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每個人的身世中,都有一段能夠稱得上“偉大”的時光,那就是他的童年。泰戈爾有言:“詩人把他最偉大的童年時代,獻(xiàn)給了人類?!被蛟S亦可以說:孩子把他最美好的孩提歲月,獻(xiàn)給了成人世界!童年的偉大即在于:那是一個怎么做夢怎么遐想都不過分的時段,那是一個有能力讓孩子相信夢想可以成真的年代……一個人的一生中,所能給父母和親人留下的最珍貴禮物、最難忘的紀(jì)念,就是他遙遠(yuǎn)的童年了。
公正的上帝,曾送給每個生命一件了不起的禮物:綠色的童年!可惜,這綠色在很多人眼里似乎并沒什么了不起,結(jié)果是丟得比來得還快,消褪得比生長得還快。
兒童的美德和智慧,常常被大人們粗糙的雙目所忽視,常常被不以為然地當(dāng)廢電池一樣扔進(jìn)歲月的垃圾溝里。而很多時候,孩提時代在教育者那兒,只是被視作一個“待超越”的初始階段,一個尚不夠“文明”的低級狀態(tài)……父母、老師、長輩都眼巴巴焦急地盼著,盼望他們盡早地擺脫這種幼小和單薄,繼而成為具有教育下一代資格的“大人”“成品人”。
也就是說,兒童在成人們眼里,一直是被當(dāng)作“不及格、非正式、未成型、待加工”的生命來關(guān)愛和呵護(hù)的。
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天大的錯覺,天大的“自不量力”。
1982年,美國紐約大學(xué)教授尼爾·波茨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書。書中的一個重要觀點即:捍衛(wèi)童年!作者呼吁,童年概念是與成人概念同時存在的,兒童應(yīng)充分享受大自然賦予的童年生活,教育不應(yīng)為兒童的未來而犧牲兒童的現(xiàn)在,不能從兒童未來的角度來提早設(shè)計兒童現(xiàn)在的生活……美國教育家杜威也指出:“生活就是生長,所以一個人在一個階段的生活,和另一個階段的生活是同樣真實、同樣積極的,這兩個階段的生活,內(nèi)容同樣豐富,地位同樣重要?!蹦壳皣H社會基本認(rèn)同的童年概念包括:第一,必須將兒童當(dāng)“人”看,即承認(rèn)其獨立人格。第二,必須將兒童當(dāng)“兒童”看,不能將其當(dāng)作“成人的預(yù)備”。第三,兒童在成長期,應(yīng)盡量給其提供與之身心相適應(yīng)的生活。
對兒童的成人化塑造,乃這個時代最丑最愚蠢的表演之一。而兒童真正的樂園——大自然的喪失,是成人世界對童年犯下的最大罪過。就像魚塘魚缸對魚的犯罪,馬戲團(tuán)動物園對動物的犯罪。我們還有什么可向兒童許諾的呢?
人要長高,要成熟,但并非成熟就一定是成長。有時肉體擴(kuò)展了,年輪添加了,反而靈魂萎縮,人格變矮,夢想溜走了。他丟失了生命最初的目的和意義,他再也找不回童年時那種純真又極度本色和正常的感覺……
在熱愛自然、熱愛動物、熱愛和平、反對殺戮、保護(hù)環(huán)境、維持生態(tài)……無數(shù)方面,有幾個成年人能比孩子理解得更真誠、更本色,履行和實踐得更徹底、更不折不扣呢?
有一檔電視節(jié)目,播放了記者暗訪一家“特色菜館”的情景,當(dāng)出現(xiàn)一只套鐵鏈的幼猴面對屠板驚恐萬狀、拼命向后掙逃的畫面時,我注意到:演播室的現(xiàn)場觀眾中,最先動容的是孩子,表情痛苦最強(qiáng)烈的是孩子!最先失聲啜泣的也是孩子!無疑,在很多良知判斷上,成年人已變得失聰、遲鈍、麻木不仁了。一些由孩子脫口而出的常識,在大人們那里,已開始變得囁嚅不清、模棱兩可、含糊其詞了。
可以說,兒童在對人間善惡、好歹、美丑的區(qū)別,在保持清晰的看法、作出果決的判斷和立場抉擇方面,比成人要端正、純粹得多。兒童生活比成人要樸實、要干凈、要簡單明朗、要有尊嚴(yán)。他不懂得妥協(xié)、欺騙、撒謊、虛與委蛇……等“厚黑”技巧,他對危弱者的同情和救援之慷慨、施舍之大方是最為純潔、最令人感動的。
“天真”——這是我心目中所能作出的對人的最高褒評!簡單、清澈、不摻雜質(zhì)即是美!拒絕復(fù)雜、渾濁和陰暗即是美!流暢、樸實、純凈、坦然、不折不扣即是美。比如琥珀,比如玉石,比如嬰孩的瞳仁、鴿子的神情、少女的皙膚……
那時候,我們以為天上的星星一定能數(shù)得清,于是便真的去數(shù)了……
那時候,我們以為所有的夢想明天都會成真,于是便真的去夢了……
可以說,童年所賜予我們的幸福、勇氣、快樂、鼓舞和信心,童年所教會我們的高尚、善良、正直與誠實,比人生的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多得多。
一個人的童心是如何從他的生命中不幸消失的?即使有過天使般的笑容和花朵般的純凈又能怎樣呢?到頭來仍免不了鉆進(jìn)其父輩們的軀殼里去,以至你根本無法區(qū)別他們……
一個人的童心宛如一?;ǚ?,常常會在無意的“成長”中,被世俗經(jīng)驗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變成了蟑螂。這也就是康·巴烏斯托夫斯基所說的“生命丟失”吧。
所謂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種“增值”,但從生命美學(xué)的角度來看,卻實為一種“減法”過程:不斷地交出生命中天然的美好元素和純潔品質(zhì),去交換成人世界的某種經(jīng)驗、某種生存策略和實用技巧。就像一個單純的天使,不斷地掏出衣兜里的珍珠,去換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
從何時起,一個少年開始學(xué)著嘲笑天真了,開始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臉紅了?(有刪節(jié))
兒童一直以來被人們當(dāng)作受教育、被塑造的對象來看待,而作者卻在這里大聲疾呼要“向兒童學(xué)習(xí)”,原因何在?因為一個人最“偉大”的時光,就是他的童年。童年的偉大即在于:“那是一個怎么做夢怎么遐想都不過分的時段,那是一個有能力讓孩子相信夢想可以成真的年代……”童年所賜予我們的幸福、勇氣、快樂、鼓舞和信心,所教會我們的高尚、善良、正直與誠實,比人生的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多得多。童心是最可貴的,那是一顆熱愛生命之心,它是一種力量與追求,自帶生命的純真與熱情。
古代思想家李貴曾說:“童心者,真正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河,成長為舟,左岸是童真,右岸是成熟,而真正的成熟恰恰是做回?fù)碛型牡恼嫒?,只有堅守初心、回歸本真,生命才會呈現(xiàn)出最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