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錢
外婆走的時候,我正在北非的一個國家旅行。
旅途信號微弱,收到媽媽短信的時候,我剛坐上大巴。三十幾度的天氣,日光直射,巴士沒有空調(diào),沿途沉悶又昏黃,高溫又缺氧的車廂剝奪了我最后一絲感知情緒的能力,只覺得腦袋很重,像喝多了烈酒之后的昏聵,又覺得自己像一塊硬邦邦的海綿。
雨就是在這個時候落下的,密集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又順著各自的軌跡落下,大雨中,我仿佛聽到遠處有潮水倒灌入耳,而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催云成雨。
丹吉爾在下雨,幾萬公里之外的我的家鄉(xiāng)也在下雨,這個世界上,每處有傷心人的地方都在下雨。
我生在南方的海島,四季多雨。
印象中,雨從四五月份就開始多了起來,雨絲像揚塵飄在空中。我總覺得四五月的雨并不是雨,而是海面上水汽在進行一場企圖穿過大陸的遷徙。
這么小的雨當然是困不住人的,我坐在窗前,看這細密的雨絲用一雙濕濕的手描摹出故鄉(xiāng)的形狀?!巴馄牛饷嫦掠炅?,我可以不去上幼兒園嗎?”但這么小的雨又怎么能困住人呢?所以不管我央求多少次,外婆還是會慢慢幫我把頭發(fā)打成熟悉的辮子,然后把貓咪手帕用一根小小的別針輕輕別在我胸口。
幼兒園的班車每天早上會準時停在門口,車上有個男售票員,外婆會把我來不及吃的早餐交給他,并且叮囑他一定要讓我把早飯吃完。早飯有時是花卷,有時是糖三角,在四五月的時候,吃得最多的則是青餅
南方的春天拖拖沓沓,往往到了清明時節(jié)也絲毫沒有要散場的意思,雨憋不停,地里的野菜便也越長越喜人。油綠如玉的青餅就是用一種叫“青”的野菜搗成汁,再拌上糯米或是晚粳稻米制成的。青餅沒有餡兒,有些會在外面撲上一層薄薄的黃豆粉。外婆往往只是簡單地把青餅煎一煎,再拿去白糖堆里滾一圈,就做好了我的早飯。我喜歡吃這種軟糯回甘,清香撲鼻的食物,似乎還能吃到一股春雨的味道,很溫柔的味道。
六七月份的時候是梅雨季節(jié),連日的雨水像村口婦人們的閑談,細碎且聽不到停下來的那天。哪怕是不下雨的時候,日光照舊收斂,天上的云都像枯萎了一樣,一副將雨未雨的神色。外婆家的木柜子,木門在濕氣的侵蝕下,整日散發(fā)著一股古樸又陰郁的味道,老房子的墻角很容易便洇了水,像擦不掉的淚痕。
我喜歡在外婆準備晚飯的時候繞著灶臺打轉(zhuǎn),窗外的雨漣漣而下,院前的大水缸正用它那張明亮的大圓臉迎著滴滴答答的雨點,房里的電視機永遠在放86版的西游記或是87版的紅樓夢,燒水的錫壺還在嗚咽里面正燙著外公的黃酒。甕里的咸菜早已腌漬好,切碎了的炒蠶豆,下酒也下飯。我繞著灶頭跑累了,便坐在飯桌邊支著頭看外婆忙碌的身影,看頭頂?shù)臒艄鈺灣鲆蝗θS澄澄又毛絨絨的光亮,但不能看太久,看久了就會犯起困來。
外婆有時候還會從菜場的小攤買木蓮凍回家,吃木蓮凍最好的時候是在盛夏暴雨午后,吊入井里冷卻后的木蓮凍帶著絲絲天然的涼氣,舀一碗木蓮凍,一口溜入喉,滿身暑氣便被澆滅了,心里更是像吞了一口傍晚沁涼的海風,浮浮沉沉。
親情筆記:
往后就算還有一模一樣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適合避雨的傘。外婆去世之后,我再也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木蓮凍。每次經(jīng)過菜市場的時候,總會習慣性地搜尋一下,但記憶中木蓮凍就像春夜里的雨,一旦掉落到了泥土中,便再也無跡可尋了。事實上,我的心里也說不上有多記掛木蓮凍,只是總覺得有東西懸在心間揮之不去,忘了的時候就忘了,想起來的時候也就想起來了。對外婆的思念也是這樣,就像一場痛風,晴日無事,可每當下起雨來,關(guān)節(jié)處的隱痛還是在時刻提醒著你,病灶的存在。
小的時候,總覺得大人是一種更為心硬的動物。爺爺走的時候我總以為我們會難過很久很久的,但好像過不了多久,大人們就迅速歸于平靜了。外婆走后,我大概明白了什么。我從來不會在媽媽面前提起外婆,我們家的飯桌上也很少能再見到青餅了。媽媽不買,我也就不吃,有些東西,假裝忘記,是我們共同的默契。有一種更深的難過,叫作不敢在至親面前難過。
就像下雨天也不一定是要打傘的,也有人選擇若無其事地走進雨中。而我和媽媽都是那種不敢打傘的人,我們向來都不太勇敢,嘴上不說懷念,心里卻永遠在回望來時的路。
外婆走后,外公的身體一直。媽媽照料躺在病榻上的外公,和我視頻,鏡頭里的外公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他原來已經(jīng)瘦成了這樣,那么嶙峋,看起來那么沒有重量,仿佛是一小攤正在被烈日暴曬的水漬,下一秒就要在我眼前蒸發(fā)。他的一身皮膚也已經(jīng)被穿得松松垮垮,上面依稀爬滿了老年斑,但我無法近距離地凝視,更無法伸手去觸摸。他不能進食,也不能說話,只能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
但他還是能認出屏幕里的我,他咿咿呀呀地示意媽媽把手機拿近一點,費力地從嗓子中擠出每個音節(jié),但我卻一句都聽不出。我只能無措地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慌張地叫來媽媽翻譯,恨不得讓整只耳朵都鉆到喇叭里去,但沒用,我們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聽出他的意思。外公還在手機那頭費力地說,我的眼淚早已像是云層中兜不住的雨點,唰唰唰地掉下來。
后來,我便再也沒有接過媽媽的視頻,一次次掛斷,假裝沒看手機,假裝信號不好,假裝好像只要不點開那個接聽鍵,便永遠不需要面對那些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
我生在南方的海島,四季多雨。
臺風吹走了萬物的顏色,讓一切都變成了灰蒙蒙的,云朵從四面八方趕來,相會在一起,抱成巨大而混沌的形狀。緊接著,雨就來了。
外婆會把晾曬的鰻干收進屋子,把家里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緊。窗外大雨奔涌如瀑布,后院的枇杷樹在大風中顫擺出夸張的弧度,有時水會淹進外婆家的老房子,外公外婆便挽著褲腿,用塑料臉盆一盆一盆往外舀水。那時候的外公外婆,還是我記憶中的健碩模樣。
夏日的雨水是新鮮的眼淚。好像雨一下,人很快便老了。
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一場雨是突然而至的,每一場雨的落下都有它的預兆,但我們卻依舊無法預測雨的落下,一如我們無法預測命運的降臨。
面對這樣的天氣與命運,我們究竟該去到哪里避雨呢?躲到時間中嗎?躲到死亡中嗎?外婆走后,我時常在想這個問題,我們到底為什么而悲傷,我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
親人的離去,讓我們失去了自己,那個只有他們才能認識的自己。他們走了,那個只有他們才能認識的我,也隨之熄滅了。
往后就算還有一模一樣的落雨天,我也找不到一把適合避雨的傘。
于是,我只好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那一個個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