自己還解釋:三個多月了,一定是你的。
董盛林覺得這女人簡直可惡又愚蠢,他真想抬手給她一嘴巴,但想到她肚子里可能懷有自己的骨肉,又忍住了。
依著伍可兒的性格,沒有把握絕不會這樣保證,況且她把這孩子當成自己“翻身”的救命稻草。
董盛林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把伍可兒接回來,在家安心養(yǎng)胎。
七個月后,孩子平安出生,七斤六兩。
董盛林高興完了,兒子虎頭虎腦,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滿月酒那天,眾人不見孩子媽,問,董盛林說內人身子沒恢復好,不宜見人。其實他心里想,那樣的女人怎么配做我兒子的媽。
是的,剛出滿月,他就遞了伍可兒一份離婚協(xié)議,他自認已經對她仁至義盡,婚內出軌不叫她凈身出戶算顧念舊情,論經濟能力生活保障孩子怎么都會歸他,他勸她不要再做無謂掙扎趕緊拿錢走人,免得鬧到最后人財兩空。
伍可兒雖然心有不甘但毫無辦法,她以為有了兒子一切困境都會迎刃而解,終歸是太天真,她低估了男人狠起來能決絕到什么程度,也認不清靠身體和后代來換取對男人的依附,實在是一個女人最癡傻的幻想。
董盛林早就做好打算,要給兒子找個全天下最好的媽。當然,只有伶花才配得上這“最好”二字。他約伶花出來。提前半小時到,又擦桌子又布置鮮花的。伶花準時到了,臉都瘦了一圈,說大把時間空下來閑著沒事就健身,還總跟女兒一起夜跑的緣故。
董盛林說,我離了。伶花說,哦。不等董盛林再開口,伶花從包里取出一塊手帕來,黑條紋褪成了灰條紋,白色部分已經泛黃,充滿時光無情的味道。董盛林辨認一會兒,想起是當年相親時他送她的那一塊,問,這是做什么。
伶花說,我要結婚了,過去的該讓它過去了。她把手帕推到董盛林跟前,不管他驚愕的眼神繼續(xù)說道:“人不錯,女兒也同意。以前我什么都考慮你,反而忽略了自己。他不是,他什么都緊著我,我現在感覺很幸福?!?/p>
董盛林還想說什么,伶花已經起身走了。
此時他才注意到,她深色大衣下裹著的暗姜色旗袍,她精致描繪的紅色唇角,她耳垂上那對相得益彰的流蘇耳環(huán)。他頭一次發(fā)現,她竟也可以美得這樣驚心動魄。
董盛林結完賬追出去,看到伶花被一個高大男人攬著肩的背影。
美又如何,已經跟他無關。這是上天對他最狠的懲罰。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