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思明
(中山大學資訊管理學院 廣州 510006)
受《南宋雜事詩》《金源紀事詩》等詩集的啟發(fā),清末學者、藏書家葉昌熾(1849—1917年)創(chuàng)立了一種以七言絕句詠懷并記述五代以來藏書家的體式,稱為“藏書紀事詩”。問世以來,受到近現(xiàn)代藏書史家的欣賞和模仿,其綜合性續(xù)作補撰者有三種,反映廣東、上海、揚州三地藏書家者也有三種,具體內容信息如下所述。
葉昌熾,字蘭裳,又字鞠裳、鞠常,晚號緣督廬主人,原籍浙江紹興,后入籍江蘇長洲。其所創(chuàng)設的“藏書紀事詩”,在詩注中,搜集、引用源自正史、筆記、方志以及官、私書目等文獻中的資料,并將記述一位或相關多位藏書家的文獻史料進行匯集,用一首七言絕句進行總括,附以葉氏“案語”,實際上是一部資料匯編式的藏書家辭典。
葉氏《藏書紀事詩》共計收錄藏書家739位[1],起于五代末期,迄于晚清,被后世學人譽為“書林之掌故,藏家之詩史”。傳世以來,其“領以絕句,綴以事跡,必要時殿以按語”[1]的典范體式吸引了后世學者予以效仿,多個續(xù)作、仿作問世。
倫明(1875—1944),字哲如,廣東東莞人,其于1935年撰成《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其所關注的藏書家時間上限是辛亥年(1911年)。倫明在自序中自述,其與葉氏《藏書紀事詩》的差別在于:“葉書但紀私家,此則凡屬于書者無所不紀,所重在書之聚散”[2]4。
倫氏將時間上限定位1911年,則其所關注的藏書家與其同屬一個時代,相關文獻史料中對于相關藏書家的記載尚少,其側重于闡述自身和藏書家的交游往來以及其所了解的書林掌故。《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共存詩155首,收錄藏書家150位、附錄28位,共178人。倫氏另有《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草稿》44首,主要是對諸多藏書軼事的記載,并不是為特定藏書家立傳。故下文在藏書家的統(tǒng)計中,并未將此納入其中。
王謇(1888—1968),字佩諍,江蘇蘇州吳縣人。其所撰《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共存詩126首,收錄藏書家126位,附錄8位,共134位。
該書收錄多為江、浙、滬一帶的藏書家?!半m然此書篇幅不大,但由于所記多為近現(xiàn)代藏書中心地區(qū)的藏書家,且書中保留了大量為他書所未見的第一手資料,故頗為人看重”[3]。
吳則虞(1913—1977),字蒲庼,安徽涇縣茂林人。其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編撰的《續(xù)藏書紀事詩》 ,共十二卷。至2016年8月,才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分上、下兩冊正式出版。據筆者統(tǒng)計,共收錄藏書家424位(包括5位外籍藏書家)、藏書紀事詩283首,多為晚清至近現(xiàn)代以來的藏書家。
據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周生杰《吳則虞與〈續(xù)藏書紀事詩〉》一文的考證,“2015年11月,賴好友相助,筆者獲得《續(xù)藏書紀事詩》部分書稿,該書后有吳則虞先生跋……跋語撰于1964年,而‘稿成十五載’,故該書撰成當在1949年”。又據《續(xù)藏書紀事詩》卷七《葉昌熾鞠裳》注文“則虞案”中記載:“鞠裳為《藏書紀事詩》寫訂之年為四十三,余續(xù)詩脫稿適亦同歲?!敝苌苷J為,“稿成”當指1949年初稿之成,而“脫稿”則指1956年作者進行文字潤色之后成稿。而尚有文字顯示,1956年之后,作者仍然有對文稿作潤色修改之工[4]。
徐紹棨(1879—1948),字信符,祖籍浙江錢塘,生于廣東英德。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效仿葉氏《藏書紀事詩》,撰成《廣東藏書紀事詩》。共收錄54位廣東籍藏書家及其藏書處。和前文所介紹的四種稍有不同的是,撰者突出顯示藏書家的藏書處,以“藏書家·藏書處”的格式作為標題予以標目。
本書稿以《廣東藏書紀事詩稿》之名,首刊于1949年3月3日《廣大學報》復刊第一卷首期;1963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其子徐湯殷先生整理增補后的手稿影印本;1975年,臺北文海出版社將《廣東藏書紀事詩》作為《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叢書之一出版;1988年,遼寧人民出版社《清代藏書樓發(fā)展史·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傳》,亦收錄了《廣東藏書紀事詩》。
《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由周退密撰詩、宋路霞紀事。周退密先生為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宋路霞女士系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館員。該書以紀事詩體為上海近代六十位藏書家立傳。有學者評介道,該書“基本囊括了近代一百年來出生或寄居于上海一地的主要藏書家,但還有遺漏……該書又是對上海這個中國近代最大出版中心、古籍聚散中心的私家藏書活動所作最詳細最系統(tǒng)的調查總結”[5]。
1987年12月,《近代上海藏書紀事詩》[6]一文刊載于《圖書館雜志》當年第6期上,僅收錄6首紀事詩作。1993年4月,《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有鄭逸梅、胡道靜、潘景鄭三位學者為之作序。
蔡貴華(?—2009)所撰 《揚州近代藏書紀事詩》,以“茨艾”筆名首刊于《揚州史志》1989年第2期,又刊于《揚州文學》1999年第6期。兩個版本所收錄的紀事詩、藏書家數(shù)量未變,一共是15首紀事詩、29位藏書家。其中,有9首紀事詩是對揚州九個藏書世家的記載,涉及了有關家族中的多位藏書家。
相較《揚州史志》版,《揚州文學》版的不同之處在于:(1)紀事詩排序不同?!稉P州文學》版整體上藏書世家在前、個人在后,之后又大致按照藏書家出生年代的先后進行排序;(2)紀事詩內容略有更新。青溪書屋劉氏、城南草堂陳氏、石研齋秦氏、翁長森、李盛鐸等五首紀事詩,都有部分文字的修訂和更新;(3)小傳內容有新的信息增補?!稉P州文學》版在小傳內容方面敘述更為詳細,尤其是對各藏書家生卒年、字號等個人信息的補充。
蔡先生出生于維揚世家,早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晚年執(zhí)教于揚州市基礎教育系統(tǒng)。以傾慕傅增湘先生《藏園群書題記》而以“紹湘齋”自名藏書室,頗富藏書,多有珍本。自撰自印有《紹湘齋詩詞》,并自費出版有《中國文獻學資料通檢》(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據周生杰教授介紹,“1987年,《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已經定稿,胡道靜先生為之撰序,率先刊出,揚州學者蔡貴華看到后,觸動很大,于是搜輯資料,撰寫《揚州近代藏書紀事詩》,收錄傳主15家,對近代揚州藏書世家、藏書變遷及藏書流傳等,都作了有益的探索”[7]。
除了以上皆有成書的七種之外,還有一些散見的紀事詩。在徐雁、譚華軍整理出版的《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傳》中,除了倫明、王謇、徐紹棨所作三種之外,還增輯了若干首,有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和張伯駒《續(xù)洪憲紀事詩補注》凡六首,即王修、袁克權、袁克定、葉恭綽;陳君隱所作《王謇藏書紀事詩》、《吳則虞藏書紀事詩》和《張宗松與王彥威藏書紀事詩》三首;另外還搜錄了《錫山風土竹枝詞·大公圖書館》一首。
在本文中,筆者擬對以上各種“藏書紀事詩”中所收錄的“江蘇藏書家”別裁出來,進行必要的統(tǒng)計,并以之為本文的研究對象。需要說明的是,“江蘇”作為一個行政省的名稱,是在清乾隆二十五年八月己亥(1760年10月6日)確定下來的,并由江寧布政使司、蘇州布政使司分工管轄,故取兩衙門的首字合稱為“江蘇”,以江寧府(今南京市)為省會。
具體來說,江寧布政使司統(tǒng)轄范圍是四個府、二個直隸州、一個直隸廳,分別為:江寧府、淮安府、揚州府、徐州府、通州直隸州、海州直隸州、海門直隸廳;蘇州布政使司統(tǒng)轄范圍是四個府、一個直隸州,分別是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zhèn)江府、太倉直隸州。①各州、府、廳所統(tǒng)轄的地區(qū)如下:江寧府,領縣七:上元、江寧、句容、溧水、江浦、六合、高淳;淮安府,領縣六:山陽、阜寧、鹽城、清河、安東、桃源;揚州府,領州二、縣六:高郵州、泰州、江都、甘泉、儀征、興化、寶應、東臺;徐州府,領州一、縣七:邳州、銅山、蕭縣、碭山、豐縣、沛縣、宿遷、睢寧;通州直隸州,領縣二:如皋、泰興;海州直隸州,領縣二:贛榆、沭陽;海門直隸廳,無屬縣;蘇州府,領廳二、縣九:太湖廳、靖湖廳、吳縣、長洲、元和、昆山、新陽、常熟、昭文、吳江、震澤;松江府,領廳一、縣七:川沙廳、華亭、婁縣、奉賢、金山、上海、南匯、青浦;太倉直隸州,領縣四:鎮(zhèn)洋、崇明、嘉定、寶山;常州府,領縣八:武進、陽湖、無錫、金匱、江陰、宜興、荊溪、靖江;鎮(zhèn)江府,領廳一、縣四:太平廳、丹徒、丹陽、金壇、溧陽。(參考:張華,楊休,季士家.清代江蘇史概[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0.)下文表1即據此進行統(tǒng)計。
因而,本文所指的“江蘇藏書家”,包含以下兩類:一類是江蘇籍的藏書家,而“江蘇”范圍的界定,以上文所述清代確定下來的區(qū)域為準。如金山、松江等地雖然現(xiàn)在已不屬于江蘇轄內,但在清代屬于江蘇管轄范圍內,本文中仍將其納入江蘇藏書家的范圍;另一類指原籍貫不屬于江蘇,但其主要藏書活動在江蘇境內且影響較大的藏書家。如原籍福建晉江的黃居中(字明立,1562—1644)、黃虞稷(字俞邰,1629—1691)父子,黃明立在南京任國子監(jiān)丞時,建“千頃齋”,藏書達六萬余卷,其子俞邰能守護遺藏書并增益之,撰《千頃堂書目》三十二卷,其家族藏書事跡在江蘇藏書界影響較大,故將其一并納入“江蘇藏書家”的范疇。
本文所據以統(tǒng)計分析的七種“藏書紀事詩”的著述及其版本是:
(1)葉昌熾撰《藏書紀事詩》,王鍔、伏亞鵬點校,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2)吳則虞撰、吳受琚增補《續(xù)藏書紀事詩》,俞震、曾敏整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8月版;
(3)倫明撰《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及《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草稿》,見東莞圖書館整理《倫明全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版;
(4)王謇撰《續(xù)補藏書紀事詩》,見《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外二種)》,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5)蔡貴華撰《揚州近代藏書紀事詩》,先后刊登于《揚州史志》1989年第2期及《揚州文學》1999年第6期;
(6)周退密、宋路霞合撰《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4月版;
(7)譚卓垣、倫明等著《清代藏書樓發(fā)展史·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傳》,徐雁、譚華軍整理,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年6月版。該書匯集有徐紹棨《廣東藏書紀事詩》、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王謇《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并增輯了部分藏書紀事詩和紀事傳。
據統(tǒng)計,各類“藏書紀事詩”中所收錄的江蘇藏書家數(shù)量如下:
表1 各類“藏書紀事詩”中“江蘇藏書家”的數(shù)量
以上文所介紹的各版本“藏書紀事詩”所收錄的藏書家總量來看,上表中的七種,所收錄藏書家總共是1 568位,江蘇藏書家有572位,占全部藏書家總數(shù)的36.48%。
其中有44位藏書家,同時出現(xiàn)在兩種以上“藏書紀事詩”中。具體信息見表2:
表2 同時被多種“藏書紀事詩”收錄的藏書家
按:各類“藏書紀事詩”所收錄的藏書家,皆是撰述者根據其個人交游、閱歷以及所收藏的文獻史料等各方面而進行的撰述,其收錄范圍與撰述者個人的交游和藏書范圍有很大的關系。
如“藏書紀事詩”的首創(chuàng)者葉昌熾,本為清江蘇長洲(今蘇州)人,自身也是藏書家、文獻學家;王謇亦為江蘇吳縣(今蘇州)人氏,參與過《吳縣志》的編撰,曾江蘇省立蘇州圖書館編目主任,對蘇州地方文化、藏書文化多有研究。因著地緣優(yōu)勢和專業(yè)特長,在《藏書紀事詩》所收錄的739位藏書家中,有將近一半的江蘇藏書家(325位),占比43.98%;《續(xù)補藏書紀事詩》也多收錄江浙滬藏書家(共134位),其中一半為江蘇藏書家(共67位)。
根據上文對各類“藏書紀事詩”所收錄的江蘇藏書家所作的數(shù)量統(tǒng)計,共有572位;經合并被多種“藏書紀事詩”皆予收錄的藏書家后,尚有518位。若據清代江蘇的行政區(qū)劃統(tǒng)計,則其區(qū)域分布如下:
表3 各類“藏書紀事詩”中江蘇藏書家的區(qū)域分布
表3基本呈現(xiàn)了江蘇藏書家及其所藏文獻資源的分布情況。其中,蘇州府藏書家的數(shù)量遠多于其他地區(qū),占了一半以上(57.52%)。范鳳書在《中國私家藏書史》[8]中對所查得的5 045位中國藏書家的區(qū)域分布進行了統(tǒng)計,江蘇以998位居于第二,僅次于浙江。而中國藏書家數(shù)量最多的十個市縣中,蘇州以277位排名第一、常熟以146位排名第三、南京以67位排名第十。
對比范先生之統(tǒng)計所呈現(xiàn)出來的數(shù)據,則有關“藏書紀事詩”中共有518位江蘇藏書家,占范氏統(tǒng)計數(shù)量的52%。而在本文的統(tǒng)計中,“蘇州府”實則包含了常熟一地,其藏書家總數(shù)量為325位,相比范先生所統(tǒng)計的蘇州、常熟藏書家總數(shù)423位,占比為76.8%。兩者之間的占比差距,大抵反映了“藏書紀事詩”的作者們在收錄藏書家時,受其時代先后、社會交游、地域見聞及資料文獻所局限的客觀事實。
關于藏書家的種類,古今學者有進行過多種區(qū)分。清代學者洪亮吉將藏書家分為考訂家、校讎家、收藏家、賞鑒家和掠販家五類(《北江詩話》);清末學者葉德輝在《書林清話》中將其發(fā)展為著述家、校勘家、收藏家、賞鑒家和掠販家;近代藏書家繆荃孫直接分作賞鑒和收藏兩類(《古學匯刊序目》),將書籍販賣者們排除出了藏書家的行列;當代圖書館學家程煥文先生則將藏書家的類別歸納為學問之藏書家、收藏之藏書家以及掠販之藏書家,并繼而總結為開放派和保守派[9]。
以上學者實則上均是根據藏書家的藏書目的和藏書活動來進行分類的。從各類藏書紀事詩中幾位作者對江蘇藏書家群體的評詩及案語,不難發(fā)現(xiàn),江蘇藏書家大多產自書香之家,其中學者型藏書家突出,不乏大量的著述家、??奔?、收藏家、賞鑒家。筆者從中梳理、概括出江蘇藏書家群體的五個主要人文特色,并各擇選一二藏書事跡予以闡述。
江蘇藏書家群體能在全國藏書家中占據數(shù)量上的極大優(yōu)勢,并且涌現(xiàn)出眾多藏書世家,形成獨居特色的“蘇州派”“虞山派”等藏書流派,首當其沖地得益于一批致力于古舊書鑒賞的藏書家。洪亮吉認為“吳門黃主事丕烈、鄔鎮(zhèn)鮑處士廷博為賞鑒家”(《北江詩話》);葉德輝則稱,“錢曾述古堂、也是園,季滄葦振宜,賞鑒家也”[10]174。此處的“賞鑒家”主要指精于古籍版本知識,致力于善本、珍本等珍稀古籍文獻的收藏。
洪氏所提及的“吳門黃主事丕烈”指的是清代吳縣(今蘇州)藏書家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又字紹甫,號蕘圃)。黃氏藏書注重珍稀版本的搜集,尤其熱衷于宋本書,其藏書室之一名為“百宋一廛”,專門收藏宋本書。因其對宋本書的愛好,還得了“佞宋主人”的稱號,他有藏書印“佞宋主人”“宋廛一翁”等,也顯示其對宋本書的喜愛。葉昌熾評詩:“得書圖共祭書詩,但見咸宜絕妙詞。翁不死時書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癡”[11]461。一個癡迷藏書、愿與書籍共存亡的形象,躍然紙上。
與黃丕烈齊名并稱“黃跋顧?!钡那宕停ń窠K蘇州)藏書家顧千里(1766—1835,名廣圻,號澗薲),善于校讎,經其手所校的書籍,因質量精湛,被后世學界所珍視。葉昌熾評詩:“不校校書比校勤,幾塵風葉掃繽紛。誤書細勘原無誤,安得陳編盡屬君”?!包S跋顧?!笔乔螘r期藏書活動的高峰,從二人的藏書活動可一窺當時江南一帶藏書家的交游往來和古舊書業(yè)的活躍情景。
再如明代弇州山人(今江蘇太倉)藏書家王世貞(1526—1590)也喜愛宋本書,曾以一座園子來換取宋版《兩漢書》,轟動書林。葉昌熾的評詩是:“得一奇書失一莊,團焦猶戀舊青箱”[11]192。顧千里從弟顧之逵(1753—1797,字抱沖)也是有名的藏書家,藏書處名為“小讀書堆”,多藏宋元善本,好校書。瞿中溶《挽顧抱沖茂才》詩:“宋刊元印與明鈔,插架堆床娛心目……黃金散盡為收書,秘本時時出老屋”[11]461。還有常熟鐵琴銅劍樓瞿氏歷經五代而不衰,得虧其子孫世代持續(xù)從事古舊書的搜集和鑒賞工作。正是因為有眾多致力于古舊書鑒賞的藏書家,古舊書業(yè)市場才能如此繁榮,才能涌現(xiàn)出眾多愛書如命的藏書家,這是江蘇藏書家群體的一個重要特征。
江蘇藏書家熱衷于鄉(xiāng)邦文獻的搜集。“藏書紀事詩”的首創(chuàng)者葉昌熾便是熱心于鄉(xiāng)邦文獻集藏的“江蘇藏書家”典范。葉氏為清代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其收藏特點是“以蘇州先哲遺書為收藏重點,蘇州人著作三百五十余部,占其收藏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強,其中明代文集又占半數(shù)以上”[11]1?!叭~氏還計劃把這部分地方文獻、先賢著作中的一部分整理之后加以出版,為此他還寫過一篇題目很長的詩,以題代序,提作《碩果堂中藏吳郡先賢撰述頗有人間未見本擬仿武林掌故叢編之例集貲付刊拈此以為喤引》。詩有兩首,其中第一首寫道:‘學至荀揚始大純,等閑敢說著書身。棗梨業(yè)待名山壽,桑梓情因故國親……’”[12]213由此也可見葉氏致力于鄉(xiāng)賢文獻搜集和研究的故土情懷。
葉氏同時還精于版本、目錄、??敝畬W,與江南一帶諸多藏書愛好者有著眾多交往。因此,葉氏《藏書紀事詩》中所收錄的730多位藏書家中,江蘇藏書家有284位,也是各類“藏書紀事詩”中收錄江蘇藏書家最多的。倫明評詩:“蕓香濃處多吾輩,廣覓同心敘古觀”[2]5。吳則虞評詩:“詩紀藏書垂范型,童烏無命受《玄經》”[13]265。
《續(xù)補藏書紀事詩》作者王謇亦潛心蘇州史志文獻的搜藏和考訂工作,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在《蘇州史志筆記》中稱王謇“其搜羅近人整理古籍之著作及論文豐富之甚”[14]。
再如江陰藏書家繆荃孫(1844—1919,字炎之,一字筱珊,號藝風),其藏書樓有藝風堂、聯(lián)珠樓,私人藏書非常豐富,他特別重視對江南藏書的搜羅,尤其致力于江陰地方文獻的搜集和整理,編撰有《江蘇通志》、《江陰縣志》等,籌建了江南圖書館(現(xiàn)南京圖書館)。倫明評詩:“一冊垂為學海津,畢生事業(yè)與書親。偉哉雕木破前例,幾許刊傳近代人”[2]42。
還有諸如南京陳作霖的可園藏書、鄧邦述的群碧樓藏書,蘇州顧湘舟的藝海樓藏書,常熟丁祖蔭湘素樓藏書等,皆搜集和保存下來大量鄉(xiāng)邦文獻。
江蘇藏書家中著述家眾多,如身為藏書家的葉昌熾,首創(chuàng)“藏書紀事詩”,為古代藏書家立傳,便是著述型藏書家的典范。各類藏書紀事詩中,作者們對于藏書家的著述皆記載得十分詳細。如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記載了其和江蘇武進(現(xiàn)常州)藏書家屠寄的一段交往。屠寄(1856—1921,原名庾,字敬山),精于元史,花費畢生精力撰寫《蒙兀兒史記》,倫明問之何時能完成,其言“余今年六十矣,再須六十年可成,然余固不期其成。家中雇一刻工,成一篇即刻一篇,死而后已”。倫明詩曰:“日日先生住醉鄉(xiāng),生平不逐著書長”[2]40。
吳則虞《續(xù)藏書紀事詩》亦為屠寄作詩傳,案語亦指出屠氏著述豐富,“敬山號歸甫,民國后任國史館總纂。著有《蒙兀兒史記》、《黑龍江輿地圖》《常州駢體文錄》《洛陽伽藍記注》等。余見其手?!犊鬃蛹艺Z》及批點《唐文粹》多種”[13]271。綜合倫明、吳則虞兩位先生的撰述來看,一位集藏書、校書、著述于一身的藏書家形象躍然紙上。
再如,江蘇無錫籍藏書家錢基博(1887-1957年,字子泉,號潛廬),倫明評詩:“今文獨有錢基博,不薄今人愛古人。中國近代文學史,春秋筆削自通神”。錢氏著述豐富,耗十余年精力著成《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靶屡f學人之交替,風氣之變遷,此書靡不脈絡分明”[2]98。江蘇長洲(今江蘇蘇州)藏書家吳梅(1884-1939年,字瞿安,號霜崖),其關于戲曲、曲譜的藏書非常豐富,著有《顧曲麈談》、《曲學通論》、《中國戲曲概論》、《元劇研究》《南北詞譜》等,是近代著名的曲學大師。王謇評詩:“曲海詞山百嘉室,彃丸海上最傷心”,“百嘉室”為吳梅的藏書室,藏明嘉靖善本多種。
諸如上述此類的事跡,在各類“藏書紀事詩”中多有記述。
雕版印刷術自唐代興起,宋、元時期是雕版印刷的頂峰,不僅雕刻精美、??辟|量也比較高。因而,宋、元本古書成為了明、清以來藏書家爭相收藏的熱點。江蘇刻書事業(yè)發(fā)達,明代學者胡應麟(1551—1602,字元瑞,號少室山人)在《少室山房筆叢》中談及當時的刻書活動,“余所見當今刻本,蘇、常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15]??梢娒鞔虝顒又靖窬?。很多藏書家熱衷于刻書活動,一方面是因自己的收藏所需,另一方面是以求通過刻書活動而青史留名?!八饺瞬貢铱虝哂蟹巧虡I(yè)化的傾向,也就是說起刻書的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個人和家族的名譽”[16]。江蘇私家刻書首推常熟汲古閣主人毛晉(1599—1659年,字子晉,號潛在),藏書多宋、元本。毛氏一生刊刻書籍眾多,葉德輝稱“明季藏書家,以常熟之毛晉汲古閣為最著。當時遍刻《十三經》、《十七史》、《津逮秘書》、唐宋元人別集,以至道藏、詞曲,無不搜刻傳之”[10]134。其子毛褒、毛表、毛扆、毛綏萬皆承其業(yè)。葉昌熾詩云:“律論流通到羅什,家錢雕印過毋昭。只因玉蟹泉香冽,滿架薪材煮石銚”[11]261。
常熟地區(qū)醉心書籍刊刻的藏書家還有掃葉山房主人席鑒(1700—1722年,字玉照,號茱萸山人),葉昌熾評詩:“釀花掃葉皆清課,坐擁寒氈對短檠”,并且在案語中寫到“玉照藏書極富,所刻古今書籍,板心均有‘掃葉山房’字”[11]356。“席氏掃葉山房是自常熟毛晉汲古閣后民間書坊中經營時間最長、刻書數(shù)量最多、社會影響最大的私家刻書機構,為古籍的保存和文化的傳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17]329。
王桂平在《清代江南藏書家刻書研究》一書中統(tǒng)計了清代江南地區(qū)從事刻書事業(yè)的藏書家,其中江蘇地區(qū)清代藏書家共計476位,藏書家刻書人數(shù)為231位??梢娍虝谇宕K藏書家群體中是非常重要的一項活動,亦可見江蘇藏書家勇于傳播書籍文化之舉。在各種“藏書紀事詩”中,均可見各位作者對于藏書家們刻書活動的記錄。
在儒家文化占據主流地位的中國古代,尤其是隋、唐科舉制度以來,“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深入人心。讀書中舉、出仕官場,歷來被視作成才的“正途”,于是藏書以教子孫讀書,便成為望子成龍,求取科舉功名利祿的文教投資之一。
昆山徐氏傳是樓是書香傳家的典范。徐乾學(1631—1694,字原一,號健庵),與其弟徐秉義(1633—1711,字彥和,號果亭)、徐元文(1634-1691年,字公肅,號立齋),號稱“昆山三徐”,三人皆進士及第?!皞魇菢恰币鉃橐詴鄠饔谧訉O后代,有對聯(lián)傳于后世云:“教子有遺經,詩、書、易、春秋、禮記;傳家無別業(yè),解、會、狀、榜眼、探花”。葉昌熾評詩:“一門并擅名山藏,白鹿爭高指玉峰”[11]321。
常熟藏書世家翁氏,更是著名的科舉狀元世家。翁心存(1791—1862,字二銘,號邃庵),道光二年(1822年)考中進士,道光八年充上書房總師傅;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號松禪),翁心存之子,咸豐六年(1856年)考中狀元,先后擔任同治、光緒兩代帝師;翁曾源(1834—1887,字仲淵,號寔齋、海珊),翁心存之師,同治二年(1863年)考中狀元?!拔淌峡频诼?lián)翩,簪纓不絕,如此世澤連綿的名門望族,原因就在于翁氏世世代代重視藏書、讀書和為善”[17]417。
在常熟虞山鎮(zhèn)翁同龢故居綵衣堂大廳有一副對聯(lián):“綿世澤莫如為善,振家聲還是讀書”。翁氏世代重視讀書,藏書逐漸豐富。王謇詩云:“山中宰相廚顧及,鵓鴿峰下筑瓶齋。從孫枝茁家之喜,黃批顧校自然佳”[2]155。
“耕讀傳家”與“詩書繼世”,在我國民間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孕育了眾多讀書人才。從各類“藏書紀事詩”中可見江蘇藏書世家眾多,而之所以能夠數(shù)代相傳,是因為讀書是文人學者得以實現(xiàn)抱負理想的唯一正途。
如葉昌熾《藏書紀事詩》中所記載的常熟趙用賢、趙琦美家族,常熟瞿紹基、瞿鏞、瞿秉淵、瞿秉清家族,昆山葉盛、葉恭煥、葉國華家族,常州唐順之、唐仁家族,太倉王世貞、王敬美家族,常熟錢謙益、錢謙貞家族,昆山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徐炯家族等;倫明《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所記載的江陰繆荃孫、繆祿保;王謇《續(xù)補藏書紀事詩》中所記載的蘇州王欣夫、王大森家族,蘇州潘承弼、潘承厚家族等;吳則虞《續(xù)藏書紀事詩》中所記載的昆山趙元益、趙詒琛家族等,均可從中一窺其家族藏書的文脈書香及其文獻資源傳承。
綜上所述,清末蘇州學者、金石學家、藏書家葉昌熾在晚清首創(chuàng)的“藏書紀事詩”體式,為其后多位學人所效仿,因之保存下來了眾多近現(xiàn)代藏書家的藏書事跡。如今,通過對有關“藏書紀事詩”中江蘇藏書家的數(shù)量及地域統(tǒng)計,可見江蘇藏書家在全國蔚為大觀,而以蘇州為代表的蘇南地區(qū),尤其是如今從屬于蘇州的常熟一域,又在整個江蘇獨占鰲頭,可見其地蘊藏深厚的藏書文化傳統(tǒng)。在“江蘇藏書家”群體中,富有致力于古書校勘、整理和研究的學者型藏書家,其“藏以致用”的人文理念,令人感佩。時至今日,常熟、蘇州等地依然在“書香江蘇”的全民閱讀方陣中,居于領軍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