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芳
博爾赫斯說過:“我希望時間會變成一個廣場?!?/p>
時間的廣場可以容納很多意外,
時間之外的一切,也許只是多余的憂愁。
——王寅《攝手記》
清平樂
黃庭堅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春天初臨時,人們四處尋找它: “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杜甫《臘日》),“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辛棄疾《鷓鴣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載某尼悟道詩),“春在亂花深處、鳥聲中”(陳亮《南歌子》)……
春天將別時,人們百般挽留它:“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韓愈《晚春》),“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白居易《大林寺桃花》),“風前欲勸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辛棄疾《玉樓春》)……
黃庭堅對春天的挽留,格外令人動容。
在他眼里,春天是一位美好的女子,是住在他心里的那一位女子。
女子成全了他心的圓滿,臨走時卻抽空了他的靈魂。靈魂空了,詞人把自己弄丟了,四處尋找,卻無處可覓,寂寞的名字不是叫“形單影只”,而是叫“失魂落魄”。
一個人若尚擁有自己,盡管孤獨,但也絕不會寂寞。但一個人若丟失了自我、與靈魂離散,就會陷入徹底的孤寂、永遠的死亡。
詞人四處尋訪春的去處,其實也是在尋訪自己靈魂的去處。喚取春天歸來同住,其實也是要為自己尋回魂魄。
一棵樹長在了土里,天長日久,自會根深葉茂,一朝連根拔起,傷害的將是土地的心臟與身體。
一個人長在了心里,日久天長,自會入骨入髓,一朝轉(zhuǎn)身離去,掏空的將是人的膏血與靈魂。
“若有人知春去處”,是一種希望,“喚取歸來同住”是一種夢想,但希望落空了,夢想破滅了:“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爆F(xiàn)實是,無人知道春天的去向,詞人本該就此死心,從夢想進入現(xiàn)實,不料詞人在絕望中,又替自己尋找到了一線希望——與其說是希望,不如說是幻想,越發(fā)熱烈而不切實際的幻想——居然想從黃鸝口中得知春天的蹤跡。詞人在夢想的森林里撥開絕望的荊棘,拼盡全力躋身進入了一個至為幽深的幻境,完全失去了理性與冷靜。然而,黃鸝不住地啼叫,詞人卻怎樣也聽不懂它的聲音。只見黃鸝趁著風勢飛過薔薇花叢。薔薇花開,意味著夏已來臨。詞人才終于清醒地意識到:春天,確乎是回不來了。
春天自有去處。
詞人的清醒,源于徹底的失去。
只有這樣的時刻,我們才會懂得薔薇的殘忍。
它宣告了一個季節(jié)的終結(jié),一個夢的終結(jié)。然而薔薇不是故意的。它只不過聽命于時間。它的時間到了,所以它開花了,春天的時間也到了,所以春天離開了。春天不是回去了,它是去了遠方。那是它必然要奔向的繁榮與明亮。春天自有去處。
時間之外的一切,也許只是多余的憂愁。
只是,詞人要何去何從呢?
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聚散,再沒有比里爾克說得更好的了:“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huán)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生發(fā)出來的姿態(tài)?!?/p>
這樣就足夠了。生命能夠這樣,就足夠令人欣慰和感恩了。
有一件事情是詞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明白的——
他和春天是分屬于兩個世界的生命,就如同他和黃鸝是分屬于兩個世界的生命一樣,他不可能與春天同住,也無法與黃鸝對話。痛,在于隔離;但也許,美也正在于隔離。
王逐客有詞云:“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边@是取法黃庭堅的“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之句。
明末沈際飛在《草堂詩余四集·別集》卷一中說:“‘趕上‘和春住,‘喚取歸來同住,千古一對情癡,可思而不可解?!?/p>
詞人是太癡了,竟至于想要打破這種生命的隔離。是一種什么樣的魅惑,給予了詞人這樣強大的動力?或許,動力的源頭,又正是這種生命的隔離——
和人相比,黃鸝雖然百囀無人能解,但不會黨同伐異,打擊報復。
和人相比,春天雖然同樣總有一天會轉(zhuǎn)身離去,但在她能夠陪伴你的那些時日里,她從不吝惜她全部的溫暖。
然而,在那沒有隔離的、擁有相同形質(zhì)的生命世界里,反而處處充滿了傷害——
詞人于治平四年(1064)及第入仕,正式開始了他的官宦生涯??上б簧部?,仕途不順。元豐元祐年間,北宋政壇黨爭激烈,改革派和保守派輪流登上政治舞臺,清除異己。從紹圣元年(1094)開始,他先后被貶到黔南、戎州、宜州,歷盡千辛萬苦,飽嘗世態(tài)炎涼。原本就淡泊名利的詞人對官場的傾軋越來越厭倦,那個最初的江湖田園夢時時在心底向他發(fā)出召喚:“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到官歸志皓然二絕句》),“扛囊粟麥七十錢,五人兄弟二十口?!驳枚檀f里隨江風,養(yǎng)魚去作陶朱公。”(外集卷一)
然而最終他還是死于宜州貶所,他終未能遠離官場,終未能實現(xiàn)他的那個江湖田園夢。因為他有一大家人需要養(yǎng)活:“某兄弟同胞蓋四十口,得罪以來,勢不可扶攜,皆寓太平州之蕪湖縣,粗營柴米之資,令可卒歲?!保S庭堅《答瀘州安撫王補之》)
這就是生命的無奈。
這樣的向往,成了詞人生命中唯一的亮光。盡管這亮光需要用詞人自己的膏血去燃起,照亮短暫的路途,直至生命成灰。
這并不是簡單的惜春之詞,這是生命在深淵中拼力掙扎時發(fā)出的夢囈。是薔薇終結(jié)了這個夢。當花兒開至薔薇,春天自有去處。那是它必然要奔向的明亮與繁華。
時間之外的一切,也許只是多余的憂愁。
就把那些久已逝去和終將逝去的人們,存放在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huán)著的血液,作為從時間的深處生發(fā)出來的姿態(tài)”吧。
清代陳廷焯曾謂“黃九于詞,直是門外漢”(《白雨齋詞話》卷一),我卻是愛極了這一首。
也許我的解讀與你心中的理解相去甚遠,也許你讀起來遠比我輕松愉快,或許你甚至可以感覺到文人的風雅與浪漫,然而,那兩個苦苦追問的句子,那走投無路的寂寞,那在絕望處自鑿血管以吮吸自救的幻想,那問人人不知、問鳥鳥不解的哀涼,那赫然盛開宣告夏天的薔薇,都在我內(nèi)心深處引起強烈的震撼。
所以,這是“我”的解讀。
這只是“我”的解讀。
很高興這只是“屬于”我的解讀。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說:“解釋從來不是對先行給定的東西所做的無前提的把握。準確的經(jīng)典注疏可以拿來當作解釋的一種特殊的具體化,它固然喜歡援引‘有典可稽的東西,然而最先的‘有典可稽的東西,原不過是解釋者不言自明、無可爭議的先入之見?!保ê5赂駹栔?、陳嘉映等譯,《存在與時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184頁)
沒錯。我所有的解讀,都是基于我的“先入之見”。
與別人無關(guān)。
與權(quán)威無關(guān)。
與資料無關(guān)。
它們,都只關(guān)乎我的心。
因為我的心,連著作者的心。
心與心是相通的。
從古至今,人性從來就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