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雪之冬

朱艷坤 鄭怡

一個沒有雪的冬天就像一場沒有臉紅心跳的戀愛一般乏味。所以一入冬，就在等一場雪的到來，似乎非如此，就會辜負(fù)一冬的寒冷。北方的冬天有兩種日子，一種是雪日，一種是待雪之日。

2018年冬季的雪，倒是先一步去了杭州，西湖、斷橋、天目山，都在大雪里回到了臨安城，回到了宋時的風(fēng)雅。南方人看到雪總比北方人珍惜，也會激起更多美好的情緒。三百多年前，杭州人張岱，就帶著他的書童到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向往一個雪日共飲的陌生人，不問來處，不問去處，只有眼前的雪與杯中的酒。張岱恐怕是中國近三百年來最為風(fēng)雅的人，但最后一問，反倒是著了相，最后以癡自況，更是等而下之。癡不癡是旁人看的，自己要是曉得自己癡，恐怕有作秀的成分在。當(dāng)著漫天的大雪，四圍闃無人跡，癡不癡又打什么緊，旁人癡不癡又于己何干？只要酒能醉人，相談投機(jī)，童子不多話，便是理想境界。

日本人鈴木牧之寫過一本《北越雪譜》，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寫雪的成因，乃至雪的形狀，旁征博引，貌似有理。但寫著寫著，不著調(diào)的個人趣味便出來了。他略述了大雪前越后人做的準(zhǔn)備，檢查房頂、檐廊是否牢靠，不牢靠的必得加固一番，否則便難以承受積雪之重;院子里的樹木也要綁好，給一些枝條添加支撐，免得積雪將樹木壓斷;水井上面要蓋小屋遮雪，廁所也要蓋好，一夜雪落，可能會填沒水井，抑或讓糞池污水四溢;大雪期間寸草不生，還要提前備好過冬的食物，一俟大雪落下，出門覓食將變得難如登天。

暖地的人很難想象如此大雪。曾經(jīng)聽過一個佳木斯的朋友講他故鄉(xiāng)的冬天。他們家的大門是鐵皮焊的，經(jīng)常是下一夜雪，門外積雪將門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從里面是推不開的，于是他父親便在門內(nèi)點一堆火烘烤鐵門，等門外的雪融化，他們才能出門。佳木斯的雪已經(jīng)夠大了，似乎也沒有鈴木記載的越后的雪大，這樣的大雪已經(jīng)不是掃帚可以掃除的了，要“掘雪”。用專門的工具木鋤，像掘土一樣把雪掘開，有的時候剛把前夜的積雪掘完，新下的雪又蓋將嚴(yán)實了。所以要反復(fù)掘，大抵是每降雪一場必掘雪一次，俗稱“一番掘”、“二番掘”。

大雪后的佳木斯也要靠掘雪出門，雪大時，要從下往上掘一條雪道出去。佳木斯的朋友小時候去上學(xué)，學(xué)校在雪坡之下，他們不用趕路，就是抱緊書包順著積雪往下滾，停下來就到學(xué)校門口了。聽大雪之鄉(xiāng)的朋友講，大雪之后，他們會將包好的餃子凍在屋外，次日起來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些，而原來放餃子的地方整整齊齊地碼著一些糞蛋，這樣詭異的事情在他們看來習(xí)以為常，他們相信是山神爺冒雪光顧了他們的院子。

地有南北之分，人有古今之別，然而雪卻是一樣的，雪帶給人的欣喜之情也是一樣的。清少納言寫《枕草子》，一群人在庭院里堆起雪山，與風(fēng)雅的人彼此以和歌唱和。潔白的雪地里，穿著紅色襯衫紫色縛腳褲的年輕人，原來是這般簡單可愛。

長安的雪是嚴(yán)酷的，但也是浪漫的。被愛情辜負(fù)的書生循著城墻哀告，大雪中不遲一分不早一分，正好逢著久違的戀人，不計較曾經(jīng)的欺騙，不在意眼前的落魄，愛便相守，困頓榮華，都是一樣。便如這無差別的雪，落在明處，也落在暗處，庇佑良善，也掩埋罪惡，最終都是白茫茫一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