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芳
從前,為了奔赴心中的城,我攥著一張車票和一腔孤勇,走很長很長的路,遇見很多很多的風景,擦肩過很多很多的人。時間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后會無期,青春言不由衷地漸行漸遠,最后,整個世界都與我無關。
關于旅途的記憶是從小時候第一次自己坐回老家的大巴車開始的。我笨拙地用錢到柜臺買車票,牢牢記著媽媽說的話,只有出示車票才可以上車。我懷著虔誠和膽怯的心,把車票遞給臉色陰沉的檢票阿姨,然后乖乖地坐在位子上,緘默地看著車窗外疾逝的風景,惦念著目的地。一小張單薄的車票和濃重刺鼻的汽油味構成了我對旅途最初的印象。
從小生活在縣城,沒有出過遠門,回一趟老家都是坐大巴車就可以解決的事,那蓋著紅印戳的車票看起來像郵票一樣精致。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專門用小鐵皮盒收集車票,直至摞到厚厚的一沓,再也蓋不上蓋子。
暑假是我積攢車票的大好時機,每當我坐上大巴車,看見別人隨意丟在座位旁的車票時都會無限惋惜,多好的車票??!
雨水漫過臺階的夏日里,風鈴如約響起,我的手里卻少了一張車票。那天,因為沒有趕上最后一班大巴車,我站在原地哭了很久,然后一個人摸索著走回了家。我告訴自己沒有關系,今天沒趕上還會有明天的車票。因為車票,我執(zhí)著地遙望著遠方,盡管在大人眼里,這不過是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但我還是出奇地迷戀。
喜歡坐車大概是因為迷戀沿途的風景,三兩交錯的電線桿延伸向未知的遠方,綠田地里插秧的農(nóng)民忙碌的身影,無知無覺的稻草人擺出唯一的姿勢,天空下迎風佇立的廣告牌,稀稀落落的樹木懶散地排列,陡峭的山壁棱角分明地倔強上揚。我喜歡這種感覺,在旅途中,每一個事物都有自己的意義,仿佛從遇見的那一刻起,它們就在訴說自己的故事。
在福州讀大學,多少有些無奈和遺憾,背起行囊去遠方的夢想就這樣擱淺,直到讀大二那年,家里人希望我可以出國留學。我思慮再三,為了減輕家里負擔,決定半工半讀。我報了英語口語班,每天過上趕完校內(nèi)課程,就要放下兼職趕去培訓機構上課的日子。
我聽著口語老師的講解,攥緊的筆半秒都不敢停下,生怕記漏什么要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即將到來的旅程做準備。有時候看著老師眉飛色舞地分享頗為自豪的出國經(jīng)歷,我告訴自己也會有這么一天。
課程結束后,在公交車站等車,風從四面八方灌進身體,骨子里滲著一種冷凍的疼。好不容易擠上人滿為患的公交車,連腳都沒地方放,頭也不知該往哪里張望。
被各種腥臭汗味充斥的夜晚,車窗外寶龍城市廣場人群攢動,玻璃櫥窗里有各式各樣的奢侈品,璀璨奪目,而我只能被擠到貼在公交車玻璃窗上凝望著它們。寒冷的冬夜里,我只能看著它變成窗上閃爍的光點,從我的指尖慢慢消失。
很多東西我們還不曾擁有就錯過了,但這并不叫人沮喪,因為有比它們更加閃耀的東西在靈魂深處催促我們前行。
那幾個月里,有時凌晨便會醒來,再也無法睡去,頭腦有些混亂卻又異常清醒。黑暗中沒有開燈,摸索起床,心一點兒一點兒下沉,走廊的穿堂風有一種特別的寂靜,靜到可以聽見自己微弱的脈搏聲音。
迎著第一縷晨光坐公交車不停轉(zhuǎn)站,吃著豆?jié){包子,在車上對付完早餐,晚上十點多回到宿舍,躡手躡腳地打水洗臉,媽媽在電話那頭噓寒問暖,我裝作沒事,不敢哽咽,明亮耀眼的未來似乎在這段荊棘之路的盡頭觸手可及。
終于,我滿心歡喜地拿到車票,搭上前往廣州的大巴車,同行三兩人也是高高興得不得了。第一次坐地鐵,不知所措?yún)s還強裝鎮(zhèn)定;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梁黃頭發(fā)的外國人,忍不住想say hello;第一次吃正宗的廣州菜,配著檸檬香草味的茶飲,感覺新奇;第一次看見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興奮不已。
可惜卻沒有第一次就過的好運氣。簽證失敗后,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走出一道道警戒森嚴的大門,不記得如何面對發(fā)“簽證包過”廣告單的人而無動于衷,不記得穿過幾個街角,經(jīng)過哪個拐口,按了幾層電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只記得難以置信的痛苦蠶食著自己。殘酷的現(xiàn)實撞擊得我頭暈目眩,可是手里攥的單子卻又真實得可怕。我憎恨地捶打著地板卻無濟于事,從抽噎漸漸地變成嚎啕大哭,哭到難以呼吸,胸腔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我按住心口,強制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卻不經(jīng)意地瞥見口袋里的一角車票。悲哀如決堤的洪水,從心頭泛濫涌出,我卻無能為力。
返途時,我買了一張從廣州東站到廈門火車站的高鐵車票,像是和誰賭氣似的踏上旅途,沒有回頭。就算是失敗,我也要高昂頭顱,一路倔強前行。
到站的時候,灰蒙蒙的天空夾雜著星點雨絲,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給人一種細雪的錯覺。在這個寒風凜冽的深冬里,我從一個地方奔波到另一個地方,腥臭混雜的氣味還充斥著我的鼻腔,光怪陸離的景象還在我眼前切換,嘈雜喧鬧的分貝還在我耳膜里回蕩,我像做了一場夢一般恍惚,最終又回到原點,意義何在?
我的手里只有一張被攥得發(fā)皺的車票和身上頹喪無力的背包行李。
隨后的兩次簽證依舊沒有通過,為了這張車票,我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天真的我似乎忘了,沒有非你不可的結果,只有一廂情愿的撞南墻,我的躊躇滿志被現(xiàn)實這個光亮的巴掌狠狠地刮了一個嘴巴。
馬爾克斯說:“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
這趟旅程的終點在哪里?我不知道。
大學畢業(yè)在即,我完成實習。失敗的疼痛已沒有那么深刻,向往遠方的念想絲毫未減。五一假期一時興起,和同在縣城的初中好友一起去廈門旅行。
因為是臨時起意,所以沒有井然有序的規(guī)劃,沒有有條不紊的安排,車票在網(wǎng)絡上臨時訂購。直到坐上公交車前往火車站時,我們還在討論到了廈門要搭乘什么交通工具才能省時省錢。
我們坐上BRT快速公交到達第一碼頭,我把手伸向窗外,清冽的風透過我的指尖。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幾年前坐長途汽車去廣州的夜晚,想起返途時火車停在鐵軌上的夜晚,想起等待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無聲無息,漫長而又絕望的夜晚。
與那個時刻的煎熬孤獨相比,現(xiàn)在的我終于可以和自己的孤獨與倔強和解了。
夜幕降臨,在昏黃路燈照耀下的廈門大學有一絲靜謐和安詳。白天的喧囂煙消云散,我和好友散步走進廈大,紅磚瓦房在濃重的夜色里并不明朗,但是學究氣味卻彌漫得很遠。
中山街生烤各種海鮮琳瑯滿目,人間煙火不過如此,精致小巧的裝飾品和別具風格的工藝品讓這條街風味俱佳。行走在街上,每個人臉上都氤氳著這片紅光,好似在仙境。
但我卻更鐘情普陀寺的靜謐和鼓浪嶼的內(nèi)秀。走進普陀寺時,天空微微下起小雨,枯樹的枝丫無力地伸向天空,在紅瓦房的映襯下,多少有些落寞。
雨越下越大,游客步履匆匆,我和好友只能跑進寺廟躲雨??粗冷罏r瀝的雨,聽著暮鼓晨鐘,繚繞出一圈圈軌跡的香煙在慢慢消逝,天空中不留下一點兒痕跡,好像再無什么執(zhí)念難以放下。
島上的風景有一種小巷深藏的內(nèi)秀美,好像沒有走盡,你就不會發(fā)現(xiàn)更加新奇的事物:藏在林木后的小咖啡館在靜靜等待你;文藝小店的書簽在清風里微揚;信封的紅戳還未干,心愿墻上的故事還未說完;我的手里還有一張最后的車票……每一趟旅程都是一樁孤獨的心事,不足為外人道。
阿桑在《葉子》里唱道:“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p>
是啊,孤單倔強不會是一根刺,它會生長成一道光,把每一張車票都當作是唯一一張車票,把每一次旅行都當作是最后一次旅行。每一張車票背后的故事都不會重復,每一次旅行都不會徒勞無益。
無論結局是好是壞,我都可以問心無愧地說,試過了也不壞,至少我知道最理想的還沒來,我還可以帶上最后一張車票,義無反顧地奔赴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