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桃
1
在老家大院兒南邊,有一個土墩,高高的方形臺子,泛青而晦暗的壁面上被歲月的風(fēng)雨烙上了深深淺淺的印痕。依墻而建的一條土梯,被經(jīng)年風(fēng)雨沖刷得幾乎快要消失了,只剩下半截狹窄、低矮的土臺子。從我記事起,就聽到家里人和村里人習(xí)慣叫這個土墩為“Dong”,近似于現(xiàn)今網(wǎng)絡(luò)上傳的Duang音,就一個字的稱呼,很干脆。但后鼻音卻壓得很重,比如說,這個Dong可救過人呢……去Dong上看看菜長好了嗎……Dong上都落霜了,亮白亮白的,天氣真的變了……就是去年,母親與大哥商量著在老院子北邊的崖背下翻新上房時都還說,南院門北上房,這北上房的房門可不能對著南院兒的大門,要對著Dong,溝沿畔上風(fēng)大,Dong能擋風(fēng)呢。
一直以來,這個大院兒,除了北邊崖背的環(huán)境地貌變化不大外,東西南三面的房屋,牛棚羊圈雞舍、院墻、挨著院墻的果樹園、菜園兒、碾糧食的場,甚至連茅廁的位置,都發(fā)生過很多變化,而這個土墩,一直矗立在那里,巋然依舊。只因為土墩過高,早些年間家里擴建院子,打筑院墻,填筑壕溝時,母親叫人鏟墩取土,把墩的梢墻鏟掉了一些,墩也就矮下來約有四五米,后來就不再動過了。但土墩依然占據(jù)了院子南邊很大一塊地,在歲月的風(fēng)雨中靜止著、堅守著。
從父親的父親到大哥的孫輩,土墩經(jīng)歷了久遠(yuǎn)的年代和時光??梢哉f,它是我們這個大家族血脈相傳與歷史發(fā)展的見證,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演繹中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經(jīng)典。
2
很多年前的一天早上,爺爺去本縣興隆鎮(zhèn)單家集趕集,當(dāng)天返回時天色已晚,便借宿于一個叫大岔村的親戚家。當(dāng)晚,突然天旋地轉(zhuǎn)、飛沙走石,在一種巨大、怪異的回響聲中,整個村莊瞬間天翻地覆、陷入混沌……第二天,幸存的爺爺趕回自己的村子腰莊村時,見整個村莊已是廢墟一片,廢墟上還彌漫著嗆鼻的土腥味。房子倒了,窯洞塌了,樹木斷了,牲畜沒了,就連陡坡溝畔都不見了。村里很靜,靜得連以往的雞叫狗吠、鳥啼蟲鳴都沒有了。
“我的真主呀,咋就這么大的白倆啊……”爺爺在廢墟上哭喊著刨挖著,最后成了一具木訥的土人,連眼淚也沒有了。沒一天工夫,爺爺?shù)念^發(fā)白了,胡須也長了……那一年,爺爺剛剛四十歲出頭。
這場災(zāi)難就是被時稱“環(huán)球大震”的寧夏海原大地震。1920年12月16日晚上,這個極具災(zāi)難的日子,同樣給我的家族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廢墟上,家里幾十口人僅幸存了爺爺?shù)男∨畠汗枺陜H3歲的我的娘娘。
只要有一口氣,人總是要想辦法生活的。為了活命,爺爺帶著哈爾娘娘,和村里幾名幸存者逃往異鄉(xiāng),后來又重返故地,在外鄉(xiāng)親戚們的幫襯下,開始在荒蕪的廢墟上重建家園。他們搭建房舍、開荒耕地、種田養(yǎng)蓄,也收留了一些落難到此的逃難人,包括后來我的大奶奶和我的奶奶。之所以叫“大奶奶”,一則是這個奶奶先于我的親奶奶嫁進蘇家,二則也是為了區(qū)別于我的親奶奶。確切地說,被我們稱為“大奶奶”的奶奶,是爺爺為自己后續(xù)的家室,是鄰村人,地震后她和幸存的四個子女艱難為生,爺爺也是為拉扯孩子們成人,后來就娶了大奶奶進門,家里一下子人氣就旺了。盡管生活艱難,但有了五個孩子爺爺擔(dān)子更重了,時不時還外出做點鹽、布匹的小生意。
那些年,落難到腰莊村里的人不少,只要他們愿意,爺爺也會把他們收留下來,或者看著安頓到村里住下來,一方面讓他們有個落腳之地,給一口粗茶淡飯,也算是救人性命于危難之時,另一方面也是給村子里增加些人氣、增加些干活的“人手”,好讓這個村莊煙火不斷,也讓這個村莊從此不再沒落消失。
此后經(jīng)年,家里的人由幾個人增加到十幾號人,村里人也漸漸多起來了,開墾的荒地、飼養(yǎng)的牛羊多了,開挖的窯洞、搭建的茅舍也多了,村莊重現(xiàn)生機。然而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腰莊村子還是獨村、獨戶,饑荒、災(zāi)荒甚至戰(zhàn)亂引發(fā)的土匪搶劫事件時時發(fā)生,于是見多識廣的爺爺決定打一座墩,以防土匪入侵。
墩,原本是那個年代里多少有些積蓄的大戶人家“耗資”才能建造的物兒,方圓幾里也沒有一個。據(jù)說,爺爺為了建墩,請了外地的大能人,投入了全村人的勞力,經(jīng)過一兩個月的“大會戰(zhàn)”才打成。
最初的土墩,類似于現(xiàn)在我們所見的古城墻的一個烽火臺樣,是靠人力運送泥土逐漸筑起來的。土墩有十四五米高,底部長寬各約有十米,呈梯形而上,漸高漸窄,頂上長寬各有七八米左右。東側(cè)緊貼著中間墻壁突出一個呈直角三角形的土坯墻,約三米高、五米長的斜坡土梯通向墻壁中間,土梯僅供一人往上爬。墻壁中間挖有可容一大人進出的小門,小門進去后空間稍大點,緊接著便是一個像天井的矩形洞直通高處,借助梯子或左右墻壁兩邊的“腳窩”,往上攀升數(shù)米可上到頂層。頂層是寬闊的地棚,其上又鑄有房子,留有小門供人出進。墩的四面還有高高的梢墻,梢墻有哨眼、有豁口。鑄成的土墩高大、厚實且堅固,在那個饑饉戰(zhàn)亂年代,主要是用來防御土匪入侵和藏身之用。
土墩的落成,自然使家中多了安全感,成了我們家族威望和富有的象征,也使?fàn)敔斣诩易逯?、在村里更顯威望。
3
其實,爺爺?shù)耐⒉粌H僅是因為土墩的落成。隨著家族人口增多,吃飽飯已然是頭等大事,所以務(wù)好莊農(nóng)便是頭等大事中的大事。為了干好活,爺爺給人手們都有分工,有負(fù)責(zé)做生意的,有負(fù)責(zé)種莊稼的,有負(fù)責(zé)管家的等等。爺爺對下窮人極為關(guān)照,對進山放牧的“羊把式”,喊著讓大奶奶給帶足口糧??诩Z,其實也就是幾個粗面窩窩頭或者“碗燉燉”;對背著犁套去耕地的人,要讓吃飽飯或給帶足口糧;給趕牲口下溝去飲水的人帶好家當(dāng);冬天里人手們住的窯洞炕,要給燒熱乎了;爺爺甚至?xí)⒆约赫J(rèn)為合適在一起生活的男丁女侍給拉扯成婚,挖個窯洞安個家,并分去些糧食和物品……當(dāng)人手們出門時,一溜排站在墩下,套犁的、架車轅的、提鐮拿磨的、牽馬備鐙的,爺爺就給大伙兒家長里短地安頓這交代那的,尤其對出遠(yuǎn)門的還得仔細(xì)計劃行程,墩下面便一派熱鬧;傍晚時分人們收工回家來,墩邊就又熱鬧起來了,大家伙兒盤點貨物的,清點牲口的,歇腳喝茶的,講述各自經(jīng)歷的……墩下面,幾乎成了家人們團聚和樂之地。
爺爺施舍助人從善積德,做事有方溫和大度,在人手中威望極高。據(jù)說,中年時期的爺爺大個頭,長相也威嚴(yán),慢慢地就成了村莊遠(yuǎn)近聞名的蘇家“大掌柜的”。
大掌柜的是家族的主心骨,就像墩一樣,實實在在挺立在那里,從來都沒有誰動搖過他在族中、在村里人中的地位和威望。每當(dāng)墩上小屋微弱的油燈徹夜亮起的時候,家人們就知道是大掌柜的和管事的人在商議家中大事了。當(dāng)大掌柜的身影出現(xiàn)在墩上、站在院子里的墩邊時,家人們感覺心里都是熱騰騰的。
大掌柜的聲名遠(yuǎn)揚,常有人慕名而來,或投靠爺爺尋求生活出路,或與爺爺商量做些生意,也有方圓的鄉(xiāng)野地痞們,為了生計而游走于鄉(xiāng)間的粗魯人,伺機掠奪家里財產(chǎn)、分割良田。爺爺時常派人站在高高的墩上站崗放哨,一旦探知有土匪進村,家人即刻緊鎖大門,爬上墩頂住小門,然后爬上天井藏到墩上。若是遇上與土匪交鋒,人手們趴在梢墻上,用事先備好的石頭打砸。那時村莊的溝底下有一種被人們叫作“燎僵石”的東西,很堅硬,類似于石頭,極具殺傷力,人們多半用撿來的“燎僵石”對付入侵者。鄉(xiāng)野的土匪是沒有槍的,棍棒器械雖多了些,但是遇上高處砸來的石頭,他們還是會逃之夭夭的。
有一次,土匪大隊人馬“兵臨城下”時,家人及人手們都已經(jīng)爬上墩藏起來了。土匪們撞開院門又撞開墩上的小門,一看是順墻往上的又直又高的天井,不敢上去,便找來柴火點燃意欲熏死墩上的人。幸好天井上去有平地,有土墻,有露天通道,燃起的煙火四下散開,最終未能傷及到人。險遭浩劫后,家里財物損失巨大,而家人幸免于難。
像這樣的遭遇,在解放前夕更勝,每次都會讓這個家族蒙受極大的損失。而家族遭遇的經(jīng)濟損失,有些還來自于自家人,比如說,哈爾娘娘的丈夫——我的姑父。這個活在傳說里的人,就是我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也是所見不多的。
地震過后,爺爺?shù)闹劣H,在娶我的大奶奶和親奶奶之前,就只有哈爾娘娘了,爺爺視她為生命。哈爾娘娘長大后沒有遠(yuǎn)嫁他鄉(xiāng),爺爺為她招了夫婿,并在墩邊搭建了房子。但因姑父時常外出做生意,哈爾娘娘的光陰多半是在爺爺家幸福而又孤獨中度過的。
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村莊里隱隱約約響起了馬蹄聲,等借著地勢較高的墩查看時,發(fā)現(xiàn)一隊人馬從溝垴上徑直朝家的方向奔跑而來,疑似土匪盜賊。家人爬上墩做好應(yīng)對準(zhǔn)備,等人馬靠近,便一頓石頭亂砸,來者大呼“住手住手,我是……”爺爺一聽來人報的名姓,覺摸著不對,像是自己的女婿。來者正是離家很久的我的姑父。爺爺和大奶奶自然就留姑父和他的同伙一行在家住宿、吃喝。幾日后,姑父他們又走了,臨走時還借走了爺爺?shù)暮芏唷鞍自?、糧食和物品。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可憐的哈爾娘娘只是默默地流淚。
據(jù)說姑父在外“干大事”,干什么大事卻無人知曉,每次回家沒幾天又急急出走。后來有了孩子后,爺爺照看著姑父在村里又打了新家。哈爾娘娘搬走了,但她對墩的感情卻極深。多少個年年歲歲,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寵兒活在人間,又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她在墩邊看星星望月亮,等待著牽掛的人歸來?;叵肫鸬卣鸷蟮脑庥?,她贊念著真主,感念不幸中的萬幸,懷抱著孩子,便輕輕地吟起來:
那夜晚啊,咋就那么長啊,
熬瞎了眼睛也等不到日頭出來;
那夜晚的月亮啊,咋就那么圓啊,比烙饃饃還要圓;
那夜晚的星星啊,咋就那么亮啊,就像糖果在頭頂閃亮著;
如果有個梯子,我就一定要踩著攀上去摘一個來……
高大的墩,見證了家中一年四季的變化,也在歲月的日出月落中述說著一個個家族人的曲折故事。
4
可以說,在那個戰(zhàn)亂與蠻荒的年月,像我家這樣獨具優(yōu)勢的土墩,很多年以后,方圓附近也就一兩座而已。在那個年月,它為抵御入侵、保護家人起了很大作用,它也與我們家族的命運緊密相連,即使進入新社會新世紀(jì),土墩依然在風(fēng)云變化中靜觀著我們大家庭不同凡響的歷史變遷。如果說還有深藏記憶并應(yīng)書寫一回與墩有關(guān)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話,那便是我的奶奶和我后爺爺?shù)墓适隆?/p>
我的奶奶,是民國十八年從大鬧饑荒的甘肅會寧逃生到寧夏西吉一帶的落難女子,是大奶奶進蘇家后一直沒有生育子女,爺爺為延續(xù)香火娶的妻室。奶奶進門那時,家里生活依舊很艱難。在奶奶生下的葉兒娘娘十五歲、父親十二歲那年,爺爺和大奶奶同一年先后歸主。其時,家里除了爺爺在世時拉扯的幾個落難人(也是干活的人手)外,族人就只有奶奶、葉兒娘娘和父親三人了,父親正讀小學(xué),三十多歲的奶奶一下子陷入了生活的深淵。
打理家事、料理莊稼,對奶奶來說已經(jīng)很惆悵了,然而更惆悵的是,家里時常遭遇鄉(xiāng)野流氓的騷擾。他們是熟絡(luò)人,多半是沖著爺爺在世時辛辛苦苦開墾的土地和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而來的。每次一聽見人來,小腳的奶奶嚇得膽戰(zhàn)心驚,但他們?nèi)徊活?,明目張膽地打砸搶奪,就連一只小雞都不放過,能搶的搶走,搶不走的毀壞。更甚一次,他們揚言要把奶奶趕出蘇家家門,要葉兒娘娘去給他們做飯,要父親去給他們放羊,自然要將全部家產(chǎn)占為己有。看看可憐的孩子和驚恐的家人,走投無路的奶奶沖進火窯,提一把菜刀出來,橫在人群里厲聲吼道,今兒你們誰要是再逼趕我娘母子,我就跟誰拼了……一陣狂風(fēng)暴雨襲來,惡棍流氓紛紛逃離,奶奶一下子擁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趴在墩邊,哭得電閃雷鳴、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整個墩都掉下了墻皮。
村里有戶田姓人家,曾受過爺爺?shù)恼疹櫯c救濟,實在看不過奶奶孤兒寡母遭受欺凌,就給奶奶介紹了一位時常落腳他家的生意人。奶奶思量再三,決定招婿進門,這就是我后來的姓白的爺爺。區(qū)別于蘇家爺爺,孫輩們都叫他“白家爺爺”。白家爺爺進門的這年,正是新中國解放的那一年。
白家爺爺進門后,蘇家有了新的掌柜的,奶奶有了主心骨,人手們有了依靠,家里比以往要安然多了。白家爺爺也非常良善平和,對家里、對我父親姐弟倆很是疼愛。雖然生活困難,但白家爺爺對大奶奶的子女,對哈爾娘娘和她的孩子們,對分家另起鍋灶的窮人都很關(guān)照,劃給幾畝地送些糧食物品是常有的事情,但在解放前“跑土匪”的那些年月和解放后五六十年代農(nóng)村土改、劃分家庭成分的年月,白家爺爺卻遭受了很多的屈辱和非人的磨難。
有一次,土匪闖進家里大肆搶劫,為了搶得銀元,把白家爺爺捆綁起來,靠在墩邊幾天幾夜,嚴(yán)刑拷打逼著讓交出“銀元”。為保護白家爺爺,有孕在身的奶奶幾次撲上去幾次被惡棍踢開,白家爺爺憐惜奶奶又怕發(fā)生意外,最后還是將給父親積攢上學(xué)的幾個“銀元”交了出來。
土改運動是解放后發(fā)生在中國鄉(xiāng)村的第一件影響深遠(yuǎn)的政治事件。工作組進村后“訪貧問苦”,因為我家土地多,還雇傭著勞力,就要把我家劃為地主家庭,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因,便是我家有座象征著富裕、擁有“資產(chǎn)階級”私有財產(chǎn)的墩。作為掌柜的白家爺爺,從此便被卷入歷史的漩渦,三天兩頭被拉去挨批斗、架“土飛機”、蹲老虎凳,以向“人民認(rèn)罪”。白家爺爺臨危不懼、視死如歸,有幾回竟然被折磨得昏厥過去。在緊要關(guān)頭,曾受蘇家爺爺和白家爺爺接濟過的莊鄰人站出來澄清事實,最終沒有把我家劃為地主家庭,從而也避免了后來更加殘酷的政治運動。
在那樣的年月,白家爺爺對我們那個家庭的貢獻是舉足輕重的。奶奶為他生有一女,但他對我父親一直疼愛有加,多年后父親能夠讀成書作“公家人”,白家爺爺功不可沒,這點家人一直感恩在懷,特別是我的奶奶、父親和母親。父親在公社讀完小學(xué)后考取了隴東師范學(xué)校,路途遙遠(yuǎn),每次上學(xué),都是白家爺爺備好毛驢護送去的。每次出門的時候,奶奶站在墩邊抹著眼淚望著爺兒倆的影子消失在山頭上,之后幾天,天天都爬上墩,看爺爺是否回來,盼望著爺爺帶回孩子平安到校的消息。白家爺爺說每次在遙遠(yuǎn)的山頭上望見高高的墩,他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他就看到家了。
白家爺爺?shù)倪@種感覺,包括我的奶奶,我的幾位娘娘,還有我的父親母親,都有過深切的表達。只要在遠(yuǎn)山頭上望見墩,心里就豁然了踏實了。
墩在,希望就在;墩在,我們的家,就在!
5
關(guān)于墩的很多經(jīng)歷和故事,都是我長大后從大人們那里得知的。而我對墩的深刻印象,則從我記事起就已經(jīng)有了。
記得在土墩寬厚墻壁的最顯眼處,一直留有“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等白色字樣,還有與墩相連的土墻上刻下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等大字樣,我就很好奇,當(dāng)然也不理解什么。這都是大生產(chǎn)運動那會兒下鄉(xiāng)進村的工作組刻寫上去的,大約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隨著家園的重建這些字跡才漸漸消失了。然讓我更好奇甚至情有獨鐘的,是那些年里墩上生長著的各種蔬菜、花草,母親在墩邊打的栓子、養(yǎng)的蜜蜂,它們是我童年及至少年時期美好的回憶與感念。
每到春天,奶奶和母親會換著花樣在墩上種植各種蔬菜、花草。為了防止小雞們光臨,母親會巧妙地用樹枝在墩的四周扎起圍欄,時日不久,柵欄內(nèi)出現(xiàn)綠色景象時,牽?;ㄒ岔樦鴩鷻诘臉渲ε逝榔饋砹?。春夏之后,高高的墩上總是長滿了各種植物,金黃濃烈的向日葵花,蔥郁茂密的洋姜莖葉,艷麗的七葉兒花……強烈的誘惑與吸引力,總是讓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大院兒里,使勁踮起腳、仰起頭看,看到脖子酸疼。長大一點的時候,膽兒大了,我能順著土梯子往墩上爬了,在距平臺有不到一米的地方較陡,恰好那里生長著幾株蓬勃的芨芨草,一把拽住芨芨草,我就能順利地爬到墩上,一爬上墩,我感覺我的童年就像花兒一樣瞬間綻放開來。
墩上的韭菜、蔥秧、白菜、黃蘿卜、芫荽、向日葵、洋姜、蓖麻等等,甚至就是玉米、土豆、茭瓜等,一溜邊兒的不知名的花兒,漸長漸大,漸長漸濃,它們仿佛同春天一樣,生長著很多秘密,讓我的喜悅與遐想蔓延在整個季節(jié)。到了秋冬時節(jié),墩上堆放著的小山樣的玉米稈、洋芋蔓、胡麻捆捆等等,給了我無窮無盡的開心與想象。墻頭上的草木捆捆像是神氣的騎士,母親不用擔(dān)心大風(fēng)會吹落它們,倒是擔(dān)心大風(fēng)會吹散墩上堆放的草木,便找來塑料布蓋起來或者找來樹枝壓下去,四周用磚塊再壓實了,看上去,就像是給墩戴上了有角的帽兒。即便冬天大雪覆蓋,我都覺得墩和整個兒一個院落,都充滿著稼穡之趣,充滿著人間奇妙。
我的少年時期,這個墩,就像是高處的百草園,實實地惹人愛戀,讓人難忘。
因了這份情愫,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對墩仍然是心懷向往的,向往自己能夠一點一點爬上去,能夠站在高高的墩上居高臨下看腳下,舉目遠(yuǎn)眺望四方,能夠采摘到喜愛的花朵,能夠幫奶奶和母親摘需要的蔬菜,甚至還能站在墩上伸手抓到搭垂在墻頭上的杏樹,或許還會抓到幾顆杏子。
在墩邊,“藏麻麻伙兒”的情景,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那時候,感覺大院兒南邊的這個墩好高,小孩們不僅可以在它東邊的土梯子上爬上爬下的玩,還可以在東邊的門道里“藏麻麻伙兒”,便覺得院子里有這個墩真是好,讓我們的快樂無處不在。尤其到了夏日的傍晚,勞動一天過后的我們一玩起“藏麻麻伙兒”就忘記了疲勞。一個影子躲在一角,幾種聲音四處尋找,往往尋找目標(biāo)的人總是要沿著墩在院子里瘋跑一陣子或者爬到墩上去找尋目標(biāo)……我們常常是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奶奶或者母親的呼喊一陣緊似一陣。
6
墩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都是我童年的一道獨特風(fēng)景,是我童年的一處樂園。但是對于母親,墩卻是有一番用處的,這主要是源于母親的拿手絕活兒。母親說,墩能遮風(fēng)擋雨,北邊背風(fēng),干燥涼爽,“打栓子”不怕被蟲咬被鼠偷,南邊暖和,可以養(yǎng)蜂。
“打栓子”是農(nóng)家存放糧食的一種方式,而“打栓子”則是母親的拿手絕活。母親時常會在墩邊建起幾個齊刷刷聳立的“栓子”,專門用來儲存豐收了的麥子、豌豆、玉米、胡麻、莜麥等糧食作物。秋收時節(jié),母親會掃出一塊直徑約一兩米的空地,將提前用麥草擰成的有二三十厘米粗的長長的草繩一圈一圈地往起壘,一邊壘一邊往進倒糧食。等足夠高的時候,收頂、打結(jié),扣上大草帽,再用泥在草繩外齊齊刷一遍,“栓子”就做好了,院子里就有了五谷豐登的氣象。現(xiàn)在想來,入秋后直至來年春夏,挨著高大的墩,安靜地蹲著幾個尖尖帽的“栓子”,真是件吉祥喜慶的事情,一家人的辛勤收獲和美好夢想就藏進了糧倉,藏進了來年的播種與希望中。
除了墩邊“打栓子”,在墩的南墻上挖幾個洞用來養(yǎng)蜂,也是母親的拿手絕活。暫不說如何養(yǎng)蜂的,單說這墩,上面是菜園、花園,東邊是果園,西邊是杏樹籠罩下的一溜邊高墻,且挨著建有高房。母親在墩的東西兩邊果樹圍攏的中間段,也即墩的外側(cè)南墻壁上,挖有幾個足夠尺寸的蜂窩,用牛糞糊過,風(fēng)干之后再用地柚子草清掃一遍,就可以給蜜蜂安家了。蜂窩口用泥坯蓋兒擋住,蓋兒的中間留有一個小洞供蜜蜂出進。母親每年都會經(jīng)營幾窩蜜蜂,一窩蜂有兩三年光景就可以產(chǎn)出蜂蜜。我時常會站在墩邊的蜂窩前,聽蜜蜂嗡嗡嚶嚶,童年與少年總是充滿著甜蜜與遐想,以至于現(xiàn)在每每想起來,都讓人心生喜悅,生命便充滿了芳香與甜美……
母親在墩上種菜養(yǎng)花、閑植草木,母親在墩邊儲存糧食、養(yǎng)殖蜜蜂,用勤勞和智慧經(jīng)營我們的生活,該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同樣,墩給我們兄弟姐妹們提供了玩樂的場所,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快樂。
7
在很多故舊被歲月淹沒、很多故事被歲月遺忘的過程中,我家這個至今還能看得見、摸得到的唯一一處歷史遺跡——土墩,成為我們這個家族歷經(jīng)坎坷命運、熬過艱難歲月、走過塵世溝壑、留守古樸家園的精神支柱和有力見證。它于我們家族的每一個人來說,是記憶中那盞不滅的燈,是生命中那堵依靠的墻,是風(fēng)雨中那所避難的港,是生存中那道堅韌的根。
面對著土墩,我突然覺得,一個家族的命運,因這座普通的土墩而閃現(xiàn)著光芒,一個人的感念,則因這座同樣普通的土墩而充滿著塵世的眷戀和溫暖。
土墩,不僅承載著家族的苦難,更蘊含著光陰的恩賜,在歲月風(fēng)雨的洗刷中,仿佛連接著家族的血脈,流淌著族人的血液,以其不平凡的經(jīng)歷彰顯著神圣的尊嚴(yán),令人崇敬,讓人感恩。
責(zé)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