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懿
大雪深深,落在院子的明處
大風(fēng)滾滾,滾上有狗尾草的墻頭
——狗尾草是一個錯覺
雪也來自線裝書——遼寧教育出版社
十五年前北方的雪,已徒負鵝毛的虛名
天氣預(yù)報形容其為大,蓋住一串腳印的雪
從西連到東,再折成直角彎,向北
樹上的梅花昨夜突然開了
而地上的腳印只屬于一人
以鄰居家小女孩的屎橛子——昨天傍晚的產(chǎn)物
為原料捏成
我在中間做了一個夢
提鞋,吹燈,在此之前還要把橘子皮
喂進鮮紅的爐火
五根羊腸、一條大路、一橋、一墳地
一片老鴰林子、一座廢棄的水閘
其間大雪紛飛,小橘燈一盞
此外星月全無
門被敲開,老五不在
開門女子說:織女下午來過,借走了彈花機
老五不舍,隨之上天去
我終于看清她的所在
陌生的語氣,陌生的眉眼
我竟然忘記了老五是否曾有家眷
反復(fù)查驗的結(jié)果表明:丟失皮氅一
內(nèi)裝人民幣二百有余
還有曾在桌上打開
至“任誕第二十三”其中一頁的《世說新語》
略顯沮喪的一天,什么都像在偽造
警察找到的最后一枚腳印,開在墻頭上
開得比梅花大了約三圈
我選擇懷疑,但也寧愿確信
女子迎我進屋的那一刻,是用針尖
把一粒燭光挑成了一只橙子。之后萬籟俱寂
直到外面的雪,脅迫著支楞了一夜的天線
從屋頂上自己摔下來
我才起身走出那幢小屋,走到白色里面去
兩人對坐。喝粥,喝的是玉米。粥甜
海碗。一只碗。兩把勺
額頭要碰到額頭。頭發(fā)洗得干凈
散發(fā)著未干的夢里的故事,早晨才能聞到
特別好聞的清香
粥氣從碗底被勺子攪動
浮上來,放松
漸漸地濡濕了四片薄薄的眼瞼
欒樹在外面,云朵被它開出的花兒
擠得冒出了氣泡
臥在上面的遠山
也顯得濕漉漉的
仿佛下起雨來
嗤啦!白瓷碗邊
一小半圓弧,折進了某間幽暗的隔室
這聲音又重復(fù)了一次,嗤啦
之后麥黃色的壁燈
把光播在了桌面乳白色的磨砂塑料上
可以看到桌子一頭
靠近鑲著瓷磚的爐壁那兒,一只小茶碗
和它里面的糖粒,少或者多
兩片紙巾被橫拖著,姿勢并不屈辱
然后它們,縮在一只白釉質(zhì)感、
水滋滋的左手中
無名指被那枚銀環(huán)箍得發(fā)亮
像夏天的石乳,像冬天的地葫蘆
“他呷呷嘴,讓我去蘸
黏在嘴角的幾粒干涸的米渣
鮮嫩的紙面帶著呵氣的潮
成為我皮膚的一部分
與他特意留出的青灰色的胡茬相互砥礪
摩挲,塞塞率率”
“他伸出手擦拭著,在我向上微彎的
嘴角的地方
早晨的陽光便足夠奢侈
還有聲音,也是緊張的
我們都沒有笑”
兩把椅子。拉近一些,拉近
喝完了粥,一雙棕櫚油色的手
結(jié)實的手,但不屬于勞動
擋住了壁燈剛剛露出一半的晦暗神色
藕荷色羅紗窗簾懸空跨立,繡的是荼蘼
一顆女人的頭顱,顯得更加清秀了
乃至猜疑
像一件珍玩被捧在手心
男人湊上來,找回了眼睛
鼻子,嘴唇,和舌頭
慢慢地舔,從額頭開始向下
額前的肉緊繃、瓷實。咬下一塊
細細地咀嚼
像一小塊童年的軟橡皮。把味道裝在嘴里
啃噬著,月白色的額骨露出
舔干凈,再用舌頭上的倒刺
使其不帶一根肉絲。再往下
女人的眼瞼微閉——兩片甜甜的糯米紙
味蕾已在盛開,一舔,兩舔
眼皮融化在了舌尖,如春日的蘭窗被陽光撐破
你真的比玉米還甜
男人夸贊
突然地,并且這是今早唯一的聲音
眼皮被舔光了
兩顆大眼睛,黑溜溜地暴露了出來
直直地盯著他,女人的男人
略微停頓了一下,好像有所思
點點頭繼續(xù)
他噘起厚厚的紫色的嘴唇,貼上去
大眼珠吞沒了。像從白玉酒盅內(nèi)
吸取兩粒水汪汪的龍眼
啵的一聲,喉結(jié)翻動
黑白相間的、微皺的、葡萄皮狀的
人類的眼膜,被從嘴里吐了出來
男人的嘴里,是大海但并不神秘
愜意的表情洋溢在臉上
他看了看女人
黢黑而深邃的眼洞出現(xiàn)在那里
兒時曾幻想過的,關(guān)于宇宙
另一條邊上的入口
就是它們吧。男人這樣想著
因為一陣陣清香正從那里面
溢了出來。他再想
接下來,該輪到那兩朵紅撲撲的
上帝的耳垂了
(選自《散文詩世界》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