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以審美的方式,隨心而活,無為的人生也很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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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王子猷,知名度可能不是太高,不過他出生在真正的名門貴族。關鍵是,他的人生也算傳奇。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這兩句詩,包含了魏晉時期兩大豪門望族。王,乃山東瑯琊王氏;謝,乃河南陳郡謝氏。
王子猷就出生于王氏豪門。
王氏家族成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有頭有臉、在某個領域有所成就的大人物:書圣王羲之是王子猷的父親,東晉政權奠基人王導是他父親的伯伯,史上具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是他二嫂,中國山水古詩開山鼻祖謝靈運是他妹妹的外孫……
總之,一個個都很有能耐,各有作為。
王子猷自己例外。無心權術,文藝上也沒留下什么了不起的作品。
2
正是這個無所作為、一生放蕩不羈愛自由的魏晉人士,連詩仙李白都被他“圈粉”——
“乘興嫌太楚,焚卻子猷船。夢見五柳枝,已堪掛馬鞭?!?/p>
——有一年,在江上,月色撩人,山花欲燃,李白突然想去找一位叫韋冰的朋友喝酒,只恨船太慢。這讓他想起王子猷的雪夜訪戴;
“桑落洲渚連,滄江無云煙。潯陽非剡水,忽見子猷船?!?/p>
——有一年,李白送弟弟外出工作,眼看江水蒼茫,黃葉飄飛,他又想到王子猷當年雪夜訪戴的往事;
“草裹烏紗巾,倒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p>
——有一年,李白與友人在秦淮河畔喝酒賞月,青天玉鉤,眾人歡笑,醉眼朦朧中,他以為王子猷就在對面……
像他這樣心心念念,算不算“真愛粉”?
究竟,王子猷具備怎樣一番魅力呢?
3
《世說新語》中記載這樣一則故事:
王子猷曾經(jīng)有段時間借住在朋友家。剛剛搬進去,他就命人在院內(nèi)栽種竹子。
仆人覺得沒必要,就問道:“只不過暫時住一段時日,何必勞煩呢?”
王子猷吹著口哨,沉吟好久,然后說了一句:“何可一日無此君?”
人生于世,怎么可以一天沒有竹君相伴??!
這是一種審美的生活方式。
別人覺得麻煩,在王子猷看來,房子雖然是借來的,生活卻是自己的。所以,哪怕只住一個月,一個星期,也得種上竹子。
覺得夸張嗎?
不過后世不少文人墨客都像他這樣鐘愛竹。
蘇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p>
司馬光在《種竹齋》里中直抒胸臆:“吾愛王子猷,借齋也種竹。一日不可無,瀟灑常在目。”
可以說,這是不折不扣的偶像崇拜和效仿。
李清照父親李格非也愛竹,在屋舍門前種竹,并將居所取名為有竹堂。
詩人天生懂得如何詩意生活,以審美的眼光對待人生。
詩人和俗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如果有十塊錢,俗人全都用來買菜,詩人會留一部分用來買水仙。
“沒有審美力是一種絕癥,知識也救不了。”俗不可醫(yī),可不就是絕癥嗎?說過這句話的木心,也抱著和王子猷同樣的觀點。
4
依然是關于竹子的故事。
有一次,王子猷路過吳中,聽說某位士大夫家的竹園極好。
這位士大夫當然聽聞造訪者大名,為此特意將庭院灑掃布置一番,恭候這位很有背景的王公子。
不承想,王子猷“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他直奔竹林,習慣性地對著竹子吟誦了一會,然后轉身離開,至于這個竹園的主人是何許人,此人在哪高就,處于什么職位,并不在意。
畢竟,他要賞的,純粹只是那片竹林。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蓖蹙S有一次與朋友相約,進山探訪某位隱士,吃了閉門羹,寫下這兩句詩,其中典故便由王子猷而來。
民國時期,錢鍾書寫了《圍城》,拍成電視劇播出之后,火了。
一時間家里電話幾欲被觀眾打爆。終于忍無可忍,錢鍾書以慣有幽默把某位粉絲勸了回去:“你吃了雞蛋覺得味道不錯的話,又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呢?”
換個角度看,錢老倒有“看竹何須問主人”的魏晉遺風。
看竹不問主人,吃蛋不問母雞,是一種不為虛名俗利所役,純粹審美、純粹享樂的人生態(tài)度。
關于王子猷,最著名的故事,是讓李白在若干首詩作中一再提及的雪夜訪戴。
那才是一次真真正正的,說走就走的旅行——
王子猷住在山陰(今紹興),某天夜里下大雪,他起床,走到室外,賞著雪景,喝著小酒,吟誦了左思寫自然山水的《招隱》,突然想起朋友戴安道。
當時,他在紹興,戴在嵊州。他才不管外面什么天氣,什么時間,也不管路途遙遠,立馬命人準備船只,向戴安道所在之處出發(fā):
“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p>
這種不管三七二十一,說走就走的勇氣(或者說癡氣),今人還有嗎?
我們更多的會想,這么冷,出去肯定會感冒。就算冒出這種說走就走的念頭,另一個念頭也會立馬跳出來阻止——發(fā)什么神經(jīng),明天還要上班呢,翹班的話全勤獎就沒啦!
同時,我們是否也因為這樣的規(guī)矩和穩(wěn)妥感到人生無趣,除了工作、壓力、買房、儲蓄,似乎沒有別的?似乎很難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很爽很痛快?
按部就班是今人可悲的困縛,興之所至早已淪為消費不起的品性??诳诼暵暷钸吨f走就走,實際上,我們做不到如此放達隨性。瀟灑走一回,只是唱唱而已。
人家王子猷,船行了一夜,終于到達朋友家門口。接下來的言行,再一次雷到別人——他決定直接打道回府,原因是:
“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為此,有人說他作,有人覺得他是古代的行為藝術家。
換個位置看,何嘗不是我們自己活得太乖太具備目的性?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往往被標榜為執(zhí)著的美德。人家本來就沒把訪問朋友當做目的,來去不過乘興。
瞻前顧后,逼迫我們在現(xiàn)實中茍且。
遠憂近慮,讓我們習慣向生活妥協(xié)。
王子猷偏不。
少一點目的,多一點享樂;少一點功利,多一點純粹;少一點按部就班,多一點興之所至,以審美的方式,過隨心所欲的生活,就是王子猷。
隨心而為并非任性,而是將自由歸還生命。當一個人看清自己的本心,才可能有勇氣做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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