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的底蘊(yùn)

作者簡介：顧偉（1994.9-），男，漢族，江蘇省南通市人，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大學(xué)專業(yè)）。在《意林》主辦的“尋找張愛玲全國征文大賽”獲“全國十強(qiáng)”，作品散見《揚(yáng)子晚報》、《泉州晚報》、《上海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報刊。

她的生命猶如一件旗袍，沾滿了五顏六色的陳跡，在那75年的時光里，她始終活得真實。張愛玲一生底蘊(yùn)總是蒼涼的。少時讀她，大多通過《傾城之戀》和《金鎖記》等作品，了解作者的所思所想，如今回過頭發(fā)現(xiàn)她對愛情與人生的理解，極為透徹深入。

正像“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后的‘月亮”（張愛玲：《金鎖記》），雖然看著一樣大、白、圓，但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回頭，難免蒼涼。時間呈線性，向著前方無限蔓延，人生如白駒過隙，卻仍有執(zhí)念。相較不朽的時間和日月，人的愛情和生活，隨生命一樣易逝。

回顧張愛玲的一生，是截然劃開的兩段，前世今生。

（一）與上海的緣分

可以肯定地說，張愛玲的人生精華都在前半生，而她前半生都是在上海度過的?！罢摷白√?，我是喜歡上?！保◤垚哿幔骸豆⑸钣浫ぁ罚?，上海既有她少年的成長記憶，也有她青年時的創(chuàng)作巔峰與驚世愛戀。

張愛玲與上海的緣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確定了，1939年，張愛玲考取倫敦大學(xué)，因戰(zhàn)事無法成行，改入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三年后，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張愛玲隨好友炎櫻返回到上海，接著報考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卻因“國文不及格”未被錄取。此后，一直為《泰晤士報》和《20世紀(jì)》等英文雜志撰稿，以獲得稿費(fèi)維持生計。

這是她與上海結(jié)緣的開始。

1942年，她與姑姑張茂淵合住在常德路195號公寓的65室，兩人共用一個客廳，一間盥洗室，但臥室是分開的，在這里，張愛玲的日常生活雖忙碌但不乏趣味與情調(diào)?！拔液凸霉寐犞鴺窍露６．?dāng)當(dāng)?shù)碾娷?，望著上海的晚霞便覺日子還有些滋味”（張愛玲：《私語》），“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

上海在張愛玲的青少年時期，正處于新舊社會的交迭中，舊的東西在崩塌，新東西在生成，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張愛玲以獨(dú)特視角道出了生活的趣味，與“早早地避世，瞧看人間”的念頭（這個觀察外界的喜好與想法，跟隨了她的一生，包括她的創(chuàng)作過程）。

張愛玲與其他人一樣，熱愛上海，眷戀上海這個繁華都市，但她不是普及性的，而是專一性的，她曾直說“論都市，我只喜歡上海，不喜歡香港或其他地方”。在張愛玲人生的早期，上海便是與她生命相互粘連的部分，它提起了張愛玲對生活的興趣，幫她寫出了許多直抒胸襟的散文，“生命是一襲華美的旗袍，上面沾滿了虱子”（張愛玲：處女作《天才夢》），同時塑造了她后來立身觀世界的一習(xí)慣性角度，“我喜歡聽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也愛聽見遠(yuǎn)處集市上人們買菜討價的聲音，但住處總要離遠(yuǎn)點的好”（張愛玲給好友炎櫻的信）。

正是基于這些，張愛玲才和上海有緣，她站在這個“緣分”基礎(chǔ)上，寫出了后來的幾篇代表小說，誕生了一生中最純粹的一次愛戀。

（二）黃金時代

眾所眾知，張愛玲的“黃金時代”是在上世紀(jì)四十年代中期到四十年代末，期間，她寫出了代表作《沉香屑》、《傾城之戀》、《心經(jīng)》等，更因一篇《封鎖》引得胡蘭成目光，開啟一段傳奇之戀（雖外界對張胡戀多有非議，但個人認(rèn)為這是張愛玲一生最純粹的情感經(jīng)歷，后與美國丈夫賴雅的情感偏于相互懂得和陪伴）。20世紀(jì)40年底中期一直到40年底末，對張愛玲而言，是她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個人情感生活的黃金時代。

今年4月，我曾因友人邀約到過上海。常德路上，有不少的張愛玲作品書店，有的專打出她的旗號提供讀者靜謐的閱讀環(huán)境，一邊提供餐點茶食，當(dāng)時手頭正巧沒事，我便去了她故居樓下的一家，點了一杯現(xiàn)磨美式咖啡，借閱了一本《封鎖》和《傾城之戀》讀起來，遙想她那一生最亮麗、鮮艷的年代。

那時的張愛玲也就二十歲出頭，別人總要中年以后才進(jìn)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巔峰，但張愛玲不同，她幾乎剛開始就已是“巔峰”了?！叭昵暗脑铝谅湎氯チ?，三十年前的人死了，但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她早早地懂得人事易變，年紀(jì)輕輕就寫出深沉蒼涼的文字。不得不說，這是她的先天稟賦，也為她日后的人生做了注腳。

1944年初春，胡蘭成躺在一張椅子上翻閱雜志，當(dāng)他讀到一篇小說開頭，就不禁對作者由衷贊嘆，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反復(fù)咀嚼，而這篇小說就是張愛玲的《封鎖》。

此時的胡蘭成在汪偽政府任職，正在南京養(yǎng)病。當(dāng)他收到《天地》第11期《封鎖》，喜不自勝。文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使他對作者張愛玲充滿了好奇。于是，他向好友蘇青提出，要見小說作者張愛玲，起初，蘇青是婉拒的，但胡蘭成執(zhí)意要見，蘇青便把地址告知了胡蘭成。

胡蘭成第二天興沖沖地去了張愛玲家，但張愛玲不見生客。胡蘭成不死心，從門縫遞進(jìn)去一張字條，注明拜訪原因及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并乞方便的時候見一面。

又一天過去，張愛玲打了電話給胡蘭成，說要去看他。

真正見了面，胡蘭成只說與他想得不對?！八谀抢铮字煽蓱z相，不像個作家，倒像個未成熟的女學(xué)生”（胡蘭成：《今生今世》）。兩人一談五個小時過去。從品評時下作品到問起每月的稿費(fèi)，按理說初次見面，不該問這些私人話題，但“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兩人就這樣有了知交之感。

這是張愛玲第一次對胡蘭成產(chǎn)生知己般的親切感。

“那天，張愛玲穿了一件寶藍(lán)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她房里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三國劉備進(jìn)孫夫人的房間，就有這樣的兵氣”（胡蘭成：《今生今世》）多年后，胡蘭成回憶與張愛玲初見的場景，驚嘆于她房里顏色的鮮艷。

“見到了他，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心里是歡喜的”（張愛玲語），與此同時，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意愈發(fā)真誠熱烈。那一年，他們結(jié)婚了，張愛玲24歲，胡蘭成38歲。胡蘭成在南京辦公，一個月回一次上海，一住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他都是徑直趕到赫德路，去看張愛玲。

兩人每天在一起，喁喁私語無盡時。

讓后人驚訝的不僅是這對愛人的年齡差距，更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巔峰與這段情感的關(guān)系?；楹螅m成常與張愛玲談?wù)撟约旱墓适?，以及對文學(xué)作品的一些看法，鑒賞的想法。這些都對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到了裨益作用?！拔矣袀€故事，靈感就來自胡蘭成的養(yǎng)母”（張愛玲語）。

不久，張愛玲的小說成為了上海文壇炙手可熱的作品。那是張愛玲人生中，最美滿的日子，一邊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巔峰，一邊是甜蜜純粹的情感生活?！八麄冏詈玫娜兆邮窃跍系墓?，‘墻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祝勇：《我的同事張愛玲》胡蘭成：《今生今世》）

“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睂垚哿醽碚f，這是最重要的一句，見證了她前半生的愛情，前半生文學(xué)事業(yè)的完滿。然而，這段感情和婚姻只維持了兩年，由于胡蘭成在溫州的“新歡”的出現(xiàn)，張愛玲“一人雨中撐著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泣涕久”。

她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也隨著與胡蘭成感情的消逝，旋即湮滅在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秲A城之戀》之后的張愛玲創(chuàng)作熱情消減，多在舊作上修改完善。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張愛玲告別胡蘭成，前往香港，準(zhǔn)備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度日。也許因當(dāng)時國內(nèi)文壇的情勢，也許是對與他相關(guān)一切的心灰意冷。“1952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只身來到深圳羅湖橋，從此進(jìn)入香港……羅湖橋的橋面由粗木鋪成，兩端由中英兩方的軍、警崗把守。香港警察把入境證拿去檢查時，張愛玲和從中國一起出走的人群眼巴巴地等待……那條看不見的邊界，把她的生命分為兩截”（司馬新：《張愛玲與賴雅》）。

她失去了情感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50年代前往美國之后，張愛玲開始了她的后半生。

（三）故居的探訪

我去過張愛玲的多個故居，與其說觀賞不如說是“探訪”，雖然屋子的主人幾經(jīng)變換，但我總感覺這些房屋里，還余留著張愛玲的某些氣息。光陰流逝的味道慢慢升騰，在時代的經(jīng)緯線上，保留著蒼涼底蘊(yùn)。這個底蘊(yùn)可能來自陳列在屋內(nèi)的某件旗袍，也可能源于張愛玲曾在此居住的生命本色。

上海市靜安區(qū)常德路195號公寓，是外界最常聊到的張愛玲故居。確實，她在這棟公寓65室，與姑姑相依為命，一起生活，還在這間房屋寫出了代表作《沉香屑》與《傾城之戀》，常德路公寓65室成為她“黃金時代”以及與胡蘭成相戀的見證者（后來，也是她晚年時常想起，卻又不愿回去的地方）。

我3次到過常德路195號，前兩次被允許進(jìn)入樓道轉(zhuǎn)了一圈，最后一次幸得友人介紹，經(jīng)65室現(xiàn)主人允準(zhǔn)進(jìn)入屋內(nèi)。里面陳設(shè)跟民國時期不同，但某些細(xì)節(jié)依然能看出“當(dāng)年的流風(fēng)遺韻”。敞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客廳，共有兩個臥室。盥洗室在其中一間左側(cè)。屋主說，掛衣架、桌子，還有陽臺保留了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的樣貌，應(yīng)是張愛玲時期用過的（當(dāng)然，五十年代張愛玲赴美后，也有其他人用過）?！皶r間流逝，原來的東西也就保留了一丁點下來”我暗想。

衣架就放在進(jìn)門的客廳里，由下往上看，是一段段細(xì)細(xì)的，猶如一節(jié)節(jié)的竹子，到最上端變成一個百合花似的形狀，分叉出四個枝椏，用以勾住大衣的領(lǐng)角?！懊駠缙诘闹谱黠L(fēng)格，估計是上世紀(jì)初，某位木匠做的”我喃喃說?！笆前?，我買下房子的時候就有了，上任房主跟我聊到張愛玲的事”他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張愛玲重回中國大陸讀者的視野，粉絲多了，一年到頭“朝圣”的人絡(luò)繹不絕，多數(shù)只進(jìn)入公寓樓內(nèi)，幾乎還沒誰能進(jìn)入她當(dāng)年的房間。聽到這句，我心底對房東是感激的，讓我得以目睹她留下來的痕跡。

張愛玲曾與胡蘭成在臥室的書桌旁，暢談人生，聊自己的作品。就在張愛玲臥室的書桌上，她完成《傾城之戀》、《封鎖》一系列代表作。這張桌子現(xiàn)在還保留著就在65室西側(cè)。我只看到過它一次，書桌邊緣已經(jīng)斑駁，暗紅油漆掉落了一大塊，露出里面淡橙色的木質(zhì)底子。桌面卻很干凈，一點雜塵也沒有，像時間未曾流走，嶄新如初。

我后來又到陽臺上，當(dāng)時正值五點多鐘，“我們聽著樓下電車經(jīng)過的‘鐺鐺聲，眺望上海的黃昏朦朧，兩個人站在陽臺，夕陽貼近了地平線，云朵時攏時聚，青森遙遠(yuǎn)”（胡蘭成：《今生今世》），可如今的，他們曾眺望黃昏遠(yuǎn)景的陽臺，卻已陳舊破敗。陽臺地面貼著紅棕色，帶有菱形暗紋的瓷磚，四周墻上本是白瓷磚，但因年久又沒人維護(hù)，漸變成了乳白色，仿佛還沾了一點黃漬。

我站在陽臺伸出頭，往下看也不再是“電車來往”，而是更高一棟大廈的入口處，臺階分明，邊上還停著一輛奧迪。當(dāng)天，陽臺上的風(fēng)很大，繚亂著我的頭發(fā)，我想“這風(fēng)必從遠(yuǎn)方吹來，從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的舊上海吹拂過來”。

蒼涼，從來都是用來映襯“時間與故事”，這里頭還帶有某種“反襯”，比如：大時代和小人物，永恒流逝的時間與多變無常的情感，或者世事。常德路195號是張愛玲的黃金時代，更是此后，她畢生遙想?yún)s不敢不愿回去的地方，那地方有舊上海的模樣，有她蓬勃的創(chuàng)作激情，有與胡蘭成的唇齒相依。

“到底是人去樓空了”我想。

后半生的張愛玲，外界常說她落魄流浪，或家徒四壁。其實，這些都沒全面概括她后半生的生活。經(jīng)過與胡蘭成的“情感風(fēng)暴”后，張愛玲急需一個“港灣”休憩，這個人最好是懂她，且能陪伴她的，而第二任丈夫賴雅對張愛玲而言，既是后半生的伴侶又是知己?！?956年3月13日，他倆第一次見面，有“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談文化，談人生，越談越投緣。5月，到了難分難舍的程度，當(dāng)年8月18號，他們在紐約結(jié)婚”（丁子江：《張愛玲與她的美國丈夫》），“婚后，兩人確實相依為命……張愛玲38歲生日那天，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派員核查賴雅欠款一案……好不容易將探員哄走了，兩人做了一點青豆、肉和米飯。餐后一同看了電影，笑出了眼淚。兩人在蕭瑟秋風(fēng)中步行回家”（同上）。

前幾年，我是想著這些關(guān)乎張愛玲的往事，去美國探訪她故居的。她與賴雅相伴，從1956年開始到1967年賴雅逝世。也就是，張愛玲在柏克萊中文研究中心任職前的那段日子，她與賴雅雖幾度搬家，但多數(shù)時間住在杜倫特街（前）與布什街645號（后）。我在兩年前10月抵達(dá)那里，道路兩旁的梧桐金黃一片，閃爍著陽光，道路上的人很少，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并不匆忙。張愛玲在舊金山的故居布什街645號是一棟棕紅色公寓樓。

我看見有兩個陌生的外地人，站在那幢紅色公寓樓的門前，撳響門鈴。他們身邊的地上，放著大大小小數(shù)件行李。房間落地窗透亮，我本打算去敲門，但轉(zhuǎn)念一想“如今，她已不在”，那幢紅磚蓋成的老式公寓，像舊上海的房子，有著簡潔窗飾與門飾。門是落地玻璃，趴在門上會看到樓梯和走廊。門口有四級臺階，躲在門洞里可避雨。走廊里，簡潔、樸素、雅致……“她將在此，和她最后一任丈夫居住十年，然后離開”（祝勇：《我的同事張愛玲》）。

由于種種原因，我對張愛玲在美國的故居，只匆匆在門外一瞥，實際上，即便我早去幾十年，同樣無法進(jìn)到里面觀看。“張愛玲是無可救藥的字條愛好者，任何人都很難進(jìn)入她的‘私人天地”。

后來，水晶有幸進(jìn)入張愛玲在美國的居所，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墻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保ㄋВ骸断s——夜訪張愛玲》）“張女士起居室內(nèi)，有餐桌和椅子，還有像是照相用的‘強(qiáng)光燈泡，惟獨(dú)缺一張書桌，這對作家來說，不可思議。我問她為什么沒書桌？她說這樣方便，書桌顯得太正式，寫不出東西?！保ㄋВ骸兑乖L張愛玲補(bǔ)遺》）。

（四）逃離與回首

賴雅死后，張愛玲得到了柏克萊大學(xué)的職務(wù)，前往中文研究中心，那年她49歲。張愛玲在第二任丈夫死后26年才去世，這意味著她獨(dú)居了26年，即外界說的幽居生活。誰也不能體會她在這26年，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后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從她晚年的只言片語，揣測她的感受與“心意”。

其實，張愛玲一生都沒能忘記胡蘭成;對于賴雅更多的是依賴他的陪伴，因賴雅與她有共同語言，好似伴侶，實則知己?！爸挥幸粋€人想要思考或懷念某個事，她才渴望安靜，不被瑣事打擾”我默想。而張愛玲晚年為外界所知的，譬如“平均每年搬家80余次，比早年更孤僻，不愿返回上?！钡?，都是她希望得到安靜的表現(xiàn)。

如同默片里的人物，張愛玲很少發(fā)出聲響。即使在辦公室，她在與不在幾乎沒區(qū)別。她把自己視作寶貝，秘不示人。她與外界的聯(lián)系大多通過紙頁進(jìn)行……晝伏夜出，刻意地躲開人群。通常是在下午到辦公室，等大家都下班了，她仍留在那里。大家偶在幽暗走廊一角，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目不斜視，有時面朝墻壁，有時朝地板。只聞悉悉窣窣一陣腳步聲，廊里留下淡淡粉香?！保惿俾敚骸杜c張愛玲擦肩而過》）

陳少聰是張愛玲在柏克萊大學(xué)任職期間的助手，她在柏克萊雖待了兩年，但對同事而言張愛玲從來只是個名字，某種象征，而不是具體的個人。張愛玲晚年是渴望逃離俗世的，她已沒有興趣去參與這個跟她心性不合的時代。同時，由于年紀(jì)長了，她對往事的情感，逐漸變濃和升華。

張愛玲的最后26年，其實只做了兩件事，“逃離已與她不合的塵世”，“回首過去的情感，加以緬懷卻從不介入”。上世紀(jì)五十年代，胡蘭成前往日本成婚，曾約張愛玲見面，但她未答應(yīng)，最終兩人再無聯(lián)絡(luò)，1981年7月，胡蘭成逝世。

然而，晚年張愛玲究竟有沒忘記他，可從張愛玲與親友的來往信件，或她本人語錄中，見些端倪。“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大地上綿延起伏，但長城到當(dāng)代沒用了”，八十年代末，張子靜（張愛玲弟弟）曾致信張愛玲，建議她回上海一起居住，共度晚年，“信已收到，感謝好意，上海是回不去了，如今想來，恍如隔世。”（張愛玲《回復(fù)子靜的信函》）。

那個，八十年代以及之后的上海，既不是她記憶里的上海，也不是她需要、希望看到的“上?！薄?/p>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張愛玲年近七旬，《小團(tuán)圓》自七十年代開寫，仍未能完稿。按她自己的話，“有些事有些人，我本不愿講的太詳盡，終要銷毀的”，“有子女的聚首謂之大團(tuán)圓，沒子女的相聚是‘小團(tuán)圓”（張愛玲晚年的只言碎語）。眾所眾知，《小團(tuán)圓》是張愛玲集大成之作，是她的遺作，也是她的自傳體小說。

《小團(tuán)圓》最后寫道，“九莉多年后，做了一場夢……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lán)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正當(dāng)她高興，夢醒了，她的身邊空無一物”，這或也是張愛玲晚年某個時段的寫照。

她的最后幾年是在洛杉磯ROCHESTER公寓度過的。1995年，她死的時候，家徒四壁，房間里幾乎沒有家具，一盞白熾燈泡，連燈罩都沒有，沒有書包括她自己的書，以及她最喜歡的《紅樓夢》。

（五）不留塵埃在世間

見過張愛玲遺容的除了美國洛杉磯當(dāng)?shù)鼐?、殯儀館等人員，就只剩下林式同。與晚年張愛玲書信來往最多的是莊信正，他和張愛玲是朋友，而林式同也是莊信正的朋友，且常年居住洛杉磯。所以，張那邊一旦有事，都由林式同代為幫忙。

張愛玲的“海葬”是林式同為首操辦的。

張愛玲所立《遺囑》，“第一、一旦棄世，所有財產(chǎn)（possessions）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第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dú)洑殐x式，如在陸地，將骨灰撒向任何廣漠無人之處?！薄疤幚碓瓌t是（1）隱私，（2）迅速，（3）簡單?！保◤堝e：《張愛玲海葬始末——水般明亮自然》），“式同晚上來電，與我商量海葬之事，建議用紅、白玫瑰花瓣撒在海中以陪葬。”（同上）

1995年9月19日，張愛玲遺體先在洛杉磯惠澤爾市玫瑰崗墓園火化，當(dāng)月30日，骨灰由林式同、張錯、高全之等人撒于太平洋，“我們盡所能讓愛玲女士瀟灑地來，瀟灑地去?！保ㄍ希?。

不久后，林式同寫了一篇懷念文章《有緣識得張愛玲》里面說，她畢生所作所為所想的精華，就是遺書里列出來的這些……她要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去世至火化，除了房東、警察、我和殯儀館執(zhí)行人員，沒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照相……

張愛玲去世后，從中國大陸到港臺地區(qū)，懷念她的人不少，寫文吊念的文壇中人也不在少數(shù)。記得《中國時報》1995年11月2日，“人間”副刊黃寶蓮《把最后的寂寞還給天地》，其中幾段這樣寫：

其實，她離開我們的世界非常遙遠(yuǎn)，雖隱秘也還不可避免被公眾談?wù)?，被眾人喜愛。然而，這人世她或已無心眷戀。蒼涼是她生命的底蘊(yùn)，她一定沒有淚，淚是后人為她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