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文
我18歲之前的生活乏善可陳,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和同學打過架,沒有差點被學校開除,也沒有背著老師抽煙喝酒,我算是特別主流的好學生:進了全市最好的初中;早早就被保送到最好的高中里最好的班;在英語演講比賽和化學競賽中都拿過獎;時不時還能在當?shù)氐膱蠹埳习l(fā)表一篇“豆腐塊”文章……
那時候我們班的名字叫“教改班”,大家私下戲稱為“勞改班”,每次月考、模擬考、期中考的年級排名貼在學校的公示欄里,前50名里起碼有49個人來自我們班。我們的教室在教學樓的頂樓,取的是“一覽眾山小”的意思。班主任管我們管得非常嚴,除了要求我們門門功課都得在年級里遙遙領(lǐng)先外,還要求我們?nèi)姘l(fā)展,軍訓的時候方陣走得要比其他班整齊,就連午睡的時候也要比其他班安靜。外校的領(lǐng)導(dǎo)來我??疾斓臅r候,常常會被我們班那種整齊肅穆的氛圍給嚇著,大家拼命學習的勁頭里有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我的同桌是個另類,她當時在偷偷談戀愛,她的書包里有一支口紅,她不敢涂得太鮮艷,所以只在嘴上稍微點一點。我們學校不允許燙頭發(fā),她打了個擦邊球,把齊劉海給燙得微微卷進去,腦后還是扎著一把清湯寡水的馬尾辮。就是這些小小的改變,讓她在整排整排穿藍色校服的女孩中顯得格外出挑。她偷偷發(fā)短信的時候,我就偷偷看她抿起來的嘴角和笑意盈盈的酒窩,那是我從未涉足的世界。
我的秘密則是每天晚上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寫小說,這個秘密聽起來既不浪漫也不靠譜。在所有的課程里,語文是最不被重視的。當時大家都信奉“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們從高一開始就被編入各種競賽班里,沒日沒夜地背艱澀難懂的物理公式、做化學實驗。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看小說,想看故事里的人背后藏著怎樣的故事,想看早就埋下的伏筆會向什么方向發(fā)展,想看不同背景的人最終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
做著物理競賽題的時候,我仿佛總能看到故事中的人物在向我招手,呼喚我和他們一起繼續(xù)命運的旅程。我把競賽題典的封面拆下來包在《悲慘世界》的外面,還騙媽媽說《紅樓夢》是高一學生的必讀課外書。小說看得多了,我也不免手癢,想要寫屬于自己的小說,終于在一張英文練習卷的背面寫下了300字的開頭。我還記得我寫了一個古代賣花女子偶遇微服私訪的皇帝的故事。放到現(xiàn)在來看,這個故事說不定能發(fā)展成一部流行的“瑪麗蘇小說”。
我高二時的語文老師程老師是教過我的所有老師里面最有心的。他有一本厚厚的摘抄本,每天的早讀課上,他會讀中外名家的小說選段給我們聽,從馬爾克斯讀到海明威,他那因為吸煙而變得沙啞的嗓音帶我走進文學的殿堂。他不拖堂,也不占用我們體育課的時間。他講解唐詩宋詞的時候,眼神里充滿了感情,仿佛看到了他的愛人。直到第一次月考前他都沒有給我們講過命題作文的答題套路,也沒有讓我們做往年的練習卷。
他說:“語文這個東西,不是說做幾套練習題、背幾種答題套路就能學好的。把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也只是理解了皮毛。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個韻腳,每一個聲音,它們背后的故事是什么,作者寫下它們的時候有怎樣的心境,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地去體會。我們要學會觀察我們所在的世界。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情,每一縷光線,每一絲聲音都有屬于它們自己的詩意。”聽程老師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只覺得很玄乎,尚未能理解其中的奧妙。那時他要我們學寫詩填詞,在春節(jié)的時候?qū)W寫對聯(lián),學平仄和韻腳。他還說如果我們能看一本小說或者一部電影,并且愿意寫讀后感或觀后感的話,我們就可以不做《每課一練》。
我有一次誤將自己寫小說的本子當成隨筆本交了上去,當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嚇得不輕,怕自己不務(wù)正業(yè)胡亂寫的東西被他笑話。三天過后,他將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把小說本還給我。我看到他用紅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評語,字數(shù)竟然比我的正文還要多?!敖Y(jié)構(gòu)太拖沓”“人物形象不鮮明”“句子結(jié)構(gòu)太復(fù)雜”……我越讀心情越沉重,卻沒想到在結(jié)尾看到一個大大的100分。
程老師從桌子下面找出來一大摞書,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中國當代小說選》。他說:“你很有天分,只是不知道如何運用,先把這些書看完,然后再寫一個故事給我看?!?/p>
坐在我前排的大周在程老師的鼓勵下看起了各種各樣艱澀深奧的電影,因為大周在隨筆本里面寫他想做一個導(dǎo)演。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從程老師的辦公室回來,給我看程老師寫給他的電影清單,排在第一位的是法國影片《紅》《白》《藍》三部曲。
我和大周跑遍了學校周圍的影碟店,都買不到這幾張DVD。程老師給了我們一個地址,是他大學同學開的DVD店,在城市的另一頭,那里收藏著各個年代的小眾文藝電影。對17歲的我們來說,那里像是充滿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我和大周窩在他家一口氣看完了這三部電影,看的過程中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電影里的那些長鏡頭:女主角在游泳池里來來回回地游著,巴黎陰暗昏黃的天氣,禮帽和長大衣……大周看著看著竟然有些激動,他緊緊握著遙控器,說他將來也要拍出這樣的電影。
“這是我的夢想。你的夢想是什么?”他抓著我的書包帶問我。
“我要當村上春樹那樣的作家!”我那時候剛看完程老師借給我的《海邊的卡夫卡》。
“那你寫完了小說,我把它拍成電影,然后你拿諾貝爾文學獎,我拿奧斯卡獎?!彼肓艘粫赫f。
“一言為定!”我和他拉鉤。
我上高二、高三的那段時間里,在各種競賽中并沒有取得什么出色的成績,倒是寫完了整整3個隨筆本,大部分的故事都毫無新意也缺乏技巧,但也有幾篇最后發(fā)表在一些雜志上。我鍥而不舍地做著我喜歡的事情,倒也不覺得辛苦。在那些早晨6點半出操、7點鐘上早自習的乏善可陳的日子里,我懷揣著小小的夢想,竟然也覺得每一天都熠熠生輝起來。
程老師在我們高二結(jié)束的時候,就被“貶”到普通班去教學。教導(dǎo)主任覺得他總是教一些高考不考的無用之物,害得一個個本來想要考清華、北大的人開始心心念念要當作家、導(dǎo)演。那時,我們已經(jīng)開始進入高考前的總復(fù)習。
程老師經(jīng)過我們班門口的時候總是行色匆匆,我們邀請他來教室里聊一聊,他都找借口推辭了。直到高考結(jié)束,我的語文考了全校的最高分,他才重新對我們展露出笑容。他說,他一直覺得我有寫作天賦,但又怕我最終沒有辦法在應(yīng)試教育這個制度下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好在我最終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好在我在高三這條山重水復(fù)的漫漫長路中,最終尋覓到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