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林
“幸虧出臺了新的司法解釋,要不然我將要背負265萬元巨債?!闭憬〗鹑A市女子張小倩回想起前夫詹偉在他倆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對外舉債,自己差點也要承擔連帶責任,依然心有余悸。
2014年9月3日,張小倩與詹偉走進金華市金東區(qū)婚姻登記處的大門,交回了結婚證換取了離婚證。走出婚姻登記處,郁悶、失落夾雜著解脫的情緒充塞在張小倩心間。這一天,恰好是她與詹偉結婚登記5周年紀念日,她剛剛年滿30歲,卻已是離婚婦女,還帶著3歲多的兒子。
張小倩原本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工作輕松,收入穩(wěn)定。2009年初,她與詹偉經(jīng)人介紹相識,彼時,詹偉在國有銀行做客戶經(jīng)理。張小倩起初嫌詹偉比她大6歲,長相老成,不怎么愿意相處。但她的父母覺得兩人般配,特別是詹偉的經(jīng)濟收入較高,女兒嫁給他能少吃一些苦,因而竭力撮合,兩人相處了半年就登記結婚了。
結婚時,她與詹偉使用公積金貸款按揭了兩套商品房,分別登記在各自名下。平時生活開支,兩人各自拿出工資的一半共用,其他支出分別自理。一年后,張小倩生了兒子,詹偉許愿:“我小時候窮怕了,一定要多多掙錢,讓兒子一生無憂?!?011年5月,他告訴妻子打算跳槽到某民資銀行金華分行,張小倩向來崇尚女性獨立,加上自己父母的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并不依賴丈夫在事業(yè)上太過打拼。她認為,到民資銀行,雖然能掙到高收入,卻隱藏著高風險,還不如在原單位踏實。“樹挪死,人挪活,你真是目光短淺”, 妻子的反對意見,詹偉聽不入耳。
詹偉跳槽后工作賣力,受到總經(jīng)理方霞的賞識和重用,不久,被提拔為金華分行營業(yè)部總經(jīng)理助理。民資銀行競爭壓力大,為了找資源,拉關系,干出業(yè)績,詹偉鞍前馬后協(xié)助方霞,在外應酬不斷。張小倩最初予以理解支持,不讓丈夫分擔家務。數(shù)月后,她忍受不了丈夫晚上不著家,缺少交流時間,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兒子兩歲生日那天,約好一家三口在外吃飯,詹偉因約談客戶,忘得一干二凈。張小倩多次嘗試與詹偉溝通,都被他粗暴打斷。日益心灰意冷的張小倩,與詹偉進入冷戰(zhàn)狀態(tài)。2014年8月底,雙方簽訂離婚協(xié)議,張小倩帶著兒子住到登記在自己名下的房屋,9月3日,兩人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不曾想到,兩人離婚一個多月后,金華分行總經(jīng)理方霞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她供述了與詹偉合謀詐騙巨款的犯罪事實。原來,方霞和詹偉在開展銀行業(yè)務活動中,接觸了大量急需資金的客戶。在利益誘惑下,他們合伙私下為某企業(yè)擔保,從另一家銀行貸款1500萬元。由于被擔保企業(yè)是空殼公司,到期沒有還款,老板跑路。方霞和詹偉生怕被追究2000萬元本息的擔保責任,職位不保,于是四處舉債,千方百計填平了擔保債務。之后,為套取資金償還個人債務,方霞再度與詹偉合謀,精心策劃了一出連環(huán)計。由方霞出面找到某工程公司的老總,謊稱一家民營企業(yè)以商鋪為抵押物,欲與工程公司合作貸款項目。經(jīng)過一番運作,獲得了某國有銀行批準的3200萬元授信。方霞、詹偉為非法占有其中的部分貸款,采取偽造簽名等手段,騙得1900萬元,從而歸還了之前因擔保形成的個人債務。方霞、詹偉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但某工程公司發(fā)覺上當后,派人輪番逼債,方霞走投無路,遂主動投案。公安機關初步偵查后,為妥善處理多角債務關系,于2014年11月底對詹偉取保候審。詹偉暫時被取保候審后,因另外還欠有民間借貸,他個人名下的住房也被抵了出去。
當張小倩得知詹偉涉嫌詐騙犯罪的消息后,非常震驚。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前夫搞了這么大的事,而她在離婚前竟一點也不知情。驚訝之余,張小倩慶幸已經(jīng)與詹偉離了婚,自己逃過了一劫。
然而,2016年1月7日,張小倩意外地接到了一份民事訴訟狀,詹偉的高中同學朱勤將詹偉與她一起告到了法院。張小倩從朱勤的起訴狀中獲知,2014年7月15日,詹偉以短期周轉為由,向朱勤借款300萬元,借款月利率為2%,之后詹偉僅歸還本金100萬元及部分利息。朱勤認為,詹偉的借款發(fā)生在與張小倩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應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對此,張小倩認為,她已經(jīng)與前夫離婚,何況自己連朱勤的面都沒有見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些債務不關她的事。于是,她不僅沒有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書面答辯,接到開庭傳票后,也沒有到法院參加庭審。2016年2月24日,金華市婺城區(qū)法院缺席審理認為,張小倩拒不到庭參加訴訟,既是對國家法律的藐視,也是對其自身訴訟權利的放棄,應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不利后果。遂認定詹偉所欠朱勤的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判決詹偉、張小倩共同償還朱勤本金及利息265萬元。
接到郵政專遞送達的法院一審判決書,張小倩感到天要塌下來一般。她想不明白,自己與詹偉離婚已將近一年半,前夫欠下的巨額債務憑啥讓她來背鍋?懵懵懂懂中,她沒有想到通過上訴途徑維護自己的權利,而是忙著找正處于取保候審期間的前夫,討要說法。而在此時,詹偉自顧不暇,對前妻采取避而不見或者拒接電話的方法。由于張小倩把時間耗在尋找前夫上,喪失了十天期限上訴的最佳機會。
法院判決生效的第二天,朱勤立即找上張小倩的家門,手中拿著判決書,聲稱:“夫債妻還,天經(jīng)地義?!彼裏o力地辯駁著:“我早就與他離婚了,不關我的事?!逼鋵嵭睦镆呀?jīng)沒有了底氣。
原來,張小倩通過上網(wǎng)搜尋,發(fā)現(xiàn)類似的“被負債”女性大有人在。絕大多數(shù)是因前任欠款而“被負債”的弱女子,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有的“被負債”女性反映,極有可能是在離婚時,前夫與他人惡意串通形成巨額債務。這些女性往往因舉證不利而敗訴。張小倩要為前夫的借債負責,原因在于2004年4月1日開始實施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其中第24條規(guī)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19條第3款規(guī)定情形的除外?!?/p>
2016年3月上旬,最高人民法院對于“第24條”的質疑給予了公開答復:“夫妻一方舉債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非常復雜。實踐當中,不僅存在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舉債給其配偶造成損害的情況,也存在夫妻合謀,以離婚為手段,將共同財產(chǎn)分配給一方,將債務分給另一方,借以達到逃避債務,損害債權人利益目的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將積極配合全國人大和有關部門做好相關問題的立法調(diào)研,待條件成熟時,將就夫妻共同債務問題制定新的司法解釋,為更好地保護婚姻案件中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提供依據(jù)?!?/p>
張小倩從中看到了“翻盤”的可能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她提醒自己,必須直面現(xiàn)實。對照法律規(guī)定和律師提供的咨詢意見,張小倩認為,前夫詹偉在外借債時,雖然兩人還沒有離婚,但一次性借了300萬元債務,顯然已經(jīng)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不應由她共同承擔。她向法院提出了再審申請,之后,有人向她建議,在相關司法解釋條款尚未修改的情形下,再審改判的可能性不大,猶豫之中,她撤回了申請。
2016年9月22日,朱勤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詹偉、張小倩的財產(chǎn),法院執(zhí)行局分別向兩人送達了執(zhí)行通知書,責令被執(zhí)行人報告財產(chǎn)。當天,通過網(wǎng)絡執(zhí)行查控系統(tǒng),查封張小倩名下的工資賬戶和居住房產(chǎn),查封詹偉名下的寶馬牌汽車一輛。
張小倩在工資被凍結、住房被查封后萬分焦慮,她趕緊向法院第二次提出了再審申請。在申請書上,她在承認當初消極應對訴訟的同時,提出了自己不應為前夫債務“背鍋”的具體理由。雖然該筆債務的發(fā)生時間是2014年7月,尚處于她與詹偉的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但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該筆債務借貸數(shù)額為300萬元,她對如此巨大的債務并不知情。在日常家庭生活無重大經(jīng)營、支出的情況下,根據(jù)日常生活經(jīng)驗法則,詹偉所舉債務顯然超出了家事代理權的合理范疇。從民事法律活動應遵循公平、誠實信用的原則考量,該債務亦不宜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由非舉債的夫妻一方承擔連帶償還責任。同時,借款合同是詹偉所簽,但朱勤將款項打入的是詹偉弟弟銀行卡戶名,更說明了沒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及經(jīng)營。此外,自己有固定的工作單位、固定收入來源,完全可以滿足自己的家庭生活經(jīng)營,不需要舉債維持家庭生活,更不需要借如此巨大的債務。
債權人朱勤對張小倩的申請理由,提出了質疑意見:“詹偉借款是在2014年7月中旬,事隔一個多月,就與妻子離婚,這不明擺著是假離婚真逃債嗎?”
在張小倩申請期間,2017年5月4日,浙江省高級法院作出刑事裁定書,認定詹偉構成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張小倩以此為間接證據(jù),向法院證明詹偉借得款項并非用于家庭生活經(jīng)營,而是用于詐騙事項。
張小倩的再審申請在法院審判委員會議上討論通過, 2017年10月13日,婺城區(qū)法院作出民事裁定,決定對朱勤與詹偉、張小倩民間借貸糾紛再審,再審期間中止原判決的執(zhí)行。
張小倩該不該與前夫共同償還債務,此前的生效判決是否有足夠理由推翻,婺城區(qū)法院審判委員會決定集體討論研究。恰在此時,2018年1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明確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同時加重了債權人的舉證責任。其中,對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債務”,由債權人舉證夫妻的共同意思表示。對此,朱勤無法拿出證據(jù),這給“被負債”的張小倩增加了勝算。
法院經(jīng)過再審查明,原審被告詹偉原系某銀行金華營業(yè)部總經(jīng)理助理。因銀行客戶貸款轉貸需要,詹偉曾經(jīng)多次向被申請人原審原告朱勤借款用于給客戶轉貸,并向客戶收取月利率高達60‰以上的利息,向客戶收取的利息均以轉賬方式給了朱勤。2014年7月15日,詹偉又向朱勤借款300萬元,雙方約定用于客戶轉貸使用,并簽訂《借款合同》一份,合同載明:借款金額為300萬元,月利息20‰,按月結息,借款后,詹偉按月利率60‰通過轉賬方式支付朱勤兩個月的利息,并于2014年8月8日歸還借款100萬元,其余借款本息未能歸還。據(jù)此,法院認定,原審被告詹偉向被申請人朱勤借款事實清楚,其應承擔歸還借款的民事責任。
再審過程中,突出了一個爭議焦點,即涉案借款是否屬于張小倩與詹偉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共同債務。法院認為,根據(jù)《婚姻法》第41條規(guī)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而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關鍵,應在于夫妻一方所負債務是否用于夫妻共同生活。
法院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和查明的事實進行邏輯推演:第一,詹偉與朱勤約定涉案借款系用于詹偉的銀行客戶轉貸周轉,并非用于詹偉家庭生活。第二,借款當天,詹偉即將涉案借款300萬元匯入他人賬戶,用于客戶資金周轉,對此出借人朱勤也是明知的。第三,事實上涉案借款也未用于家庭生活,亦未為家庭添置共有財產(chǎn)。第四,從涉案借款數(shù)額高達300萬元的實際情況看,顯然已經(jīng)超出日常生活所需,對于非因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個人巨額舉債,不能簡單根據(jù)產(chǎn)生于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第五,借款合同上并無張小倩簽字確認,出借人朱勤以及借款人詹偉也未告知張小倩;張小倩對涉案借款的來龍去脈并不知情,故難以證實張小倩與詹偉存在共同借款的合意。
綜合以上情況,法院認為,如果將該項債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顯然將無借款意思表示的另一方置于可能承擔共同還款責任的風險的未知境地,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因此,涉案借款不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2018年2月1日,金華市婺城區(qū)法院經(jīng)審判委員會討論,作出如下判決:撤銷2016年2月24日判令詹偉、張小倩共同償還朱勤265萬元的內(nèi)容,由詹偉個人歸還朱勤尚欠本金192萬元、利息60萬余元以及朱勤實現(xiàn)債權的費用2萬元。
負責再審此案的審判長劉敬指出,2018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加大了債權人防范風險的注意義務,即明確了“共債共簽”原則。如果是債權人,借出一大筆錢給別人,最好讓借款方的夫妻兩人一同在借據(jù)上簽字,這就是夫妻共同債務形成時的“共債共簽”原則。該原則一方面有利于保障夫妻另一方的知情權和同意權,可以從債務源頭上盡可能杜絕夫妻一方“被負債”,也可以有效避免債權人因事后無法舉證證明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遭受不必要的經(jīng)濟損失。(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