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變的人生三變

李開周

跟孩子聊天，聊到北宋詞人柳永，孩子很奇怪：“這個人怎么有好幾個名字?。坑纸辛溃纸辛?，又叫柳七郎……”

我告訴他，柳永本來的名字是柳三變，他參加過很多次科舉考試，一直考不中進士，為了轉(zhuǎn)轉(zhuǎn)運氣，才改名柳永。至于柳七郎，那是因為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七。

我還告訴他，柳永的同族弟兄很多，同胞弟兄卻只有兩個，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孩子馬上接口：“他叫柳三變，那他二哥是不是叫柳二變，大哥是不是叫柳大變？”

當(dāng)然不是。柳永的二哥叫柳三接，大哥叫柳三復(fù)，三復(fù)、三接、三變，乍聽上去挺搞怪的，實際上寓意很深，文化含量很高。

“三復(fù)”出自《論語·先進》，是說孔子有一個學(xué)生，讀《詩經(jīng)·大雅》里面的一首詩，大加贊賞，讀完又讀，復(fù)讀了3遍。

“三接”出自《易經(jīng)·晉卦》。晉卦的卦辭上說，古代有一位君王優(yōu)待大臣，賞賜時出手大方，還能在一天之內(nèi)接見3次。

“三變”出自《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币粋€有修養(yǎng)有學(xué)問的紳士，能讓人感覺到3種變化：剛見面時感覺莊重，剛接觸時感覺和藹，等到你真正跟他打交道，又覺得他很嚴厲，原則性很強。

柳永哥仨的名字都是父親給取的。他們的父親名叫柳宜，字無疑，是北宋文學(xué)家王禹偁（音同撐）的好朋友，五代十國時曾經(jīng)在南唐君主李煜手下做官。北宋滅南唐，柳宜成為宋朝官員，先后當(dāng)過縣長（縣令）、副市長（通判）、市長（知州）、副部長（侍郎）。柳永籍貫在福建，但生在山東，就是因為他出生的時候，他爸正在山東當(dāng)官。用咱們現(xiàn)代人的說法，柳永是個官二代。

嚴格說，柳永應(yīng)該算是官三代。他祖父柳崇在五代十國的閔國當(dāng)過副縣長（縣丞）。柳永還有5個叔叔，分別叫柳宣、柳窴（音同田）、柳宏、柳宷（音同沈）、柳察，與柳永他爸柳宜一樣，名字里都帶著一個寶蓋兒。這5個帶寶蓋兒的叔叔都中過進士。當(dāng)然，柳永他爸也中過進士，是在入宋之后以縣令的身份考取的。身為縣令，已入仕途，居然還要去考進士，說明他爸很有志氣。

一個有志氣的老爸，一個出身在官宦門第和書香世家的老爸，對孩子的期望值肯定不低。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柳永哥仨的名字上就能看出來。柳三復(fù)、柳三接、柳三變，“三復(fù)”寓意“努力學(xué)習(xí)”，“三接”寓意“被君王召見”，“三變”寓意做“有學(xué)問有修養(yǎng)的紳士”。

柳氏三兄弟有沒有辜負老爸的期望呢？應(yīng)該說沒有。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也就是柳永35歲那年，大哥柳三復(fù)中了進士。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也就是柳永51歲那年，他和二哥柳三接一起中了進士。古人云：“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科舉考試競爭激烈，錄取率極低，30歲能中舉人，50歲能中進士，已經(jīng)算是了不起的精英了。

宋哲宗時期，大臣上官均上奏道：“今科舉之士雖以文章為業(yè)，而所習(xí)皆治民之說，選于十?dāng)?shù)萬之中而取其三二百，使之治民，理或可也?！笔畮兹f考生參加科舉，從地方上的“解試”到禮部的“省試”，再到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一路過關(guān)斬將，最終能獲得進士身份的只有二三百人而已，除了拼成績，更要拼運氣。柳永哥仨全都考中，說明他們足夠努力，足夠有才華，也說明他們的運氣還算可以。

人們都說蘇東坡父子“一門三進士”，其實只有蘇東坡和弟弟蘇轍中了進士，父親蘇洵到死都沒有考中。宋朝另一位文學(xué)家曾鞏一家是真的厲害，祖父曾致堯是進士，父親曾易占是進士，到曾鞏這一代，除了大哥曾曄，剩下兄弟五人都中了進士。曾鞏考進士時，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妹夫王幾、王無咎，6個人同時進考場，同時中進士，在科舉史上堪稱奇跡。跟他們比，柳永的運氣要差些，因為他考了很多年，失敗了很多次，到老才考中進士。

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19歲的柳永從福建老家趕赴京城開封，要參加那一年的進士考試。但他走到杭州就不想走了，聽歌買醉，沉醉歡場，竟一待3年，誤了考試。

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原名三變，后改名柳永，字耆卿，因排行第七，又稱柳七，福建崇安人，北宋婉約派代表詞人。（戴紅倩 / 繪）

從 40 歲到 50 歲之間，柳永去過很多地方，在江南待過，在關(guān)中也待過。他在江南極有可能靠填詞謀生，到關(guān)中則可能是受了某位軍官或撫臣的聘請，給人家當(dāng)幕僚。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柳永又跑到揚州，在那里泡了3年。直到25歲時，他才動身去開封，在開封復(fù)習(xí)了一年功課，次年參加禮部考試——落榜了。

雖未得中，柳永并不氣餒，留在開封復(fù)習(xí)，3年后參加考試，又落榜了。他還不氣餒，繼續(xù)留在開封，參加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的科考，結(jié)果再次落榜。直到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柳永已經(jīng)年過四旬，第四次進考場，第四次落榜。

宋人筆記《能改齋漫錄》記載，柳永第四次考進士，本已考中，但運氣不好，碰上宋仁宗親自驗看成績單，瞧見“柳三變”，便對主考官說：“這個人我知道，不就是擅長填詞嗎？‘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既然不要‘浮名，那就讓他‘淺斟低唱去！”大筆一揮，從進士榜單上把“柳三變”給劃掉了。

《能改齋漫錄》的記載得自傳聞，不一定靠譜。另一部宋人著作《后山詩話》寫過：“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音同偉、備，意為文風(fēng)迂曲、迎合人意）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說明宋仁宗不但早就聽說柳永的大名，而且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既然喜歡，怎么會故意跟柳永過不去呢？更合理的解釋，也許是因為那時候宋仁宗尚未親政，科考和選官大權(quán)都掌握在皇太后劉娥手里，劉娥秉性嚴厲，厭惡詞曲之類的“淺薄”藝術(shù)，所以把柳永黜落了。

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后集收錄了一個流傳更廣的故事：柳永屢次不中，想通過大臣舉薦獲得一官半職。某大臣在朝堂上舉薦了，劉太后或宋仁宗聽到是填詞的“柳三變”，臉色一變：“讓他接著填詞去，休想做官！”于是柳永對仕途絕望了，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天天與樂工、歌女泡在一起，走上了職業(yè)詞作者的道路。

青年時期，柳永除了考試，就是填詞，經(jīng)濟來源可能是父親柳宜。中年時，父親亡故，經(jīng)濟來源斷了，主要收入很可能是填詞的稿費。柳永的詞傳唱度很高，南宋人葉夢得記載：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皥?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這些名句至今膾炙人口。宋人筆記《醉翁談錄》丙集記載：“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绷罌]改名時，字景莊，改名以后，字耆卿。柳耆卿生活放蕩，一有空就去逛妓院。別人逛妓院要花錢，他不但不花錢，還掙錢——他幫人寫歌詞，創(chuàng)作新的曲子，人家用金錢和東西資助他。

從40歲到50歲之間，柳永去過很多地方，在江南待過，在關(guān)中也待過。他在江南極有可能靠填詞謀生，到關(guān)中則可能是受了某位軍官或撫臣的聘請，給人家當(dāng)幕僚。古代文人科舉不利，走這條路的很多，陶淵明、李白、杜甫、高適、司馬光等，都當(dāng)過幕僚，倘若雇主升官或立下戰(zhàn)功，有可能將幕僚的名字上報朝廷，使其從私人秘書變成朝廷命官。

柳永留下的作品以詞為主，涉及人生經(jīng)歷的極少，我們不知道他浪跡關(guān)中究竟做了什么。反正到了50歲時，他仍然沒能進入官場。51歲那年，他聽說宋仁宗親政，不但要開恩科，且要對多年不中的考生予以照顧，降分錄用。柳永雄心再起，與二哥柳三接趕緊奔赴京城，參加了這次考試。進場前，他特意改了名字，棄用“柳三變”，改叫“柳永”。

名字一改，運氣似乎也改了，考試非常順利，柳永終于中了進士。實際上，他之所以能中進士，應(yīng)該跟改名沒關(guān)系，主要是因為宋仁宗擴大了錄取規(guī)模。北宋通常每三年錄取一次進士，每次錄取300名左右。但這次不一樣，宋仁宗竟然錄取了1600多名！很多像柳永一樣屢次失敗的考生，這回都揚眉吐氣了。

柳永的才華有目共睹，但是平心而論，他不太適應(yīng)科舉考試，因為科舉不考填詞。即使考填詞，他也不一定能脫穎而出，因為無論設(shè)計得多么公平多么精密的考試，都不一定能考出一個人的真實水平。像柳永那樣的絕代風(fēng)采，是考試考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