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勇 浙江師范大學(xué)浙派語文教育研究中心
寫人物或者評論人物,貴在寫出或評出人物特色,讓讀者一讀便對這個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初學(xué)寫作,往往習(xí)慣于給這個人物下個斷語,如“他是一個好學(xué)的人”“他是一個靦腆的人”“他是一個勤奮的人”“他是個很有特點的人”等等,但是,如果沒有合適的事實做支撐,這樣的斷語,就不能給人留下什么印象,還會給人以“貼標簽”的感覺。我們看看有經(jīng)驗善創(chuàng)新的作家是怎么把人物寫得令人過目難忘的。
作家胡亮的《窺豹錄》寫了一組九十九位當代詩人,準確地抓住了每一位詩人的個性特點,寥寥數(shù)筆,便描繪出一位詩人的特色“肖像”,真乃神筆!我們且以《王小龍》為例,從其中提煉那么幾點寫人物的獨特思路。
這篇1400多字的短文,把握住了王小龍這位“口語詩派”詩人的特質(zhì),給讀者留下了過目不忘的印記。
寫人物或評論人物,可以不單刀直入,而是從別的人、別的事入手,慢慢引出“主人公”,或者干脆就給人以錯覺,“他”就是個“配角”。這樣的人,似乎并不起眼,在那時那地,人們根本也就沒把他放在眼里,蕓蕓眾生中的一枚,但就是這“配角”,居然慢慢變成了作者的關(guān)注對象??梢娺@人,當初確實很“微小”。寫這樣的人物,確實能收到出奇制勝的效果。人類多善于“錦上添花”,有幾個人愿意“雪中送炭”?你的眼光,你的筆觸,在“雪中送炭”的時候,剛好發(fā)現(xiàn)了金子,豈不更能獲得蕓蕓眾生之流的歡呼雀躍?胡亮寫王小龍,從外國大腕金斯伯格寫起,說他訪問中國,見了兩個人,“他在北京,曾與北島見面,在上海,曾與王小龍見面”,大家先別高興得太早,作者在后面似不經(jīng)意地冒出一句:“他最感興趣的問題,是去哪里領(lǐng)取中國版稅。”原來,那美國佬并不是看上王小龍的才華或名氣,而是為了領(lǐng)版稅,才“不得已”去見了王小龍,也就是說王小龍只不過是一個辦著“雜事”的工作人員而已。這就叫會繞彎子,會兜圈子,一個微不起眼的王小龍,就這么走到大家面前,文章的滋味一下子就有了,如果直白地寫“王小龍當年很不起眼”,那就了無趣味了。寫文章,就要學(xué)會這么“迂回”。
人物的價值總是要在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情境中才能顯現(xiàn)。寫人物或評價人物,善于把該人物放到特定情境中去寫,是一種重要方法。王小龍的價值就是在20世紀80年代那個特定情境中顯示出來的。那時的北島已經(jīng)很出名,但隱喻時代卻正在式微,“隱喻時代的緊繃和高蹈,被徹底置換為日常和市井的小滋味”,這個時候,王小龍所強調(diào)的“小滋味”,正被人們發(fā)現(xiàn)“有滋有味”。就在這樣“一個注定的時刻”,王小龍“單憑此詩”“已經(jīng)成為口語美學(xué)的源頭性人物”。這個“源頭性”,就注定了他的價值,更何況他后面又做出了值得記一筆的貢獻。王小龍在金斯伯格還沒有發(fā)現(xiàn)口語時代勃起的時候,就提出“要學(xué)會自己走路”,王小龍把“口語作為普遍的手段”“作為方向性的美學(xué)選擇”。當時,他的詩《出租汽車總在絕望時開來》,大家“都說好”,但“都不說好在哪里”,意思是說,當時人們(懂詩的人們)感覺這樣的詩好,但都說不出好在哪里,以此來表達人們還都沒有達到這個新境地,王小龍的“創(chuàng)新”價值就在這時顯現(xiàn)出來了。這樣的背景言說,是不著痕跡的,正因為不著痕跡,才顯得自然,而沒有在“套路”里框死的生硬感。作者是在“敘事”,而不是在“評論”“推論”,但結(jié)論自在文中,讀來有滋有味。
顯現(xiàn)人物特點的方法很多,比較中發(fā)現(xiàn)該人物的獨特神采是很重要的方法之一。胡亮寫王小龍,看似沒有著意用“比”,但行文之中又處處顯“比”。這就是寫作值得模仿的巧妙之處。作者顯示王小龍的“源頭”之特,用芒克來比較映襯:“芒克就寫有《街》——此詩如果混入了于堅或李亞偉的詩集,恐怕也不會被輕易識破。芒克要去開拓他們的隱喻時代,在口語的向度上,當時并沒有更多的表現(xiàn)?!边@樣的“比”似乎還有“孤證”之嫌,作者又連續(xù)用嚴力、韓東、于堅、李亞偉、阿吾、伊沙等人作比,在比較中,發(fā)現(xiàn)了王小龍的與眾不同。他已經(jīng)超出同輩,把“口語化”作為自覺追求,無論在質(zhì)還是在數(shù)量上都已“特出”。在寫其影響的時候,又拿舒婷的讀者與王小龍的讀者作比。“舒婷的讀者很失望,在王小龍這里,他們沒有領(lǐng)到哪怕一小把水果糖。”而王小龍把目光盯向了“父親、老婆、女兒、老孫、阿婆、老張或某個小女孩”,作者說,王小龍的作品是“寫給”他們,而不是“獻給”他們。作者特別強調(diào)這兩個詞,什么意思?“獻給”太莊重,“寫給”就如同寫信,很普通,很一般,很自然,很真切,這就是口語化的特點?。≡趯Ρ戎?,還有一處非常巧妙,就是金斯伯格,文章開頭,他似乎對王小龍并不“看得上”,但文章的后面又寫到這位洋大人“也才找到詩學(xué)的同志”。前后對比,價值顯出,也暗含了人類認識中的某種規(guī)律,增強了文章“別一番滋味”。
為把人物寫得形象生動,為把對人物的評價寫得深入透徹,有時候用一些恰當?shù)谋扔鳎粌H能使文章生動活潑,還能達到一種“虧他想得出”的美學(xué)境界。作者說王小龍的作品雖然講究口語化,寫的都是生活中真實的那種感覺,如結(jié)婚,“意味著什么?別扭,煩躁,爭吵”,但詩歌畢竟是詩歌,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征?!霸娙说恼{(diào)侃和戲謔,里三層,外三層,裹住了內(nèi)心的情感。我們必得剝開層層粽葉,才能吃到深藏的芝麻、花生和核桃。”這個比喻很形象,不僅說出鑒賞詩歌的要領(lǐng),更主要的是寫出了王小龍詩歌的特點,寫出了他的美學(xué)追求。他所選意象可以微、小、細、真,貼近最“原始”的生活,但詩歌畢竟是藝術(shù),它即使是再“直白”,但直白也要深蘊著一些礦藏,包蘊著一些需要品味的內(nèi)涵。這個問題有點深,所以作者舉《寫給父親》來例說,“因此我們活著不能太計較/你說對嗎你怎么不說話你/這棵風中的棕櫚”。作者分析說:“父親已經(jīng)去世,棕櫚不能搭話,詩人的責怪如同無賴。責怪,無賴,里面卻有很深的情感?!边@就是詩歌語言,表面上看起來直白,但直白中寄托著需要深思的味道。這樣的例子,也讓讀者加深了對“傳主”的認識。
文章是語言的藝術(shù)。如果說文章之魂是思想情感,那么,語言就是文章之本。文章靠語言來體現(xiàn),而人物也需要靠語言來彰顯他的“個性”。王小龍是個詩人,他的語言具有詩性,耐得住品味,經(jīng)得住咂摸,一讀他那種語言,就有一種心靈被觸動的美感,就有一種被刺激得忘不掉的感覺。王小龍的語言具有智性幽默特色,他在說詩歌所選意象發(fā)生變化,“出租汽車”如同怪物和猛獸,取代了今天派的“星星”“麥穗”或“懸鈴木”時,用了一個獨特的比喻:“像小時候埋葬自己的乳牙。”既要感嘆真虧他想得出,但又覺得很真實,離我們的生活不遠,但是他想到了,這是一種語言智慧。王小龍很低調(diào),他說:“總之不拿自己當回事。當多大回事就出多大洋相。”很平實,平實中卻有警句的味道,難怪胡亮感覺他“愈來愈低調(diào),愈來愈隱逸”。真是智慧達到一定程度就“成精”了!
也虧作者胡亮寫得出!
寫人比寫景難,就如同寫人比寫鬼難一樣。人的外在形象,似乎有一些感覺,能看出一點區(qū)別,但真要用文字寫出來真的是很不容易,這已經(jīng)不是花紅柳綠那般明顯,那般好想象,而要寫出人的內(nèi)在本領(lǐng)、內(nèi)在品質(zhì)、內(nèi)在精神,若不去細細感受、細細揣摩、細細體會,真的很難寫得真切,更難寫得讓人不忘,但作家可以達到這個境界。相信我們的同學(xué)只要仔細揣摩、認真模仿,進而獨立創(chuàng)作,也能達到這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