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放學(xué)回來,給我看他拍的照片。電話手表小小的屏幕里,一朵碧桃初綻。兒子說:“這是在黃河邊拍的,春天真的到了?!?/p>
因?yàn)榘峒业木壒?,今年看到的花特別少—小區(qū)里一切都是新的,樹剛剛栽下,花還未培植,院子里光禿禿的,讓人不知不覺就錯過了花期。
而在從前的小區(qū),每到春天,花兒陸續(xù)盛放,像是一場持續(xù)數(shù)十天的盛大儀式。
3月里,先是迎春,再是玉蘭,到了月末,輪到丁香。樓下的兩棵丁香樹互相倚靠,開出的花半白半紫。4月下旬,紫色的泡桐花從高大的樹上落下,遛彎兒的時候,兒子撿起一朵,貪婪地嗅著,有時還會伸出舌頭舔一下。兒子說花里有“蜜”,我也試著嘗了一下,真的有甜味。在那之后,是牡丹、鳶尾、金薔薇……
在小區(qū)里,遛娃算是一種社交方式。孩子們彼此是玩伴,大人們也漸漸熟悉。
兒子和2樓的男孩兒生日只差兩天,兩個人最是要好。那孩子大多時候是姥爺帶著,姥爺是個好脾氣,兩個孩子吵著要松塔,松塔掛在離地三米多高的枝頭,姥爺累得滿頭大汗也沒招兒。姥爺是高級技工,小區(qū)里誰家孩子的自行車壞了都找他;聽說我家里的燈壞了,他也帶著工具上門來修。他做得一手好菜,兒子最喜歡他做的糖醋排骨,而我至今懷念他腌的茄蓮。
4樓的大哥是軍人出身,身材魁梧,每次見面總是離著老遠(yuǎn)就打招呼。他很會逗孩子玩,總是擺出一副司令的架勢,指揮一群小孩做游戲。他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每次見我兒子,一起甜甜地叫“哥哥”。下樓陪女兒玩時,他會帶著水果、零食,分給其他小孩;有時虎著臉,故意嚇唬他們,孩子們對他真是又怕又愛。在鄰居們眼里,他是難得的好爸爸。他大笑,說在銀行工作很忙,回家還要給兩個女兒洗衣服,累!兩年前,我有好一陣子沒有見他,后來聽別人說他突發(fā)腦溢血,還好挺了過來。我想去看看他,又覺得沒有熟到可以登門拜訪的程度。
再見到他時,他整個人小了一圈,遠(yuǎn)遠(yuǎn)地沖我點(diǎn)頭。我想問問他的病情,覺得唐突,猶豫幾次也沒有張口。搬家前不久,他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看著兩個女兒玩。我在他旁邊坐下,說:“大哥,我們要搬走了,跟你告?zhèn)€別。”他轉(zhuǎn)頭看我,一臉驚訝:“為……什么?”聲音含混不清,我的心里一沉。我說是為了孩子上學(xué)方便,他說:“唔,那……你的房子?”我說:“我想留著,這是我結(jié)婚的房子,舍不得賣。”他重重地點(diǎn)頭:“不要賣!”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告辭離開。我怕再不走,眼淚就要落下來。
十多年前,在雜志上看過一篇小說《來喝一杯茶》,講的是一對老夫妻,想要邀請陌生的鄰居們來家里做客。他們送出邀請卡,精心做了準(zhǔn)備,而鄰居們卻苦等不來。最后,天使敲開了他們的門。搬家前,我曾經(jīng)想,如果我發(fā)出邀請,我的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鄰居,他們會來嗎?9樓的大姐,當(dāng)年毫不介意地把我們一家人請進(jìn)家門,我們看過戶型之后,決定買下她樓下的房子;11樓的那家人,在一個下暴雨的夜晚,讓孩子給被困在小區(qū)門口的我們送來了傘;還有6樓的那個男人,有天半夜他喝多了酒胡亂敲門,大家鬧得有些不愉快,再見面總是尷尬。搬家前我清理雜物,電梯到了一樓,打開門,迎面撞見他,他愣了一下,趕緊幫我往外提垃圾……而我一直沒有機(jī)會對他說一句:“都過去了,兄弟,別往心里去?!?/p>
十年倏忽過去,我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看著孩子們和院子里的樹一起長大,看著花朵盛放、凋零。這個春天,看到兒子拍的那張照片,忽然覺得有些想念。
兒子說:“我想回從前的小區(qū)看花?!?/p>
我說:“好,這個周末,我們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