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如果你最后能夠被錄取的話,我就給全上海的狗縫一條褲子?!蓖跣略率盏绞澜缏?lián)合學院(UWC)的面試通知后,媽媽還在打擊她。對于在上海打工的父母來說,出國留學簡直是異想天開。
此時,王新月已經(jīng)走到輟學的邊緣了。她8歲就跟父母從安徽來上海了,再回去,她已無法適應(yīng)老家的學習和生活?;氐缴虾?,沒有戶口的她只能去讀成人高中?!敖痰锰唵瘟?,我隨便考一下就能拿獎學金,很沒意思?!彼龑幙珊桶l(fā)小去賣西瓜,也不愿意去上學了。
面試后,王新月一遍遍地刷郵箱,沒有消息。2011年4月1日,已經(jīng)過了原定的發(fā)榜時限了,王新月不甘心,又打開了郵箱。一封信正躺在里面,是期待已久的錄取通知書。王新月很興奮,立刻打電話告訴了輔導(dǎo)老師、上海久牽志愿者服務(wù)社創(chuàng)始人張軼超。張軼超聽到之后,還以為這是一個愚人節(jié)的惡作劇,“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2001年,彼時還是復(fù)旦大學學生的張軼超在王新月所在的打工子弟學校支教,認識了她。教室連一塊黑板都沒有,上課只能用撿來的粉筆頭。她家住在一間用木板和石棉瓦搭的簡易房子里,旁邊還有一條臭水溝,夏天下暴雨,屋里進水,全家人要一盆一盆往外舀水。他很吃驚,當時就在想,對于這樣一個孩子,她的未來是什么樣子的?
而今,王新月不僅被錄取了,還獲得了41萬左右的獎學金,供她去加拿大完成兩年的大學預(yù)科學習。兩年后,她又被加拿大最好的大學之一西蒙弗雷澤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錄取,依然是全額獎學金。王新月是久牽第一個出國留學的學生,也為這些打工子弟打開了另一扇通往世界的大門。截止到今年,久牽已經(jīng)有十名學生出國留學了。
王新月媽媽和張軼超在樓上吵得不可開交。張軼超讓王新月嘗試申請出國留學,王新月媽媽認為這是在耽誤孩子,她不能理解一向令人尊敬的張老師這次怎么這么不靠譜。
這是認識十年來王新月唯一一次看見媽媽和張軼超發(fā)生口角。“我媽跟老張本來關(guān)系是很好的?!敝埃瑥堓W超還在復(fù)旦上學時,王新月的媽媽就經(jīng)常給他們這些來支教的志愿者做飯吃。
2006年,張軼超正式創(chuàng)立上海久牽志愿者服務(wù)社,這是一個專門為8—16歲家庭經(jīng)濟困難的青少年兒童提供課外教育的公益機構(gòu)。王新月三個兄弟姐妹從小就泡在那里。
這次是因為關(guān)系到了王新月的前途。王新月不是所謂的差學生,初中的一次區(qū)統(tǒng)考,她的語文還曾考過上海市楊浦區(qū)第七名。但初中畢業(yè)后,她要么回老家讀高中考大學,要么留在上海讀成人高中,以后再通過自考上大學。王新月選擇留下,因為六年級時,她曾回老家讀過一段時間的書,但是完全適應(yīng)不了?!耙驗槲覐男≡谏虾iL大,不會說老家的方言,溝通有障礙。文化上也覺得有些差異,老家老師對待學生的那種方式,跟上海的老師不一樣。上海的老師總歸比二三線城市的老師更開放一點。像我因為從小受張老師的熏陶,接受的其實多半都是西方式的開放式教育?!?/p>
然而,成人高中的課程讓王新月覺得太簡單了,即使連續(xù)兩學期拿獎學金也很沒勁,不愿意讀了??此煸谕饷妗盎靵砘烊ァ?,父母覺得這個孩子“這輩子完蛋了”,還說“你沒戲了,你弟弟妹妹還上學呢,你不要在家給他們做不好的影響”。
這時候,張軼超提供了另一條路。2009年,張軼超收到一個志愿者的來信,問他有沒有考慮過讓這些不能在上海參加中考、高考的孩子去國外留學。他很快回復(fù)這位志愿者說,“不可能,他們不可能有這個資金”。這個志愿者告訴他,有一所叫做世界聯(lián)合學院的國外學??梢蕴峁┤~獎學金,但前提是“你足夠優(yōu)秀”。
張軼超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王新月,王新月愿意試一試。2010年暑假,張軼超還特意把她和久牽另外兩個愿意申請的學生送到了北京免費學托福。
小學畢業(yè)時,王新月才學了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和上海普通的高中生差距很大。張軼超對王新月的要求是托福成績至少80分 (滿分120分),能夠流利地參加英語面試。即使不考慮經(jīng)濟壓力,父母也覺得出國留學是天方夜譚。
從北京回來后,王新月索性搬到久牽住了三個月,突擊學英語。不過,她的托福成績依然不高。但張軼超還是鼓勵她試試看。最終,王新月遞交了申請書,而同去學托福的另兩個學生放棄了。
“你很關(guān)鍵啊,王新月,你肩負著后面很多人的命運呢?!?011年初,張軼超陪王新月到北京參加UWC的面試,在出租車上,他對王新月說。王新月的眼睛一直望向窗外。
林蘭蘭是王新月在久牽的師妹。正是王新月的成功讓她看到了希望。4歲時,林蘭蘭跟著父母從河南周口來到上海,爸爸收廢品,媽媽做保潔,周圍的鄰居有修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建筑工人、擺攤做小生意的。八九歲之前,林蘭蘭都不知道上海的市中心長什么樣子。直到第一次被家人帶著去了城隍廟,她才有了對上海的初印象,原來上海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人很多”。
對于老家,林蘭蘭記憶不多,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小時候整天被奶奶關(guān)在家里剝玉米。在河南時,林蘭蘭一直沒有上學,到了上海,爸媽也沒急著為她找學校。爸媽白天出去工作,姐姐上學,她要留在家里照看弟弟。直到弟弟可以上幼兒園小班了,她才一起上了大班,但實際上,當時她的年齡已經(jīng)足夠上小學。
剛來上海時,林蘭蘭一家租的房子里只能放下一張床,五口人就擠在這一張床上。后來,她和姐姐漸漸大了,家里才換了一張高低床,爸爸媽媽和弟弟睡在下鋪,她和姐姐睡在上鋪。記憶中,他們總在搬家,經(jīng)常住了一段時間,突然房東說不讓住了或漲房租了,爸爸就騎著三輪車拉著行李帶著他們?nèi)フ蚁乱粋€住所,最多的一次,他們在一周之內(nèi)搬了五次家。
與王新月一樣,林蘭蘭初中時才正式開始學英語。不過,她很喜歡英語,因為在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里,她覺得英語很重要,所以每天早上五點多,她就起來學英語,中考時,她英語考了142分(滿分150分)。
在他們父母眼中,只有上大學才是改變命運的正統(tǒng)之路。因此,初一、初二時,他們就會逼著孩子回老家參加中、高考;不然就是在上海上成人高中、考大專,將來再升本。而考托福、申請國外的學校在他們的經(jīng)驗之外,完全是在“瞎搞”。
初中畢業(yè)后,林蘭蘭在上海讀中專,但她不甘心。沿著王新月的路,林蘭蘭也拿到了UWC 的全獎,如今她已是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這是一所加拿大前“三強”的大學,曾經(jīng)培養(yǎng)過4位加拿大總理,7位諾貝爾獎獲得者。
“放牛班的孩子”合唱團在演出(受訪者 供圖)
面試世界聯(lián)合學院時,林蘭蘭旁邊坐的都是國際學?;蛘咧攸c高中的學生,他們有人可以說出一口流利的英語,還有申請過十幾個專利的,看起來都是“很有見識的感覺”。但她并不怯場,依然表現(xiàn)出一副很自信的樣子。在小組討論時,有一個題目是:“假如你是一個村子里的村長,村子里發(fā)生了災(zāi)難,你只能帶一個人。你會選誰?”
林蘭蘭的回答是“音樂家”,她想起之前在久牽的電腦里看過電影《泰坦尼克號》,里面有一個場景是大家都從泰坦尼克號逃到救生船時,為了活命,所有人都拼命奔跑、人擠人。這個時候有四個音樂家開始拉起了小提琴,大家聽著小提琴就慢慢靜下來了,不像之前那么慌張?!拔矣X得這是音樂的力量?!彼龑γ嬖嚬僬f。
久牽曾經(jīng)組織過一個名叫“放牛班的孩子”的合唱隊,靈感來自一部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克萊門特用音樂打開了一幫鄉(xiāng)村“問題少年”的心。張軼超覺得音樂也許不能改變?nèi)松?,但至少可以讓人生更豐富一些。王新月、林蘭蘭都曾是合唱團里的核心成員,一起參加過各種比賽,從小的影響讓林蘭蘭覺得音樂對于人來說“蠻重要的”。
“其實,林蘭蘭剛來時唱得很不好,屬于五音不全那種,連我這樣的門外漢都能聽出來?!睆堓W超說,“但是她很活潑,也很堅持。后來越唱越好,開始帶新來的成員。”
張軼超后來也跟UWC的面試官交流過為什么會選擇久牽的學生。面試官說,他問了很多學生,你們將來要做什么,為什么要到國外去念書?大多數(shù)的孩子會回答,我將來想成為一個企業(yè)的CEO,或者說想成為一個科學家,想做一個醫(yī)生、律師等等。但王新月的答案不一樣,她說,她“想做跟教育公平有關(guān)的事情”,“要拍紀錄片,讓大家去看,在看的過程中改變?nèi)藗兊南敕ā薄?/p>
這樣的學生是UWC想要的。UWC成立于1962年,致力于通過教育,聯(lián)合不同的國家、民族和文化,從而促進世界和平與可持續(xù)發(fā)展,南非前總統(tǒng)曼德拉、英國王儲查爾斯都曾是其主席。目前,UWC在全球擁有17所學校,大陸境內(nèi)設(shè)在江蘇常熟。UWC畢業(yè)的學生大部分都去了國際名校?!安粫鶕?jù)你的家庭背景來看你是否應(yīng)該進這個學校。它是決定錄取你之后才會去看你的家庭背景?!绷痔m蘭說。
王新月從UWC面試出來,張軼超就告訴她,你與他們的經(jīng)歷都不一樣,這是你最大的優(yōu)勢。在選拔學生時,UWC不論貧富,多元化是他們的目標之一。公益活動之外,張軼超在上海一所國際學校當老師,那里的孩子從踏進學校的那一刻,就注定以后是要出國的。他教授知識理論課(Theory of Knowledge,簡稱TOK),TOK是國際課程體系IBDP的一門核心課,其目標是訓(xùn)練學生的批判性思維,建立跨學科跨文化的多元化視野。
經(jīng)常會有人問張軼超一邊給富孩子上課,一邊給窮孩子上課,反差是不是太大了。張軼超覺得本質(zhì)上沒有太大的差別,但他一直希望兩個群體能多交流?!坝^點的沖撞,意見的沖突,才能對教育有意義。因為教育就是希望讓不同的個體去認識到各自的不同,讓個體變得更加寬容,變得能夠站在一個更高的視野上去理解自身、理解人類?!?/p>
張軼超在國際學校的很多學生會來久牽做志愿者,而久牽的孩子也不只是幫扶的對象,他們也是志愿者,必須用自己的志愿服務(wù)來換取教學服務(wù)、活動資格以及各種禮物。曾經(jīng)有個小孩對志愿者說今天是他生日,他要吃肯德基。志愿者那天沒帶錢,覺得很尷尬。在張軼超看來,這是一件很出格的事,他覺得不能讓這些孩子有理所當然得到這些好處的心理。他希望每個孩子在回饋社會幫助他人的過程中認識到自己的能力,從而更加自信,更加相信自己有力量改變自己,甚至影響他人和世界。
從初三開始,林蘭蘭每個暑假都要去云南、江西等地支教,組織志愿者活動。她給那里的孩子講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澳沁呅『⒆泳拖裎覀冃r候的樣子,在鄉(xiāng)下什么都不懂,但是他們對大城市、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渴望,他們的眼睛都放著光。”
而這些志愿活動、社會實踐,在學生申請國外高校時,無疑都是加分項。
王新月被錄取后,很多人告訴張軼超“這是一個奇跡”,但張軼超卻在心里問自己,“這真的只是一個奇跡嗎?”“這不應(yīng)該是一個奇跡,”他在一次公開演講中說,“它也可以是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孩子身上的事情,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給他們提供什么樣的教育土壤,我們讓他們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我們讓他們擁有什么樣的信心?!?/p>
2018年,久牽成立了秋水學院,這是一個全日制高中的公益項目,主要面向初中畢業(yè)、想留在上海繼續(xù)學習的學生,現(xiàn)在有7名學生。在活動中心,有人在上數(shù)學課,有人在用電腦看視頻,還有人在后院觀察他們剛種下的像豆芽大小的向日葵。
最近,秋水學院的學生在準備一個有關(guān)青年希特勒的舞臺劇,張軼超設(shè)定了一個有關(guān)“如果希特勒不發(fā)動二戰(zhàn)”的主題,讓大家自由發(fā)揮創(chuàng)作。園林設(shè)計和戲劇課是他們這學期新加的兩個項目制課程,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英語、藝術(shù)史、經(jīng)濟史、思想史、TOK、地理、實驗課、編程課等。去年,秋水還組織了學生去西雙版納支教,教學內(nèi)容完全讓他們自己設(shè)計。
劉樂是七個學生之一,她是安徽合肥人,在上海出生、長大。初二時,爸爸曾經(jīng)逼她回老家參加中考,她覺得自己對老家一點都不了解,“感覺是完全一個陌生地方”,不愿意回去,于是就來到了久牽的秋水學院。
劉樂也準備考UWC。“(不考的話)可能沒有出路,考上之后,慢慢爬,才可能離自己的理想更近一點?!眲泛芟矚g唱歌,她想考伯克利音樂學院這樣的學校,未來從事相關(guān)的工作。雖然秋水多數(shù)的學生未來都想出國,但經(jīng)濟史老師章永鑫告訴本刊記者,秋水的目的并不是想做成一個出國留學的培訓(xùn)班,“我們沒有這樣的強烈的愿望,一定要把所有的學生都送出國留學,而是給學生一定的成長空間,給他們一個選擇”。
王新月的弟弟申請了三年UWC才成功,最終他們家三個孩子都出國留學了。而林蘭蘭的弟弟中考后去技校讀了汽車維修?!俺鰢魧W并不適合每個人。我弟弟英語不好,但他數(shù)學不錯,動手能力也不錯,這兩年還一直代表他們學校參加上海的汽車維修比賽之類的?!绷痔m蘭說,張軼超對她最大的影響就是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有很多的可能性。
張軼超也不認為出國留學已經(jīng)成為了隨遷子女的一條“出路”,久牽雖然已經(jīng)有十個孩子成功出國,但卻是他們十年的成果。這個概率十分之小,如果把他們放在幾千萬隨遷子女的整體基數(shù)中,幾乎相當于把幾粒芝麻扔進大海。
“如果你父母可以幫你付全部學費的話,那你進這個學校的幾率會大一點,雖然國外大學都說,大家都是平等的,但是它不可能有那么多錢讓你免費上。所以像我們這種只能靠獎學金的,整體錄取的幾率是比別人要低的?!绷痔m蘭覺得自己很幸運,當時申請UWC時,學校給她提供了全額獎學金,否則她絕對不會出國的,因為剩下的費用也是她的家庭承擔不起的。久牽的另一名學生就曾拿到了UWC的半額獎學金,但那個學生還是放棄了。
曾有媒體報道,在一次久牽的TOK課上,張軼超給孩子們提了一個問題:成功是什么?一個初三的學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久牽就很成功啊,它改變了我們外地孩子的命運。”
張軼超微笑著說:“我們還沒有成功?!痹谒磥恚晒κ峭黄谱约杭扔械南拗?,也可以稱之為命運。“去UWC的孩子,只是進入了另外一個命運軌道,他們在國外讀完大學之后,也會有一條既定的道路,進外企,在寫字樓里面工作等等,這又是一個他們要突破的內(nèi)容。”不過,張軼超覺得,可以獨立地認識這個世界,然后有勇氣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們在久牽就畢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