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1980年代開始詩歌和評論寫作,出版詩集《大風》《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四首歌》,文學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恒》等;有若千詩歌與評論作品獲全國和省政府獎。
好詩櫻人心,就像此刻,剛剛讀了許敏兩首詩,就情緒低沉而又浮想聯(lián)翩。這說明許敏寫詩是用情的,以至于隔著厚厚的屏幕,被他詩中散發(fā)的情味籠罩。這是心靈被搖撼的時刻,它隨著詩中的情思開始撫摸和懷想那些滋養(yǎng)過我們,又被周而復始的歲月磨蝕掉了的珍貴的東西,譬如親情、友愛、生命的意義和猝不及防的命運。這些縹緲又揪心的東西,我們似乎抓到了,可又遠在天邊。這就讓許敏的這些詩有了似近又遠、霜炭交融、心有千言萬語可又啞口無言的況味。這是生命的不可知和生活的滄桑帶給我們情感上無窮的回味,像空谷中的鐘聲盡了,也有余音繚繞于心。
這就是我讀許敏的《洗衣池》和《少女墓》引出的感嘆。這兩首詩統(tǒng)領了他這組詩的審美趨向,也是這組詩甚至是他的整個詩學的核心,是他寫作的胚胎和美學的原型。限于篇幅,我沒法引用整首詩歌,同時更無法截取其中的幾句或者幾段,因為他的詩是一氣呵成,是情感爆發(fā)后的自然流淌,是一個整體?!断匆鲁亍肥峭ㄟ^洗衣池緬懷外婆,對外婆的一生發(fā)出慨嘆,并以外婆為參照解剖了自己。詩的抒情原點是:洗衣池——佝僂著背的外婆——無法搓洗掉的污漬,由此情思蔓延開去,有對外婆深人骨髓的愛,有對生命短暫和無可把握的無助、痛徹和不認可.有對暗室中的內(nèi)心和灰塵滿面的境遇的自檢和堅守,其中包括猶疑、懺悔、愛惜、執(zhí)著等等。永遠不變的詩之核心就是對愛、美以及自由的追求,并通過詩柔化那些黑暗的、痛苦的以及不人性的東西,把那些人生的大遺憾和生命之痛化成可以觸摸可以把握可以懷揣于心的幸福,并將這樣美好的瞬間永久地鐫刻下來。
需要強調的是,如此多的復雜性得益于詩人情感的高峰體驗,也就是說許敏寫《洗衣池》時,情感被強烈地刺激了,疼會本能地呼喊,心疼了,也本能地喃喃自語,且滔滔不絕。自語就沒有人為的規(guī)范,但它形散神不散,因為所說的一切,都來自于他的情感之瘍,都是傷口開出的花,都是對心殤之因的詮釋和探究。盡管傾訴是潛意識的,但傾訴的源頭和歸宿都是確切的,即起于情,抵于情。正因為情的澎湃,這首詩節(jié)奏緊湊,流速很快,而且將思緒推到很遠很深,詩的視角也因之大開,增加了詩的張力和意味的層層疊疊。最終非但沒有稀釋情感,而讓情感越來越濃,讓讀者在感動中重新審視并無比地珍愛自己的人生,以及所有一切美好的人與物。
我冗長地解析這首詩,旨在找到許敏詩歌的生成方式和審美類型,以及詩歌共同的品相和品格。整組詩都是他人格和心靈這個根系生發(fā)出的枝葉,雖然方向和意蘊有差異,但它流淌出的汁液是一樣的,而且味道也相同。當然最相像的就是《洗衣池》和《少女墓》,它們不僅源起和落點相同,語感和抒情方式也非常相似。兩首詩都是寫故去的生命,前者是對外婆的緬懷,后者是對猶如一滴朝露的早逝的少女的痛惜,它尖銳的思芒是無論多么美好的事物一旦失去,就將被匆匆的生活覆蓋,并遺忘。如果再在審美表達上細分一下,《洗衣池》屬沉郁,《少女墓》屬清麗。沉郁是逐漸凝結,是重,并無法融化,直至心靈被壓彎,甚至壓塌,這符合許敏對外婆的深沉之愛。清麗比沉郁要亮而輕,其實是一種感覺,是許敏對美尤其是少女之美的崇尚與熱愛照耀在文字上,讓詩境變得鮮艷而有了飄動感。清麗是落日上的一抹晚霞,它不減緩人的沉痛,但它讓悲情透亮了,讓傷感有了美感,詩也就更有了意境和柔軟但無敵的思想。
所以,從情感和詩學風格上來概括,許敏的詩更接近于“悲慨”?!氨笔菍ι兔篮玫氖サ耐锵Ш蛻憪?,而“慨”則是認識到了萬物的結局,依然要繼續(xù)愛下去,并從悲的底盤處反彈,往回活,而且要活得美麗而燦爛。這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也是一種詩學態(tài)度,更是他的心理模式和情感傾向。所以看似他寫的都是悲劇,但生活殘缺了,詩完美了。而且悲劇能凈化人生,也能凈化詩,讓詩變得純凈而沒有雜質,清涼清醒又美得深邃而神圣。
悲慨的詩都動人心弦,許敏卻能靜水流深,抑或激烈也不過是水光瀲滟,絕不會讓洶涌的情感破壞了詩歌優(yōu)雅的顏值和氣質。具體表現(xiàn)在他對語言絕不亂砍濫伐,也不過分地雕琢。他僅僅是淘洗,對情感噴薄時自動帶出的碎石和泥漿進行整理和洗刷,讓文字更規(guī)范,更準確,更美。他的文字細致而沒有皺褶,像被熨斗熨帖過,但這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看不見用力的痕跡,他懂得只有自然才生動,弄巧就成拙。即使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比喻和嫁接,也讓它隨情感的流動自然而來。所有的冥思苦想都如脫口而出,都隨他的呼吸自動地吐納。
正因此,許敏的詩是有氣韻的,每一首都像前面說過的一氣呵成,氣的起伏和長短構成他詩的節(jié)奏,綿長而悠遠。他不屬于百米沖刺那種爆發(fā)型的選手,而是一個長跑者,擅長于耐力跑,漫不經(jīng)心中慢慢地加速并沖刺。這樣的詩人往往都是內(nèi)斂的人,有激情,但不讓激情泛濫。寫作上懂得輕重緩急,懂得在感性中加進理性來掌舵。所以,許敏是一個有方向的人,是一個生活中的清醒者和時時叩問靈魂的反省者。這種意識一直貫穿在這組詩里,讓我特別喜歡,其中的氣息把我吹向遙遠又難忘的青春歲月:“那些年,我們醉酒/看日落.掏肺腑/在云端里,晾曬/心,總是舊版換新版/一些錐心噬骨的痛/隨落日沉沒……/那些年,我們/把光陰用來兌酒喝/看流水穿過樹梢/秋霜,奪走青春/頂著衰草的亂發(fā)/被追趕的潮流放逐?!保ā赌怪俱憽罚?/p>
我們都有過這樣荒唐又浪漫、堅持理想又糟蹋理想、任荷爾蒙噴薄的青春歲月。許敏把這首詩叫《墓志銘》,就是青春祭,除了紀念和懷念,更有對自己和沒經(jīng)思考過的生活的審判和懺悔。這樣的意識一直在延續(xù),到了《寬恕何為》,雖然依然在選擇,在審視自己,但何去何從似乎已經(jīng)無關緊要,因為他懂得了“無論在橋上,還是橋下/你都是流水,被下一個浪濤撕裂/你也可以把自己遺棄在高速路上/深埋在廢井里,燃一撮灰燼”。而《與落日書》更像一首挽歌,悼念的是一去不復返的青春熱情以及躁動和掙扎,而堅守的是近似神靈的安靜,以及“卑微,隱忍,疼痛——荒涼著,孤獨著”的內(nèi)心。而到《中年漂流》,詩人所有的尋找似乎都有了答案,且已經(jīng)釋然:“心亮自明,無需秉燭,也不再/用頭顱撞墻”。這就是一個人的思想歷程,也是心理體驗,從愧疚到崇高,是一種覺悟,更是一種境界的生成。于是寫詩變成了一種修行,成了探測人的心靈檢討自我,同時又引導心靈走出自我、走向遼闊和敞亮的一種方式。詩中抑郁和凝噎的情感也逐漸稀釋,文本上也隨之變得流暢。到了《一棵老樹》,表達方式也由爆炸式抒情變成流線型的敘述,整體化情節(jié)化了。詩的關注點也由自己的內(nèi)心轉向他人和世界,詩域寬闊了,情感和心理透明了,詩人就在詩中完成了自我救贖。
我把這種感悟看成許敏詩歌的意味,這意味讓讀者沉醉,且從中咀嚼出人生的萬般滋味,更讓迷惘的靈魂有了走出黑暗的可能。這樣,詩歌就不僅是煉金術,也不是消遣品,而是有用之物,是藥,是一束光。所以許敏的寫作是在恢復詩歌的品質和秩序,他不劍走偏鋒,不跟風起哄,而是繼承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的寫作模式,即美、抒情、境界,并向難度挑戰(zhàn)。其核心還是“即目”與“直尋”,就是萬古不變的觸景生情和有感而發(fā)。這就讓詩歌從縹緲的虛無中重回大地、身邊和心靈。讓詩歌寫作回到真景真情上來,而詩人一旦寫了真景物真感情,詩歌就有了生機、格調、氣象、韻味。所以我們才看到許敏以匍匐的方式跪拜大地,他的心靈隨之注滿了充沛的情汁和無限的風景。只有低于草木的心,才能創(chuàng)造真與美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