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琳
繪畫和體育是人類古老的藝術形式,自產生起兩者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體育起源于人類的生產勞動,自人類誕生就有體育活動。中國繪畫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的彩陶紋飾和巖畫,距今至少有七千余年的歷史。自繪畫工藝誕生,便有大量反映體育內容的作品,1973年在青海省大通縣上孫家寨一座馬家窯類型的墓葬中出土了一個彩陶盆,盆上就有先人運用古樸的線條描繪的“聯(lián)臂踏歌”的情形。1965年1月發(fā)現(xiàn)的云南滄源巖畫(圖1)中也有反映人們進行球類活動的紋飾。原始的繪畫藝術生動地反映了先民的社會生活。
作為人類社會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體育活動,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其中,球類活動就是一類歷史悠久、深受人們喜愛的重要體育活動。從原始社會的石球到戰(zhàn)國時期的蹴鞠(圖2),從漢代的擊鞠到唐代的驢鞠,從唐代的步打球到宋代的捶丸,球類活動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也逐漸發(fā)生著變化。站在體育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捶丸作為中國古代誕生時間較晚的一種球類活動,無疑是中國古代球類活動的最高峰。梳理古代繪畫藝術中反映捶丸活動的作品,有石刻畫、有壁畫、有器物裝飾畫、有傳統(tǒng)的中國畫??芍^豐富多彩,形式多樣,透過這些形象、生動的畫面我們亦可窺探出古代捶丸之發(fā)展流變。
捶丸,顧名思義捶者打也,丸者球也,是一種以球杖擊球入穴的古代球類運動,類似于高爾夫球運動。捶丸起源于唐代盛行的擊鞠(圖3)。擊鞠是一項騎馬持杖打球的運動,但由于馬匹高大威猛,在比賽過程中競爭激烈,容易發(fā)生危險,因此在中唐時期出現(xiàn)體型矮小、行動溫馴的毛驢代替馬匹的球戲“驢鞠”。幾乎與此同時為了適應貴族婦女多數(shù)不敢跨馬騎驢劇烈活動的需要,出現(xiàn)更為簡易的步打球,使人們在運動時完全擺脫了畜力的幫助,大大降低了活動的危險性,增加了活動的參與度。到了宋代,步打球改變了原來的競賽規(guī)則,取消了球門,而改用球穴,以球進穴數(shù)計分,決定輸贏。競賽規(guī)則發(fā)生了變化,活動的名稱也隨之改為“捶丸”。
● 最古老的捶丸記憶
——宋代石刻畫
2002年4月,山東泰山岱廟進行西城墻修復時,泰安市博物館在清理遺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6 塊宋代馬道的“土襯石”,石面共有14幅石刻畫,按照內容可以分為人物圖、瑞獸圖和瑞物圖,其中一幅長44、寬29.5厘米的人物圖,反映了當時兒童持棒游戲的情景。畫面中一兒童高約 23 厘米,上身著圓領束腰長袍,下身穿寬腿褲,頭上發(fā)髻用軟巾扎束,別于兩耳后;兒童右手持球,左手上舉持棒,分腿而立,雙唇緊閉,兩眼緊盯右前方,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畫面中兒童的動作與捶丸專著——《丸經》中對捶丸運動的描述如出一轍。兒童手中所持的“L”形球棒自上而下逐漸變細,棒端為弧狀彎曲,這與《丸經》中描述的捶丸“杓棒”極其相似。經體育史專家分析這幅兒童持棒石刻畫中向我們展示的就是兒童捶丸活動的情景(圖4)。
依據(jù)與捶丸石刻畫同時出土的“嘉祐通寶”錢幣及與石刻畫中獅子風格統(tǒng)一的鐵桶鑄造時間“建中靖國”可以推斷出捶丸石刻畫的年代大致為北宋中晚期?!凹蔚v通寶”是北宋仁宗嘉祐年間(1056—1063)鑄造的錢幣,宋仁宗是北宋第四位皇帝,在位期間為北宋中期?!敖ㄖ芯竾笔潜彼位兆谮w佶的年號,北宋使用這個年號共1年即1101年,宋徽宗是北宋的第八位皇帝(北宋共計九位皇帝),屬于北宋后期。這與《丸經》中“至宋徽宗、金章宗,皆愛捶丸”的記載內容是一致的。這幅石刻畫也是目前發(fā)現(xiàn)反映捶丸活動最古老的文物資料,它不僅有力地證明了捶丸活動最遲在北宋徽宗年間已經出現(xiàn),而且說明此時捶丸活動已經深入民間成為連小兒也喜歡的體育娛樂活動了。
由于捶丸活動的產生過程就是馬球活動向大眾化、高參與度方向發(fā)展的產物,因此捶丸活動自產生起便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深受社會各階層的喜愛。陜西省甘泉縣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宋代捶丸畫像磚(圖5)就反映了官宦階層學習捶丸活動的情景。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人繪制的《蕉陰擊球圖》(圖6)展示了南宋上流社會庭院中兒童捶丸游戲的場景。陳萬里的《陶枕》一書中載有宋代的一批陶枕畫,其中有兩幅就是兒童作捶丸游戲的畫面(圖7、8)。北宋政治家范仲淹的后人范公偁所著的《過庭錄》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北宋官吏滕元發(fā)小時候長在外公范仲淹家里,因他聰穎多才,范仲淹待他如己出。但是,年少的滕元發(fā)貪玩捶丸游戲,常常因為捶丸耽誤學業(yè),而且屢教不改。有一天,滕元發(fā)因為貪戀捶丸游戲沒有去學堂,正好被范仲淹撞個正著,找到時他正在外面與他人進行捶丸游戲,范仲淹一怒之下命人砸碎了捶丸之球,從此滕元發(fā)再不因迷戀捶丸耽誤學業(yè)了。由此可見宋代人們喜愛捶丸活動之甚。北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中也記載了一段有關捶丸的故事:縣令鐘離君和縣令許家結為姻親。鐘離君家女兒快出嫁時,鐘家買了一個婢女準備當陪嫁。一日,女婢正拿著掃帚掃地,看到地上的洞穴不禁潸然淚下,鐘離君看見這一情景,上去問婢女為何流淚哭泣?婢女回答:看到這地上的洞穴,想起幼年時父親教我捶丸游戲時的情景,不過是觸景傷情罷了。這個故事反映出捶丸活動在當時的民間已經相當普及。
元代壁畫中的捶丸記憶——《打球圖》
現(xiàn)存于山西省洪洞縣廣勝寺水神廟明應王殿的系列壁畫,高5米,總面積約197平方米,共計13幅,畫面構圖嚴謹、色彩艷麗,至今保存完好。壁畫繪制于元代大德九年(1305)到泰定元年(1324)年間,所繪壁畫內容除道教系統(tǒng)的諸神和歷史故事以外,還有不少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內容,諸如古代捶丸運動和棋類活動等?!洞蚯驁D》繪在西壁北端上方,是十三幅壁畫中較小的一幅(圖9)。《打球圖》的畫面是這樣的:在深山峽谷之間,一塊比較平整而又不大規(guī)則的場地,天空彩云浮動,地下草木叢生,球場旁小溪潺潺。場地上有兩位身著紅袍的官員扮相的捶丸者,手持球杖,各據(jù)一方,正在進行捶丸比賽。兩人的身后,還有兩名侍從各持球杖侍立場邊,全神貫注地觀看球賽,其中一名侍從還用手指向球窩,為擊球者指明擊球的方向?!洞蚯驁D》從畫面構圖和人物動作來看,既不是用腳踢的蹴鞠,也不是騎馬揮杖擊球的擊鞠,而是產生于北宋時期的捶丸活動。由此反映出捶丸活動在元代的官員中間是一項很時尚的休閑運動形式。
元代捶丸活動的盛行不僅在壁畫中有所體現(xiàn),元代散曲、雜劇、詩歌中亦有許多描述捶丸的佳句。元朝著名散曲家張可久的《南呂·金字經·觀九副使小打》曲中寫:“靜院春三月,錦衣來眾官。試我、花、張、董四攛,搬,柳邊田地寬,湖山畔,翠窩藏玉丸?!本蛯Ω毁F人家的庭院捶丸場地做了形象的描述。元代著名詩人薩都剌在《春詞》中寫道:“深宮盡日垂珠箔,別殿何人度玉箏。白面內官無一事,隔花時聽打球聲?!边@描述了宮廷中捶丸的情景。元雜劇《百花亭》第二折描述:“折莫是捶丸、氣球、圍棋、雙陸、頂針續(xù)麻、拆白道字……” 捶丸、氣球、圍棋、雙陸等等都是元代青年男女聚會喜歡的活動,捶丸居于首位,可見青年男女對它的喜愛之深。
元代是捶丸活動發(fā)展的集大成時期,在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出現(xiàn)了專門論述捶丸的專著——《丸經》(圖10)。全書除了“序”以外,分為上下兩卷,32章,分別從球場設置、器材準備、競賽人數(shù)、比賽方法、裁判規(guī)則,以及競賽作風等方面進行了詳細論述,為后人深入、準確了解古代捶丸運動留下了重要的文獻資料。也正因此書,我們才可以驕傲地說中國古代捶丸的競賽規(guī)則確立,至少比西方最早的高爾夫球規(guī)則制定早462年。著作中特別強調參賽者要以藝服人、德藝雙馨,不可詐而謀利??梢娢覈糯w育運動,自古就有“于鍛煉身體之中,寓涵養(yǎng)德行之意”。
明代國畫中的捶丸記憶
——《仕女圖》《宣宗行樂圖》《秋宴圖》
現(xiàn)存于上海博物館,由明代著名畫家杜堇繪制的《仕女圖》(圖11)充分反映出了明代宮廷女子進行捶丸活動的場景:青松樹下,環(huán)境優(yōu)雅,較為平整的草坪之上,左右兩側各有一位身高較低的丫環(huán)打扮的女子,兩人肩頭各扛一把球棒,似乎在為中間三位打球者服務,這大概就是《丸經》中所說的“伴當”,類似于高爾夫運動中的球童。中間三位高綰發(fā)髻的仕女是捶丸運動的參與者。左側兩位仕女雙手握棒,雙眼注視前方不遠處的球丸,右側的仕女則俯身持棒,作出一副準備擊打的姿勢。這幅圖的珍貴之處在于展示了明朝在宮廷女子當中捶丸運動也得到開展。
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一幅明代宮廷畫師商喜繪制的《宣宗行樂圖》長卷(圖12),圖中按照不同的段落,分別對明宣宗在宮中參加擊鞠、蹴鞠、射箭、捶丸、投壺等休閑體育活動的情景進行描繪,畫面中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宣宗高坐在黃幄里觀看他人比賽,唯有捶丸和投壺兩個項目,是宣宗親自執(zhí)棒、執(zhí)箭參與其中的。在捶丸部分,一片矩形的捶丸場地,四周是開闊的御花園,在這幅畫中能夠看到場地上五個不同方位各有一球洞,每個洞口處中均插有一面小旗,用以標記球洞位置。身著橘色衣服的宣宗皇帝手持球桿,做出準備擊球的動作,一些身穿綠色或藍色衣服的太監(jiān)服侍在宣宗皇帝身邊。畫中還有一個涼亭,涼亭外的桌子上陳列著不同式樣的球桿,以供宣宗皇帝挑選替換。由此可見,明代捶丸活動時有形狀各異的多個球桿(圖13)供參賽者選擇和替換,這和元代《丸經》中的記載是相同的,亦和高爾夫球有木棒頭和金屬棒頭球桿之分是相似的。
2006年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辦的“中國古代消閑娛樂”專題展覽中展出了一幅明代《秋宴圖》(圖14),畫面描繪了明代官員崔銑外放,朋友為其餞行,眾人在庭院之中弈棋、捶丸、飲酒作樂的場景。捶丸圖部分,畫面中一身穿藍色長袍的男子挽起袖子,雙手持球棒準備擊球,在距離球丸較近的地方有一球窩。擊球者的對面站立著一位穿淺色長袍的男子,他右手持球棒,左手扶球杖頭,雙眼聚精會神地注視著球杖頭,似乎在查看球杖頭有無異常情況。他的身后站著一個穿官服的男子,靜靜地觀看這場捶丸比賽。這幅《秋宴圖》生動直觀地展示了明代文人士大夫階層庭院捶丸比賽的場景,同時也說明明代的庭院捶丸不僅在宮廷中常見,而且在民間也很盛行。明代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第三十五回寫西門慶派家人張安去買趙寡婦家的莊子和土地,就是為了修建供自家娛樂的別墅,這個別墅里就修建有庭院捶丸場。
大清王朝建立后,滿清貴族推崇其民族習俗中崇尚勇武的體育活動,對優(yōu)雅休閑式的捶丸等中原體育活動則加以限制,致使捶丸活動逐漸失去其開展的基礎和流行的環(huán)境,在向娛樂游戲演變的過程中,逐漸走向衰落直至消失。
之所以說捶丸是中國古代的高爾夫球運動,是因為捶丸活動在球杖形制、比賽場地、比賽規(guī)則等諸多方面與高爾夫球存在相似之處。從時間上講,《丸經》中關于捶丸的競賽規(guī)則早在公元1282年就已經成文,這比公元1744年由蘇格蘭愛丁堡高爾夫球友協(xié)會制定的西方最早的高爾夫球13條規(guī)則早了462年;公元1282年成書的《丸經》中最早出現(xiàn)“捶丸”一詞,這比十四世紀蘇格蘭會議文件中出現(xiàn)“高爾夫”這個詞也要早一些。從傳播渠道上看,公元1218至1260年間蒙古軍3次西征,打通了歐亞大陸之間融合交流的通道,誕生于中國北宋的捶丸,完全有可能通過這一途徑傳入歐洲。由此推斷高爾夫球起源于中國也不無道理。
石刻畫、壁畫、國畫都是中華民族寶貴的藝術形式,它們以獨特的方式保存、記載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信息,是建構和詮釋中國文化本原的重要資料。以體育為內容的繪畫和雕刻藝術補充了典籍中對傳統(tǒng)體育活動記錄不足的缺憾。岱廟捶丸石刻畫、元代壁畫《打球圖》、明代《宣宗行樂圖》《仕女捶丸圖》《秋宴圖》不僅是我們研究古代捶丸運動不可或缺的資料,亦是承載中華傳統(tǒng)體育文化的重要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