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數(shù)數(shù)春星
從前,外公外婆在縣城里跟我們住上下樓,爸爸媽媽工作的時候,我都是跟老人家待在一起。
老人家在農村還有一個院子,那個村子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常常于午后在那個小小的村落里獨自游蕩,孤獨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一件壞事。我一定要穿上寬大的舊衣服,和我幻想中的伙伴一起,在沒有人的道路上奔跑,在低矮的房屋間穿梭。
有時候跑到空曠的田地里,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自由的俠客。有一年夏天,外公心血來潮,用廢棄輪胎的橡膠和木材給我做了一雙木屐,穿著走起路來嗒嗒響。外公還用木頭給我鑿過一個小葫蘆,我總覺得葫蘆有神力,帶著它膽子大了不少,偷偷去了很多大人不讓我去的地方。
可能是我那浪漫主義的頭腦暗中作祟,那段游蕩的歲月如今回憶起來充滿了奇幻色彩。想來,童年總是一個“兔子洞”,一半真實,一半幻想。
村里有一片廢棄的曬谷場,用我們那兒的話叫“地塘”。清朗的夜晚,霜白的月色鋪在這片空地上,就像一片明亮的水塘。穿過這片空地,有一處小小的院落,院門常年緊閉,據(jù)說是沒有人住的空院子。
有一次我試著推了推門,居然推開了。院子里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院子不算小,我們那里的院子一般都是這樣的:有一間主屋,從前是大瓦房,后來都換成了小洋樓;院子里還有一間廚房、一間雜物間,廚房里筑一個燒柴火的灶臺,雜物間放柴火、養(yǎng)小雞都可以;院子里要有一口水井,還有一個泵,可以打水的那種;還要有樹,常見的有波羅蜜、杧果樹、楊桃樹和黃皮果樹。
這個院子里也有一株楊桃樹,長在院門邊,枝葉伸出墻外,楊桃花落了滿地。老婆婆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廚房門口,看著灶臺里的柴火。
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讀《白話聊齋》了,總覺得這里應該發(fā)生更多的故事,于是頻頻造訪,還要煞有介事地給她捎上一些小禮物:從家里偷拿的兩顆糖或路邊采摘的幾朵花。
老婆婆教我在炭灰里烤花生和小紅薯。土灶里的火剛熄滅的時候,把花生和紅薯藏進炭灰之中,用炭灰的余溫把食物慢慢煨熟。等待的時間里,我們在院子里長久地閑坐,再一點兒一點兒把藏進去的食物撥拉出來,邊玩邊吃。
我特別耐得住那樣的閑坐,無論是自己一個人,還是和別人。
老婆婆雖然一個人住,屋子卻收拾得很整潔。她不常與人交際,腿腳也不靈便。一個人如果這樣終日久坐,心里在想什么呢?這種坐井觀天式的孤獨,讓我的內心受到一些震動—不是同情或者可憐,大概是感受到一絲殘忍的詩意吧。
她有時候會講她還是小女孩兒時候的故事,盡管不過是普通人家的事情,但老太婆們的故事總是迷人的,也總有這殘忍的詩意。
村子里像這樣獨居的老人其實不少,有一些與外婆常有來往。有時候,我會跟外婆一起與他們坐坐,夏天搖搖蒲扇,冬天烤烤火。
他們中有的不過是子女長大了,長居在城里,有的卻說不清獨居的因由了。
大家對真正的孤寡老人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村里有幾處地方,我常常被告誡不要去玩耍。我路過的時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總覺得是在注視陽光下的黑洞。我雖然有一副天真的俠義心腸,但是也會有些害怕,怕的不是那些老人和他們黑洞洞的屋子,而是害怕發(fā)生在他們身上復雜的故事,像是不知來處且沒有歸途的深淵。
那時我還沒有學會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一再迷失在對這深淵的關注之中。陽光明麗的日子里,人們也愿意見到他們搬把椅子曬曬太陽,像是一種粉飾。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寂寞,但是更令我害怕的問題是,他們知道寂寞嗎?孩童耳聰目明,天真又殘酷,看到也聽到很多人們想回避的這些老人真實生活里的難堪。人間的煎熬可能不是電視劇里演的酷刑,而是動作遲緩的老嫗想燒一點兒熱水擦拭身軀。
地塘那邊的小院子我還是愿意經(jīng)常去的,我愿意看干干凈凈的院子和談吐清晰的老婆婆在陽光樹影里閑坐,不怎么敢再往深里想,再往遠處想。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都是無解的追問。
我是隔岸觀火的人,雖然仿佛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燒,但總歸是置身事外的。長大后,在課本上看到劉亮程寫“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心里覺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