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尚儒
初夏,我回到故鄉(xiāng),路過被野生的灌木和雜草覆蓋著的土窯,看到孤零零的老磚窯,安靜地躺在被人遺忘的角落里。那里,早已沒有了昔日窯上窯下忙碌有序、熱火朝天的喧鬧場景。然而它卻留在我對故鄉(xiāng)變遷的記憶中。
上世紀80年代,農(nóng)村實行生產(chǎn)責任制后,鄉(xiāng)親們的生活逐漸地富裕起來了,于是有了改善住房條件的想法。生產(chǎn)組長與村民們一合計,在村莊西南建起了一座能容納近兩萬塊磚坯子的土窯。土窯呈橢圓形,內(nèi)砌磚,外夯土,形成窯坡。土窯有兩個門,正門封好后,留有一燒火口;設置側門,是為了進出窯方便。土窯大都用于燒制磚瓦,燒窯的燃料是柴草或煤。
土窯附近支起幾排長條狀的草棚子,每到農(nóng)閑時,村民們幾個人一組,先挖黃的黏土,再挑到草棚里,然后在黏土的周遭圍筑一個壩,澆入適量的水,牽一頭老牛來踩踏黃泥,人也光著腳與老牛一道工作。很粘很粘的黃泥被慢慢踩“熟”后,就不粘腳了。泥也就和好了,用鏟子將和好的泥鏟出,堆放在制磚場一角,旁邊有幾個摜制磚坯的架臺子。
摜磚坯子的人,把磚坯模子放在架臺正中,雙手將和好的泥往模子里摜,等泥全部塞滿后,拿起一個鋼絲弦弓子,貼著坯模子的上口平拉一遍,把多余的泥塊削下來。又端起坯模子,猛然扣下,讓里面的磚坯脫落下來,然后慢慢提起坯模子,棱角分明的磚坯就脫成了。磚坯用托板隔著,擱在臺子一側,積累到六七個坯子,才捧出到外面空地上,碼起來晾干或蔭干,下雨時用塑料布與草簾子遮上,晴天傍晚時,掀開坯子周邊的簾子放風。制磚的草棚下,倘若幾個人同時都忙著制磚坯,摜入坯模子的泥,與坯模子接觸時的聲響此起彼伏,讓人聽起來感覺時而零亂,時而又是那么動聽。
經(jīng)過20天左右,磚坯在磚架上自然晾干,就可以裝窯了。裝窯既是體力活又是技術活。說是體力活,因為即使是小型的土窯,裝起窯來也得兩三天的工夫。十多個村民都要停下手頭的活計,來到窯場,或用肩挑,或用小翻斗車,把一塊塊磚坯從場地運至窯門處。裝窯不是簡單地把磚坯搬到窯里碼起來,是技術活,磚瓦燒得好壞跟窯裝得是否科學與通暢有很大關系。于是,裝窯一般由師傅帶著幾個勞力,按磚為底、瓦在上的順序,一塊塊、一層層擺放。還要預留好火道及煙道的位置,倘若煙道不通,火苗不順暢,燒出次品與劣質磚瓦是不可避免的。待窯裝滿后,蓋好頂層磚,再用稀泥糊子把窯頂和窯門抹平,然后才能開始點火燒窯。
燒窯并非一件省力的事,從窯門燒火口點著火后,就得日夜燒,需要好幾個人輪流值班。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忙不過來的,因為夜里也要不停地用鐵叉或鐵鏟,往窯爐膛里填柴草或煤。掌握火候是燒窯的絕活,初燒是小火,24小時后則用猛火,燒到一定程度時,還得請燒窯師傅不時地到窯上“看火”,也叫“看青”,即看窯膛從底腳到頂層磚坯焙燒的成色,判斷是繼續(xù)燒還是停火冷卻。倘若?;鹆?,接著就要給窯膛內(nèi)磚瓦“飲窯”(亦稱“引水”)。窯頂上放三四口大水缸,人們從池塘里擔著水打著號子,一擔擔把水挑到窯頂上倒進水缸或水池里,然后通過塑料管道徐徐地引進燒制的磚瓦里。飲過水的磚瓦是青色的,沒有飲過水的磚瓦是紅色的,全窯燒出青色磚瓦則是燒窯師傅炫耀的資本,燒成紅磚瓦的主人和燒窯師傅都很尷尬。
水飲好后,待窯膛冷卻后就可以出窯。出窯是從窯膛內(nèi)往外出磚瓦。窯場上的活又臟又累。燒窯,說起容易,其實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從和泥、摜磚坯、制瓦、上架、晾曬、整理、籌柴、裝窯、封頂、著火、飲水……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松懈不得、馬虎不得、僥幸不得。堂哥年近古稀,聰明能干的他年輕時學得燒窯的手藝,在長期的燒窯實踐中,也摸索出不少成功的經(jīng)驗,由他“看青”燒制出來的青磚、青瓦合格率特別的高。時間久了,人稱“火眼金睛”。因而也引來了不少年輕好勝者的叫板,在多少次“看青”叫板中,堂哥從沒輸過。一次,我與堂哥聊起燒窯的經(jīng)歷,他滔滔不絕地說起,如何根據(jù)火候判斷爐膛內(nèi)磚瓦成色、決定添加燃料的數(shù)量。窯爐膛內(nèi)分小火、中火、大火三個階段的時間,均根據(jù)窯內(nèi)容量和燃料質地而定,大窯一般燒七至八天,中窯一般燒五至六天,小窯燒三至四天等等……
歲月流逝,時代變遷。那時的農(nóng)村處處是土窯、組組把窯燒;磚坯碼滿場、窯頂青煙冒的場景,如今已一去不復返了。然而一塊塊磚、一片片瓦,或紅,或青,卻見證著昔日老一代村民的智慧和勤勞,見證著鄉(xiāng)村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見證著村民的更迭和世事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