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
在文學批評界,謝有順是一個醒目的存在,猶如紛紛擾擾的花花世界,還有一座文學的小花園安之若素,園里不時有一股清泉溢出,一陣清風飄過,幾縷清香撲鼻。云想衣裳花想容。喜愛文學特別是小說一族,是無論如何不肯錯過的。
奈何像我這樣總為浮云遮望眼的門外漢,初次讀到“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謝有順關于“小說的常道”系列文章,時值人到中年忽然心血來潮要做小說的起筆之際,頓覺賞心悅目神交已久。于是網(wǎng)絡、書店、朋友手上遍尋其書,狼吞虎咽,不求甚解,算是花過幾天笨功夫,自愧以前何曾用心讀過書。仿佛口渴了水甜,肚子餓了飯香,眼睛困了席地而臥,手腳冰冷了炭火好溫暖。又恰似郭靖習得降龍十八掌,傻乎乎地勤學苦練之外,還得遇見冰雪聰明的蓉兒,換著花樣給洪七公做幾道別出心裁的拿手小菜。
然而孤陋寡聞的最大不幸是浪費了大把光陰的故事。沈從文年少時曾說他會超越莎士比亞,可惜后半生幾乎與小說絕緣;而筆者虛度了人生上半場,恐怕也早已錯過了超越沈從文的宏愿。
我的文學夢原本深埋,或者說萌芽很早,蘇醒甚晚。這個夢大約做了三十多年。從十來歲就開始做了,初中時有過一段閃念幻想做數(shù)學家,高中時變得專寵語文這一科目了。后來勉強又讀了兩年書,稀里糊涂踏上南漂之旅,進了外企做設計工作。飯菜不對胃,專業(yè)不對口,為了生計咬牙堅持多年。忙碌工作之余,內心漂泊不定,間或讀過幾本書,諸如四大名著、毛選鄧選、工商管理、工程技術之類。我那時完全沒有寫小說的想法,大家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誰也不把文學當回事。那年頭設若哪位老兄苦思冥想悄然做起了小說,那真得偷偷摸摸地寫,以免落個“憤青”的雅號不遭人待見。
謝有順的文學批評之路可謂順風順水。他上世紀90年代崛起于文壇,以思想評論見長,繼而著書立說,四處講演,并發(fā)起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近年又開辦自媒體公眾號,講述文學話題,播撒文學信仰,多年來砥礪求索,于今而有神樣的存在,深度影響文學界。
謝有順何許人也?謝有順者,福建長汀人也。以他今日的成就,很難想象當年竟是個失學兒童。他上小學時因家貧中途輟學,做過一年中醫(yī)學徒,后來返校考上縣城中師,旋被保送福建師大,師承著名文學批評家孫紹振教授,開啟學術研究之旅,添為“閩派批評”新銳,成名后赴粵發(fā)展,現(xiàn)任職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導。
經歷過苦難生活的人,對苦難自有刻骨銘心的理解。發(fā)奮讀書即為其一。謝有順后來曾回憶說:“我少年時代無書可讀,也根本買不起書。大學時代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來讀書了……那時家里一個月吃一次肉,有時兩個月才吃一次。我從小到大的學費,一多半是向學校賒欠的。上大學時一連幾天吃饅頭喝白開水也是常事……”
成年后的謝有順酷愛閱讀,并對描寫苦難的小說作品給予了較多的關注,“苦難”成為他文學批評的核心關鍵詞之一?!拔蚁矚g閱讀有思想的著作。外國作家讀得最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思{、加繆等,中國讀得最多的是曹雪芹、魯迅、沈從文、莫言、賈平凹、格非等。他們對生命的表現(xiàn)、對存在的體驗,使我認識到,最好的文學是生命的文學,最好的學問是生命的學問?!边@些著名作家的重要作品,幾乎都無一例外展現(xiàn)了生活的苦難。
謝有順畢竟是有文學天賦的。他上大學時通過大量的閱讀與思考,早已知曉中國文學當時正處于先鋒主義探索時期,從而用很短的時間很快就建立起這個非常重要的觀察點:“我當時就有一種強烈的意識,覺得學術探討和個人感悟之間是有關系的。所以我的文章不是那種枯燥的、炫耀知識的,我更愿意把閱讀作品、探討問題和我個人對生活、生命的思考聯(lián)系在一起,實現(xiàn)與作品、作家在精神層面的對話,這就使得我的文章多了些感受和精神沉思的成分。”這些感悟和論述在他早期的小說評論作品中已得到驗證。
他的恩師孫紹振教授也毫不掩飾對這位得意弟子的褒揚:“在我近40年的教學生涯中,謝有順的出現(xiàn)是一個奇跡。他在20歲出頭的時候,就獨具了在論壇上縱橫馳騁的能耐。我們這些老資格,花了許多年努力才達到的高度,輕易地成了他的起點?!敝x有順無疑是幸運的,難怪他笑言:“智慧和出身無關。”他非常感恩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恩師,感恩這份“難得一見的高貴的師生之情”。
可是謝有順的批評并不沿襲老路?!八乃刭|,他的秉賦潛在量,在許多方面比我當年高出許多。他的出發(fā)點和終極目標,不但有現(xiàn)實的苦難,而且有人的心靈的苦難。他總是不倦地對人的存在發(fā)出質疑、追詢,對人的精神價值反復地探尋。在他的心靈里,有一個更高的境界,有一個我們感到渺遠的精神的彼岸。那個精神彼岸,是那樣純潔、崇高,風煙俱凈。”就連慧眼識英才的孫教授也發(fā)出感慨,“造化真是待人不公,有人對于文學忠心耿耿,數(shù)十年如一日,但是終其一生,藝術的奧秘對于他們永遠是奧秘?!倍x有順作為一個大學生,已開始登臨那個“純潔、崇高、風煙俱凈的精神彼岸”。
而后愈走愈成熟的謝有順,用一句極其簡短的話囊括了他的精神彼岸,這就是“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這句話集中展現(xiàn)了他批評家的立場,思想家的睿智,文學家的情懷,獲得了包括著名作家賈平凹等人的高度稱贊:“我喜歡聽謝有順說話,講課,舉重若輕,出語不凡,莊重而幽默,天然地聚集眾人的目光。他的才華是貫通的,通文學,亦通人世。他對小說寫作的理解,如此精細、詳備、通透。讀他的書,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啟發(fā)。能讓作家敬重的評論家不多,謝有順肯定是其中至為重要的一位?!?/p>
這里引用謝有順自己的一段話說得更詳盡。
“小說表達的是生命的哲學,它和現(xiàn)實中的人類,共享著同一個世界。如何把這個世界里那些精微的感受、變化解析出來,并使之成為壯觀的生命景象,這是小說的使命。生命是變化、積存、落實的過程,它作為一種具體的存在,展開得越豐富、合理,這個生命世界就越具說服力、感染力。生命不是抽象的線條、結論,不是一個粗疏的流程,它的欣喜與嘆息,成長與受挫,變化與積存,共同構成了生命的形狀,寫作既是對這一生命情狀的觀察、確認,也是對它的研究、描述、塑造;它以一種人性鉆探另一種人性,以一個生命撫慰另一個生命,進而實現(xiàn)作家與人物之間的深度對話。因此,小說既是語言的奇觀,也是生命的學問。”
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推論:謝有順的批評不僅是一種文學思想,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論。“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就是我們進行小說閱讀、創(chuàng)作、評論,并進而打開文學殿堂的金鑰匙。
語言來自心靈,文字發(fā)乎思想。我們按照謝有順的批評邏輯,不難發(fā)現(xiàn)好小說的第一個層面首先是“從俗世中來”,一個好的小說家也應首先成為他所寫的生活的專家。第二個層面還須回“到靈魂里去”,挖掘人性的精神內核,探索人類的終極命運。從長、中、短篇小說的敘述結構來說,短篇小說要寫濃縮的片段,中篇小說要講精粹的故事,而長篇小說必然揭示人物的命運。從講好中國故事的角度來說,無論宏大敘事還是生活瑣碎,無論農村主題還是都市主題,無論高大上的人民英雄還是蜷縮底層的小人物,還原他們“存在的真”,刻畫他們“靈魂的深”,既有堅實的物質基礎,又有寬廣的精神空間,才夠得起分量,經得起沉淀。“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說的是小說的常道,其實也是一條正道,大道,需要攀登,絕無坦途。任何人不經歷一番從身體到現(xiàn)場、從體溫到靈魂、從脫胎到換骨的艱難蛻變,而幻想深入其中探知其妙無異于畫虎謀皮。
“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敝x有順侃侃而談的同時,將自己的思想、信仰和盤托出,其姿態(tài),語言,口吻,閃耀著對小說讀寫的真知灼見。其厚重之識、達觀之語、堅不可摧的文學理想,在這個物質發(fā)達物欲橫流娛樂至死的商業(yè)時代,一語道盡文學的價值,靈魂的依歸。如此通透,圓潤,深邃,不像是筆尖唰唰唰寫出來的,更像是從心靈間汩汩流淌出來的。開心,健腦,補腎,真好。其潛移默化之功,潤物無聲之力,足以洞穿任何人的任何人生。
小說寫生活,生命,生存。有人生而知之,有人學而知之,有人厄而知之。好在謝有順一路走來并不寂寞。以小說創(chuàng)作成名成家的畢飛宇,先《青衣》后《玉米》,繼《平原》而《推拿》,及至站上最高學府開講《小說課》,聰明絕頂?shù)哪X袋是個搞創(chuàng)作的料子,溝壑縱橫的遐思有著講不完的話題。以報告文學突破自己享譽文壇的李春雷,憑借高度自覺的主旋律選題,堅持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獨立性,客觀謹慎地書寫中國故事,讓世人為之矚目。當然其立場傾向是分外鮮明而絕不含糊的。此二人都是深諳生命之作的行家里手。
一個生氣勃勃的謝有順,因追隨孫紹振教授而堅定地踏上了文學批評之路,筆者也不諱言因推崇謝有順,繼而對小說創(chuàng)作愈加增添了濃厚的興趣,意欲對人生下半場做一番痛徹心扉地爬梳,以摸爬滾打的經驗激活沉睡已久的夢想,開辟一小片創(chuàng)業(yè)小說的根據(jù)地,不使此生白活一回。雖然年齡相差3歲,文章相距30年。
固然,謝有順其人自律,謙恭,溫文爾雅,有君子之風;謝有順的批評溫和而敏銳,質樸而強勁,不居高臨下,不對牛彈琴,不吹毛求疵;他貼近創(chuàng)作的實際,掌握創(chuàng)作的方法,理解創(chuàng)作的進程,觸摸創(chuàng)作的艱難,懂得創(chuàng)作的酸甜苦辣,因為他自己也站在創(chuàng)作一線,只不過所寫的多為評論。何為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謝有順流光溢彩的思想,豐盈富態(tài)的學問,博古通今的從容,生動傳神的話語。正如李健吾所言:批評“也是一種藝術”,而最好的批評既不溢美也不苛責,而是“發(fā)現(xiàn)事物的優(yōu)點”,如此即為尋美的批評。
誠然,“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就屬于這種尋美的批評。謝有順一貫相信文學的力量,他始終對文學持有崇高信仰。但他也冷靜地提醒我們:當下國人的精神世界正在滑向危險的邊緣。一是道德淪喪、人心破敗,二是物質取代了夢想,三是創(chuàng)造力衰竭?!笆澜绮辉倭钊酥浴?,文學正在從精神領域退場,正在失去勘探人心的自覺;作家也逐漸失去對重大問題的興趣和發(fā)言能力,失去繼續(xù)放飛夢想的權利。他呼吁大家不能沉默,必須站出來說話。他堅持他所倡導的“小說的常道”,可惜太多人經常性偏離了常道。既不從俗世中來,也不到靈魂里去。這成了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心事。他的心事也就是我們的心事,也就是當下中國文學最大的心事。
著名作家朵漁先生非常理解謝有順飽經憂患的焦慮和心事,他坦率說過:“謝有順對這個時代的寫作景觀是失望的”“文學越來越邊緣化了”“作家已失去造夢能力”。面對諸如此類的抱怨,謝有順依然憑借自己的勤奮和耐性,不厭其煩地釋放自己的天賦和能量,一如既往,捫心交流,正本清源,激濁揚清。筆者欽佩他的識見,也深感他的無奈。在此拋出一個新提法:初心創(chuàng)作,狼性批評。我只是一介草根,并無深厚的學養(yǎng),亦缺乏嚴謹?shù)膶W術訓練,處偏僻之地,為編外之人,難以介入各種文學話題,所幸當今資訊發(fā)達,一機在手掌閱天下,唯借此獨立觀察而已。也許你并不在意。
改革開放以后,新時期文學以來,知青文學挾時代之勢,朦朧詩派得風氣之先,先鋒文學顛覆傳統(tǒng),寫實文學異軍突起,西洋文學大舉進入,港臺文學風靡一時;及至新世紀而后,網(wǎng)絡文學崛起,娛樂主義盛行;新時代文學又將漸次回歸現(xiàn)實主義主流。文學的大海寬闊無邊,浩淼至極。大江奔流,一衣帶水;小河潺潺,各成其趣。雖然百川縱橫終究還要同歸大海,但水流浩蕩難免泥沙俱下,河汊眾多難免隨意截流,甚至毫無章法,污水橫流。此種多元現(xiàn)實的多元表達,給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嚴峻挑戰(zhàn),給文學批評提出了嚴峻課題。
謝有順不知疲倦地闡述理想,永不停頓地在場言說,言之鑿鑿,情之切切,不斷給文學打氣??墒敲鎸π侣?、網(wǎng)絡、影像、非虛構張揚的文學現(xiàn)實,恰逢詩歌打頭陣、小說挑大梁、影視劇后來居上的商業(yè)消費時代,謝有順的批評終究顯得疲弱無力,甚感缺憾的。第一,同聲相應者似乎寥寥;第二,文壇相稱之作蹤影難覓。這種缺憾并非誰不經意而為之,而是踐行一種主張必然投射的背影。謝有順的缺憾正表現(xiàn)為他的心事。有的人飲血茹毛而來,有的人遠涉重洋而來,有的人天馬行空而來,有的人不知從哪里而來,就是不愿從俗世中來。有的人寧愿穿越時空到遠古,有的人寧愿遠涉重洋,有的人寧愿架空歷史,有的人寧愿癡迷虛擬空間,偏偏不愿到靈魂里去。這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天下凡夫俗子都感到極為無奈的事。
所謂初心創(chuàng)作,寓意即文學信仰的初心,為記錄,為展現(xiàn),為想象,為表達;要么贊美,要么勸善,要么娛樂,要么通鑒。文學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商品。初心為生活,就不奢望多賺多少錢;初心為娛樂,何妨未雨綢繆寓教于樂。從無我中見有我,從小我中見大我;我手寫我心,我心即民心。人性三大害:黃賭毒;人性七宗罪:貪嗔癡恨愛惡欲。譬如打麻將,小打怡情,大賭敗家。文學既是生命的學問,也是時間的學問,包容人生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皆投影于現(xiàn)實的存在?;乇苓€是無畏,躲閃還是應對,隱忍還是反抗,挑剔還是兼容,批評還是批判,考驗著每一個作家的初心。
我們要理解所謂的“狼性批評”,就要理解狼之天性:驍勇進攻,緊追不舍,抱團合作。如果初心創(chuàng)作呼喚正面強攻,那么正像米歇爾???滤f:“批評也應夾著風暴和閃電?!睂っ赖呐u是一種柔性的批評,狼性的批評是一種剛性的批評,有剛有柔,剛柔并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不忘初心凝神于內,狼性批評聚勢于外,大大小小的風浪都不在話下。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大音希聲當能振聾發(fā)聵。對我行我素慣了的孩子,好話說盡收效甚微,有時也不妨板起面孔,給予一聲斷喝!促其反省自覺,主動回到正道上來。對某些野蠻人也許還得下點猛藥,像魯迅一樣怒,像李敖一樣罵,像匿名氏一樣狠,或許也能別有奇效。西漢破匈奴,衛(wèi)青和柔眾將穩(wěn)扎穩(wěn)打,霍去病千里奇襲封狼居胥;西蜀伐中原,諸葛亮一生唯謹慎,棄用魏延之計,六出祁山過不了祁山。此中奧妙大約潛藏著某種守正用奇的辯證法吧。
謝有順批評的當下價值,就體現(xiàn)在對正在發(fā)生的文學事實的果斷介入上。譬如他教學,著文,講演,發(fā)起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創(chuàng)辦自媒體公眾號。如果加重意識導入狼性批評,相信他所期盼的“面臨一片文化廢墟,有一些東西開始蘇醒了,有一些東西正在復活,還有一些東西正被聚攏起來”,無疑會有更好的景象,其思想批評的稀缺引領價值益將彰顯。謝有順對文學的未來始終抱有信心。
初心創(chuàng)作不是重提戰(zhàn)歌頌歌,同樣,狼性批評也并非呼吁嬉笑怒罵。一個好作家崇尚創(chuàng)作自由,但他也懂得并擁有“戴著鐐銬跳舞”的智慧。一個評論家習慣于尋美的批評,也不會拒絕狼性的嘗試。批評者洞察了作者的用心,哪些地方寫得好寫得美,哪些地方寫得不好差強人意,不隱惡,不溢美;不攻訐,不說謊;不吹捧,不挑事;在賞識中尋美,輕聲叩心扉;于不妥處斷喝,小聲說重話;刀子嘴,豆腐心;看似輕,實則重;提倡什么,反對什么,包容什么,還是應該一針見血直抒胸臆。尋美不是只顧贊美,無關痛癢不著宏旨;批評也不是炫耀你的遣詞造句能力,真正值得炫耀的是你對作家、作品、讀者有所裨益的發(fā)現(xiàn)。說真話,道真情,深入淺出,解構其妙,讓人會心一笑,心向往之。當代的作家批評家之中,謝有順是這樣,李春雷是這樣,畢飛宇也是這樣。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只可賞讀把玩,豈可踐踏褻瀆呢?
然而令人揪心憂慮的文學現(xiàn)狀,很難予人悅讀悅美的賞析。創(chuàng)作層面被急功近利籠罩,批評層面看不見剛柔并濟。“如同偉大的河流為眾多的支流指引方向”,眾多的河流早已星羅棋布了,偉大的河流卻始終翻不起波浪。大河浩蕩是一種美,草原寬廣是一種美,海洋深邃也是一種美,這諸種的美我們很久沒領略過了。三山五岳之姿、江河淮漢之勢難得一見,山地丘陵之貌、河湖溝汊之景司空見慣。是我們的眼光變挑剔了嗎?是我們的心胸變膨脹了嗎?是我們的大腦變愚鈍了嗎?我看這些因素好像都像又好像都不像。
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按謝有順的話說,“當代文學的成就在很多方面已全面超越現(xiàn)代文學?!笨墒窃诋敶说挠洃浥c視線里,卻只有現(xiàn)代而沒有當代,開口“魯郭茅巴老曹”,閉口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等人。當代的作家作品并不入腦入心。作家是社會科學家,是生活的專家,時代的觀察家,靈魂的思想家,和往事從容交談,和現(xiàn)實相濡以沫,和未來展開對話,是作家的基本功,可是很多作家往往做得很不夠。古人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荀子語)。人多熟視無睹。譬如先鋒文學為反叛傳統(tǒng)而陷入“為形式而形式”的狂歡,實難寫出有創(chuàng)見的大作品。先鋒作家們解放思想的同時也模糊了路徑,錯失了創(chuàng)造經典的機緣。
再比如現(xiàn)實主義小說寫什么好呢?謝有順主張寫俗世,寫靈魂??珊芏嘧骷壹炔豢线M城下鄉(xiāng),也不肯懲惡揚善,而是圍繞著消費娛樂打轉,棄主流而言枝蔓,仿佛躲避回閃就可安身立命。人總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不管文明還是野蠻,不管重禮輕欲還是貴利賤義,不管沉淪于宿命還是驚喜于意外,真正的作家勢必歷盡悲歡,并感悟于心,要么吶喊,要么救贖,盡情表達生活、生命、生存,一息尚存,絕不茍且。曹雪芹把仕宦之家的大悲涼展現(xiàn)給你看,魯迅要揭破麻木人生引起療救的注意,莫言渴望找回生命的原始混沌狀態(tài),李春雷誓不辜負熱愛寫作的天賦,畢飛宇毫不吝嗇表達對一部好小說的迷戀。正與謝有順的批評英雄所見略同。歷經一番寒徹骨,但留清香在人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忠實信徒。
小說寫來寫去離不開善惡這兩個主題。性本善與性本惡相互爭論了兩千多年,誰也說服不了誰。實在來說他們原本就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善無處不在,惡從未走遠,一個人可以棄惡揚善,也可以從善揚善,但是惡很可能會隨時跑出來。這個問題小說家沒法回避。所以他們才會時不時將之拿出來示眾,為的就是讓人多看一眼長個記性。人這一輩子不過為了一張嘴。而文學為的是人的那一顆靈魂。假若基于性本惡的肇始,推行法治主義和契約精神,而最終落腳點歸屬到性本善上,相信人類的靈魂將日臻完滿而止于至善。如果人性的惡魔都放出來了,人性的善念將會事與愿違而被吞噬殆盡。
現(xiàn)實主義作家如果沉迷于身體的狂歡、欲望的經驗、消遣的樂趣,那就會忽視了人性的善而助長了人性的惡,不可能充分展示文學的魅力,也留不住迷惘的讀者,反而會因其枯燥乏味,被新聞、網(wǎng)絡、影像、非虛構輕而易舉取而代之,必然淪為人們遠離文學的口實。文學好比處女之身,你占有過她的身體,獲得了感官刺激,當然還希望占有她的芳心,相互恩愛直到永遠。所謂處女情結,不僅指身體更指靈魂,那層薄薄的膜不過是個絕妙的隱喻。
在文學批評方面,尊重歷史是一種視角,關注現(xiàn)實是一種視角,文本分析也是一種視角。如何正確闡釋文學與人學,文學與商學,文學與娛樂之間的關系,決定了一個批評家是否具有真正的遠見卓識。商業(yè)消費時代,文學的表達和娛樂功能凸顯。人們在商業(yè)貿易過程中賺了個盆滿缽滿,物質豐裕之后必然會追求精神享受。伴隨著人類與生俱來的文學藝術,必定也是一個主要選項。商業(yè)管錢,文學管心,文學與商學競爭著人這個消費主體。是消費娛樂徹底綁架了人的手腳?還是文學藝術搶先占領了人的心智?還是消費娛樂與文學藝術共享了人的小宇宙?有時一股震懾人心的流行文化拔得了頭籌,有時一部千錘百煉的文藝作品樹起了標桿。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這時批評家的站位就有了某種風向作用。
謝有順特別擅長傳達一種文學思想,但他并不熱衷于剖析具體的文學作品。謝有順批評高舉理想主義,懷抱文學信仰的制高點,一般不明確提出異議,也較少介入紛爭。換句話說,就是批評語言中肯,贊賞多于指責。這種策略非常明智,收獲了寬容和理解,但也失掉了督導與強勢。未免有些尋美有余,狼性不足。尤其在強調小說的義理、考據(jù)、辭章等方面,似乎缺少了“經濟”一學,經世致用的功能要求被弱化了。其結果很容易陷入一個人唱獨角戲。雖有頭狼發(fā)號施令,群狼并未緊跟上來,除卻嗷嗷大叫幾聲,獵物不曾志在必得。顯然不足以張揚其理論、踐行其學說,形不成鮮明的流派。比之毛澤東思想背后強大的執(zhí)行保障,相差無數(shù)個重量級。尤為遺憾的是當今并無相稱的大作品堪與匹配。像劉歡和孫楠、那英和韓紅那般穿透天籟的好嗓子,非但求之不得,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以上有關謝有順批評的感悟,是我近期讀寫的心得。毫無顧忌又刀法笨拙的解剖,讓謝有順先生及讀者諸君貽笑的地方肯定不少。后續(xù)談及其他作家作品的時候,或許又有新增的煩惱。此刻心中念念不忘的卻是:謝有順所倡導的,不正是文學的真善美么?最后愿以錢穆先生的一句話作結:“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歷史,不懂哲學還更大?!?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09/21/qkimagesnqbdnqbd201901nqbd20190104-3-l.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