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重樓
柳小桃搬到玫瑰山莊時,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東西搬到四樓的出租房,柳小桃則閑閑地站在樓底等著。一樓是一間車庫改成的麻將室,從里面走出來三個人看熱鬧。
一個涂著鮮紅唇膏、燙著一頭卷發(fā)的女人用一口上海腔跟柳小桃打招呼:“儂才搬來的呀?”
柳小桃點點頭,卷發(fā)女人后面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圓臉大眼長得像只貓一樣,卻是一口爽直的京片子:“會打麻將吧?”
“會一點兒?!绷√掖?。
“現(xiàn)在不怕三缺一了?!闭f這句話的,是個男人。分外的清爽干凈,眉眼俊俏得像唱戲的小生。
柳小桃就是這樣跟方琴、李映如,還有江晨羽認識了。柳小桃租的這棟樓房,只有四層樓,每一層只住一戶。方琴住第一層,李映如在第二層,江晨羽在第三層。
當晚,她在電話里跟男人說:“這是個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真受不了?!彼√铱墒敲拼髮W畢業(yè)的,居然跟一群下流貨色住在一起。男人在電話里呵呵笑,勸她再堅持堅持,將來結婚了再換單門獨立的別墅住。
柳小桃敲門借扳手時,江晨羽正在畫畫,聞悉柳小桃家中滲水后,他拎著扳手,立刻氣質(zhì)優(yōu)雅地上樓,進洗手間,修水管。
修好水管,柳小桃說:“你可真了不得,會畫畫還會修水管?!苯坑鹂扌Σ坏茫骸笆莻€男人就會干這活兒好不好? ”
柳小桃無端想起她的男人,那個男人就不會,如果他在,他肯定是打電話叫人來修,然后從厚厚的皮夾里抽出兩張票子給人,他付錢時的樣子倒是很氣質(zhì)優(yōu)雅。
柳小桃便泡了水果茶,倒在兩只晶瑩的透明杯里,江晨羽坐下來時微微一笑“:真清純。”
柳小桃不懂,他解釋:“感覺好像清清純純的初戀?!边@話無端讓柳小桃的心如鳥兒翅膀般撲棱了一下。
過幾天的牌桌上。
李映如嘩啦嘩啦推著滿桌的牌,斜睇著江晨羽說:“昨晚那么晚,又上樓啦? ”
柳小桃正在抓牌,一下子不太高興起來:“這叫什么話,什么叫那么晚,什么叫又上樓了?”江晨羽輕聲細語地說:“小桃的水管壞了。 ”
李映如口齒伶俐地說:“那上回琴姐的下水道堵了可沒看見你這么勤快。江晨羽,我說你可不能偏心。下回我水管壞了,半夜你都得下來給我修?!?/p>
李映如這個女人真是長舌,柳小桃想。
晚飯后,柳小桃站在窗后,用一支象牙簪挑開一格百葉窗,看著李映如挽著方琴在小區(qū)的小道上散步。兩個人的姿勢非常親密,李映如的嘴張張合合不停歇,方琴鮮紅的唇始終微微上抿,不動聲色地笑。
柳小桃微蹙著眉,無端覺得郁悶起來。
想不出理由,她便拎起電話給男人撥去,仍是一堆抱怨和埋怨。男人倒是笑逐顏開地安慰,不料電話那端忽然聽到一個女人打噴嚏的聲音。柳小桃一下子扯直嗓子,問:“誰在那兒?”
“一個客戶而已,你哪能這么小氣?!?/p>
幾句解釋,幾句甜言蜜語,柳小桃放下電話時,心里仍有忐忑,她還沒有被扶正,就有別的金絲雀虎視眈眈了。
柳小桃決定遠離李映如,多跟方琴接近。她拿著一匹上好的印度綢緞去找方琴,方琴是上海女人,非常講究這些小情小調(diào)。果然,綢緞讓她愛不釋手,為了回禮她非要進屋找一條土耳其的手鏈送給柳小桃。
方琴一邊將手鏈給柳小桃戴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有男人嗎?”
柳小桃臉紅了一下,吞吐地說:“有一個,但不在內(nèi)地。”
方琴就說:“這房子是他給你租的?”柳小桃猶豫了一下,默認了。
柳小桃沒想到第二天在牌桌上,輸了牌的李映如,刀片一樣的嘴忽然蹦出:“這世道掙錢真不容易,不如給人當二奶。”
柳小桃臉色一變,方琴也一愣。柳小桃的手克制不住地哆嗦著,方琴狠狠剜了李映如一眼,李映如馬上自圓其說:“哈哈,我沒說別人,我說我自己不如當二奶。”
可是柳小桃到底年輕,將手中的牌狠狠一推,拔腿跑出牌室。
電話不接,敲門聲不理,柳小桃坐在客廳像個石膏像一樣發(fā)呆。
直到傍晚時分,落日的絢爛如霞光鋪陳開來,江晨羽的臉突然從陽臺上露出。柳小桃嚇了一跳,沖過去,看到江晨羽攀在墻壁上像只壁虎,他為了上來將戶外攀登工具都用上了。
柳小桃?guī)兔Π阉нM來,兩個人跌在陽臺上,江晨羽沉重地壓在柳小桃的身上。江晨羽烏黑的眼睛離柳小桃只有一厘米,他輕輕地說:“我來看看你,沒有事吧?真讓人擔心?!?/p>
柳小桃忽然軟弱起來,眼睛浮現(xiàn)淚水。江晨羽身上有好聞的清新的氣味,他干凈得像三月的新春,手指溫柔地彈奏在柳小桃的身上……
事后,柳小桃對江晨羽說:“你喜歡我?”
江晨羽點點頭,柳小桃說:“那你幫我一個忙……”
次日,江晨羽將一只小小的白色U盤交給柳小桃。江晨羽輕輕地問:“小桃,你真的要?”
柳小桃輕輕抖起來,最終還是從江晨羽手里奪過U盤。
柳小桃很快就搬走了,走的那天是個陰雨天,她什么也沒帶,只穿了件風衣,手插在口袋里,像每天早晨去菜場或是超市那樣,埋頭走著走著,就消失在人群里。
U盤送到男人手上,男人急忙放在電腦里打開。熒光屏上,是在方琴的臥室,江晨羽剛踏進去,方琴便如一只豹子般撲倒了他……
男人發(fā)出一陣狂笑,抱住柳小桃:“寶貝你可真棒,這回這只母老虎不離婚也不成了,她還想瓜分我大半財產(chǎn),不可能啦,哈哈?!?/p>
是的,柳小桃的男人就是方琴的丈夫老徐,那個有名的富商。像很多有錢人一樣,老徐也要客串做一些善事,柳小桃就是他資助的??僧斄√医K于出落得如花似玉,一派天真時,卻義無反顧地跟了老徐,這就是她的報恩方式。
當然老徐也像所有有錢人一樣,說要離婚娶柳小桃,可是他同樣頭疼的是方琴無論如何都不離,要離也可以,她分一大半財產(chǎn),這個尖酸刻薄的老男人,怎么舍得?
所以他派柳小桃去當臥底,只要她拿到方琴出軌的證據(jù),柳小桃就可以成為光明正大的徐太太。
老徐終是熱熱鬧鬧地辦成了離婚,然后該是柳小桃忙碌著要辦結婚的事了吧?可柳小桃像一只冬眠的貓一樣,越來越困倦,越來越嗜睡。在半夢半醒之間,柳小桃總是恍惚。
她想念江晨羽,那個畫一般清純的男人被她用愛情利用了,可是只有柳小桃知道,自己雖然利用了他,但也真的愛上了他。
柳小桃推開老徐辦公室的門時,便看到了在沙發(fā)上撲騰成一團的兩個人,而那個女人竟是李映如!她慢條斯理地起身,甚至還對柳小桃咧嘴一笑,老徐有些尷尬,但很快若無其事地穿起衣服。
老徐說,李映如是來給他送另一個U盤的——正是那個傍晚,江晨羽親吻著柳小桃的證據(jù)。
李映如在小桃的耳邊輕輕地,卻咬牙切齒地說:“柳小桃,我跟了老徐十年了?!彼恼Z氣怨氣頗深,卻已解釋清楚了所有的一切。
老徐過來扶住臉色蒼白的小桃的腰,耳語般地說:“小桃啊,其實還要謝謝你的美人計,要不我也離不了。不過小桃,你也要理解,憑空被人扣了頂綠帽子的壓力,我也愛莫能助啊?!?/p>
“可惜,”老徐嘆口氣,“要不我還真是想要娶你,不過你還是可以繼續(xù)跟著我?!彼┮谎坶T外的李映如,將聲音壓得更低,“你放心,我也不會娶她,太精明的女人不適合當老婆的。”
事情說開后,老徐分外輕松:“小桃,今天我?guī)闳ド虉觯S你想買什么?!?/p>
“不!”一聲尖銳的尖叫,凄厲得令小桃自己都嚇一跳,可是柳小桃的確在喊,“我要離開你?!?/p>
柳小桃的眼睛明亮起來,一簇火光灼灼跳躍在她的眼睛里,使她整個臉龐發(fā)出一種明艷的光,漂亮極了。老徐一下子愣住了,他沒有見過這樣的小桃,整個兒精神煥發(fā)出蓬勃生機,他伸手想抓住她,她卻如一只靈巧的貓一樣躲開,然后轉身向大門口奔去。
李映如驚奇地站起來,然后對目瞪口呆的老徐說:“她瘋了嗎? ”
是的,曾經(jīng)她的確瘋了一般如此迷戀這樣的生活。隆冬的夜,在華麗明亮的別墅里,光著腳踏在綿軟厚實的波斯地毯上,順著綺麗的玫瑰長廊走到天臺,在透明的落地窗邊慢條斯理地脫去維多利亞真絲睡衣,泡進像小游泳池一般大的按摩浴缸里,冷眼欣賞著天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
柳小桃想起貧困的童年,打著寒戰(zhàn),匆匆忙忙將一桶水慌慌地往身上澆,那種冷,像刀子一般劃進肌膚。
柳小桃發(fā)誓再也不要過那種生活,可是現(xiàn)在的她卻決定拋棄垃圾一樣丟掉包裝華麗的點心,雖然點心上只是長了點霉而已。
柳小桃像只敏捷的小鹿,奔入玫瑰山莊,站在樓下喊:“江晨羽,江晨羽。”
柳小桃喊了無數(shù)聲,聲音漸漸沙啞起來。但江晨羽的窗口靜得像一座空洞洞的城堡,似所有的前塵往事都未曾發(fā)生過。夜色鋪天蓋地地蒙下來,柳小桃的淚水撲簌撲簌跌落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