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
最近諜戰(zhàn)劇看多了,對手工的印象特別深刻。諜戰(zhàn)劇也像抗日劇、宮廷劇、生活倫理劇一樣,一段時間里蜂擁而起,編得多,拍得也快,演員阿狗阿貓都能上,爛劇就不可避免了。什么東西多了都不是好事,就毀了。但諜戰(zhàn)劇確實也有好的,像《暗算》《潛伏》《懸崖》《黎明之前》,都不錯。最近的《和平飯店》口碑也可以,似乎更燒腦。國外也有諜戰(zhàn)劇,但它有它的特色,美女、猛男、大動作、干凈利落,看得過癮。國內(nèi)的諜戰(zhàn)劇很少有這樣的,不是美女沒有,也不是猛男沒有,是意識形態(tài)不同,暴力美學不是我們所追求的,我們主張攻心,擅長手段,尤其喜好在手工上做文章。看時也揪心尿緊,仔細想想都是些雕蟲小技,什么剪貼情報啊、字意釋義啊、左右手寫字啊、發(fā)報的手作及嘀嗒聲辨別啊,等等,似乎不那么血雨腥風。我有時候會邊看邊想,這樣的伎倆,我也會。這樣說來,我要是生在過去,是不是也可以做個地下黨,或在隱密戰(zhàn)線兼?zhèn)€職,弄不好還可以和某個女人假扮夫妻,在外面住上一段。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諜戰(zhàn)劇《潛伏》、《懸崖》、老電影那什么《電波》的,就都有這樣。
我小時候手工就做得很好,有兩件事至今仍在我年邁的父母那里津津樂道,一件是“釘門檻”,就是把家里釘盒里的小釘用榔頭都敲到門檻里去,那是我剛會走路、剛會自己一個人玩的時候,我父母也肯定試過讓我玩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摸摸秤桿就讓我學生意啊、摸摸皮球就讓我當運動員之類,但我都不會,我只會釘門檻。我父母驚訝的不是我釘門檻的技巧,而是我拿榔頭敲釘居然都沒有敲到手指頭,這在我開襠褲階段簡直就是個不可思議的本事。第二件是“剪圖案”。稍大一點的時候,我對敲釘子就不感興趣了,但對一些圖案發(fā)了瘋似的著迷,不是說我會涂鴉或設計,而是我喜歡把各種圖案剪下來,瓶簽上的、盒子里的、紙上的或是布上的,逮到了就剪。那陣子,我們家到處都是被我剪下的各種屑頭,我父母顧不上我的手工技能了,只是拼命的藏東西,以免它們遭劫。后來,我的“手工”拓展到了隔壁,一位鄰居在家里做童裝加工,其中關鍵的技術就是縫大頭貼,我就被他們邀了去,專門負責剪大頭貼,又快又準邊緣又清爽。我父母就很驕傲,開玩笑地對鄰居說,就呆在你們家算了,工資就不要了,給他幾塊餅干就行。好像我已經(jīng)可以靠手藝自食其力了。
很快到了小學,我的手工技能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期間的訓練也是很多的,剪紙、畫簡筆畫、寫雙線字、做一些平面玩具,還有老師指導,但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小兒科。就像有些家長得意地對老師說,我兒子已經(jīng)在看初中的課本了!而我那時,已經(jīng)有了造假的杰作——我可以制作假電影票。那時候我們都很想看電影,但我們沒有錢,盡管學生票才三分錢一張,但父母一般都不會支持我們的愿望。
我經(jīng)常會去電影院門口,目光雷達一樣,搜索著地面,發(fā)現(xiàn)整潔的票根,會毫不猶豫地撿了回來。那時候,我的鉛筆盒里裝的不是鉛筆、橡皮、尺子,而是各式各樣的票根。這些票根,有些撕在上面,有些撕在下面,可憐的檢票員,他給了我一個可乘之機。我會將相同顏色的票頭和票尾接在一起,不是簡單的接,而是技術的接,我的手工就體現(xiàn)在這里。當然,票頭得具備一個絕對的條件,什么條件?那就是必須有一條完好的直線。我就把這一刀切在這條直線上,兩張票根,兩條半邊的直線,就這樣嚴絲合縫的沾在了一起。當然要是不看背面,要是平攤在手上,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出這手工做在直線上。
看電影是一次次緊張又刺激的歷險。去售票處選好電影,再把票的顏色和樣子搞清楚,再找出絕對相像的偽造票,就可以大模大樣的混檢票口了。面不改色,屏心靜氣,把假票攤在手心,再捏住沾在一起的那條線,若無其事地遞給那個心不在焉的檢票員,就進來了。還不是萬事大吉,還不能到處亂竄,要躲避那些打著手電的查票員,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躲進廁所,有人來了就反復的裝著撒尿,耳朵卻豎得像旗幟一樣,待影院內(nèi)片頭的音樂響起,知道燈光已經(jīng)暗下來了,才悄悄的貓身出去……
那兩年,我就是靠這樣的手段看了無數(shù)的電影,雷鋒、地道戰(zhàn)、苦菜花、節(jié)振國、小鈴鐺、分水嶺、岸邊激浪、帶兵的人、箭桿河邊、豐收之后、家庭問題、獨立大隊、青年魯班、半夜雞叫、女跳水隊員、南海的早晨、小二黑結婚、年輕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草原英雄小姐妹,還有新聞簡報。
現(xiàn)在看來,這種手工、造假、蒙混過關、以及像潛伏一樣的實踐,多少訓練了我的“間諜”素質(zhì),也培養(yǎng)了我富于想象的應對能力,這跟我后來的所做所為還是有一點邏輯關系的。
諜戰(zhàn)劇《風箏》里,負責內(nèi)務預審的中共領導,就是利用檢測字樣和左右手寫字的特點,確定了鄭耀先既是“軍統(tǒng)六哥”、又是隱密戰(zhàn)線的“風箏”、又是舊政府遺留人員“周志乾”的身份的。
諜戰(zhàn)劇《和平飯店》里也是?!搬斪印崩贤鯘撊腼埖?,取得了王大頂?shù)氖謱懽謽?,偽造了其愿意歸順的“降書”,從而做實了這個土匪二當家和中共隱密戰(zhàn)線同志陳佳影的合理關系。
兩劇都有在筆跡上大做文章的橋段,都起到了逢兇化吉的作用,這就是手工的魅力。
進入初中,我也經(jīng)常碰到筆跡這樣的問題。時值1972、1973年,小平同志已強勢復出,當時最大的動作就是振興教育。這之前,我們的學習基本上屬于玩笑性質(zhì)的,說得好聽一點叫寓教于樂,學工、學農(nóng)、學軍,拉練唱著“語錄歌”,一天可以走50公里,還是在啃干糧喝涼水的情況下。后來不行了,上學不能推薦了,考試都要閉卷,每天的作業(yè)根本就做不起來,自然也就得不到家長的簽字。這事難不倒我,我有手工技藝,我可以模仿家長簽字。
我父母那時候是很忙的,整天在廠里搞什么會戰(zhàn),今天剝橘子比賽,明天扒雞殼競技,他們都是罐頭食品廠的工人。我父母的字跡是很好模仿的。我母親不怎么識字,讓她簽字,她會有天生的自卑感,要么胡亂得控制不住,要么羞答答的像一條毛毛蟲。我父親則不同,這是他難得的露臉機會,他會參照老師那時的習慣——不打分數(shù),不計對錯,只吝嗇的寫一個“閱”字,他不寫閱字,他坐在飯桌前,喝著兩毛錢一碗的生啤,看都不看,斜著身子就寫給你一個“即日”,然后是龍飛鳳舞的姓簽,比如吳,上面畫一個圈圈,下面扭幾下,怎么看都像是字母“OW”的上下組合。無論什么字,對我來說都不在話下。我獨創(chuàng)了意識流簽字,不是機械的描摹,不在乎點劃的相稱,我閉上眼睛,想象著我父母的樣子,尤其是他們當時的狀態(tài),手與筆就呈現(xiàn)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痕跡效果……
《和平飯店》里對痕跡專家也有這樣的描述:就是根據(jù)情節(jié)的發(fā)展,判斷出哪些地方容易留下痕跡,哪些物件上可能產(chǎn)生痕跡,繼而分析推理出事件的邏輯,找出合乎情理的走向。這說法可以佐證我那種方法,而我作業(yè)簿上的畫押,我父母也深信就是他們親筆簽的。
我的學習一直是不怎么樣的,但兩年的初中我也混得順風順水,原因就和我的作業(yè)表現(xiàn)及我父母的簽字有關。到了期末,學習成績的好壞,那是需要個人真刀真槍的,但有些成績老師手里還是有主動權的,比如勞動好、集體活動好、思想表現(xiàn)優(yōu)、學習態(tài)度優(yōu)等等,這些好啊優(yōu)啊我基本上都可以順利囊括。
到了1976年,我已經(jīng)上班去了。那時候都沒有正式工作,但要找一個事情做做還是容易的,去學裁縫、去打鐵鋪、在居委會燙語錄袋、或在家里糊火柴盒,只要你有手工的基礎,又有足夠的耐心,都是可以的。我去的是罐頭食品廠,跟著我父母做臨時工,聽起來好像要稍稍的高級一點,其實也是在做手工,批黃桃皮子或削荸薺外衣,廠里會這個手工的人太多了,因此我就是做得再好也馬上被大家淹沒了。
但這一年,有兩件事是特別考驗手工的。開始是周總理去世,舉國扼腕,我們廠長敏銳,當天就到店里去搶到了一批黑紗。
廠長是一個“強迫癥”,什么事都要逞好,說黑紗沒有字,就不夠意思,等于白戴。我心領神會,就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個活。當然也離不開我父母的慫恿,說這事如果做好了,有可能臨時就轉(zhuǎn)為長期了。
我們中學門口的那條巷,按照今天的說法叫作特色巷,專做油印字,游行用的橫幅、工作服上的廠標、運動衫上的號碼等等。有一段時間,我很癡迷這種手工,放了學不回家,駐著腳扒在店堂里看。我知道這事怎么做,一張絲網(wǎng),上面一張薄膜,薄膜上刻了字,再用橡皮刀蘸油漆在上面一刮,字就印在布上了。我把這手工用在了黑紗上,印了美術字“周總理,您在哪里”。這句話當時代表了全國人民的心聲,因此,我們廠里的黑紗就顯得很藝術,每個人都爭著戴,我們廠長也覺得很榮光。
這年九月,毛主席也去世了,這一次就更加哀痛,地動山搖,仿佛天都要塌了下來,自然也是舉國黑紗。不用說,任務又落在了我的頭上,但我們廠長對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說上次的那個美術字不好看,顯得呆板,最好用名家的手寫體,才能充分表達出我們的情感。但名家是不會寫這些內(nèi)容的,我就去翻查書法字典,集了王羲之的字,不夠,又集了有點類似的文征明的字、董其昌的字、王鐸的字。前面那三位寫得都比較周正,就是王鐸的字有點斜,這個問題不大,我在刻薄膜時把它糾一點過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油印在黑紗上,就跟名家特地題寫的一樣,效果出奇的好。
這兩件事都涉及到了拼湊和再呈現(xiàn),我在做這些的時候,并不知道這也是隱密戰(zhàn)線的基本功,是吃飯的手段。諜戰(zhàn)劇《面具》里,地下黨截獲了敵人的密碼,但無從破譯。李春秋機警地發(fā)現(xiàn),保密局站長家里的一本《孽?;ā凡灰娏耍瑥亩鴶喽ㄋ褪菙橙嗣艽a破譯的母本。找來《孽?;ā?,從字里行間篩選和拼湊,密碼就順利地破譯出來了。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我也因此從原來的“削皮”,調(diào)到了廠部的油印室。
接下來,我也到了談戀愛的年齡。
我的對象其實就是我們家的親戚,不過有點遠。我們是在一次家族活動中遇見,具體說就是我們家老太遷墳,我被我父母勉強要挾了去,她也是拗不過她的長輩。我們有一點點一見鐘情的味道,我覺得她順眼,她也覺得我有那么一股邪勁。我當時問她在什么地方上班?她說,在墨池坊對面的門市部里。我說,是賣皮鞋的那個門市部?她說,你知道那里的?我說,墨池坊口子上有一個郵筒,郵筒邊是一個補鞋的老頭。這說起來也是間諜的要求,注意細節(jié),過目不忘。我又說,我們碰到難,我給你寫信怎么樣?她說,寫什么呢?有什么好寫的呀?她這樣一說,我就知道她同意了,她如果不同意就會說,不要不要,會被店里人笑死的,我爸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那時候的戀愛沒有什么內(nèi)容,除了逛五馬街,就是去九山湖。五馬街像北京的王府井,九山湖則像上海的外灘,都是可以擦出火花的地方。尤其是九山湖,路邊種滿了梔子花,香得人心猿意馬。對于這種花,溫州人有更好聽的名字,叫“白玉甌兒”,白是色調(diào),玉是質(zhì)地,那兜著的花瓣就像甌兒,甚至有歌謠唱那個情境的——九山湖邊,白玉甌兒開,一對對一雙雙,在那里談戀愛……去九山湖,原來就是去尋找一種氣味,抑或是為了某種釋放。但這兩個地方我們也沒有去,我們還有點拘謹,那么寫信,就是這時候最好的方式。
寫信,其實也有點手工的特性?,F(xiàn)代人為什么只電話和微信了,就是煩那些手工,更何況舊時的鋪紙、研墨、潤筆……
她擔心我沒有東西好寫,其實她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可以寫寫我經(jīng)歷的趣事,也可以寫寫我廠里的軼聞。寫好、信封裝好、郵票貼好、投進郵筒,這個煩瑣的手工變成了一封信到了她手里,一般都是會愉悅的。還不光是這樣,我告訴她每個周一她都會收到我的信,那么早一個周六的中午,我就要把信投出去。我了解到郵筒的規(guī)律,一天只開啟兩次,中午12:00一次,下午16:00一次,如果是下午投,那經(jīng)過收件、分撿、落實到片區(qū)、再分派到投遞員手上,那周一無論如何是收不到的,所以我必須要趕在周六中午12:00之前把信投出去。
這是一個周密細致的完成過程,不是隨心所欲的。我知道,嚴謹?shù)奶幨伦黠L,是會贏得我對象好感的。一般諜戰(zhàn)劇里也都會有這樣的情節(jié),踩著那個點去送信、去暗殺、去救人、去做實一個證據(jù)、去撤銷已經(jīng)布下的計劃,都要以時間和信譽作保障,否則,完成任務就是一句空話。
某次,我周五周六加班,就算信已經(jīng)寫好了,也投不上那個點了,也就是說,我對象要是等我周一的信,已經(jīng)等不到了。這時候,我的手工才華就按捺不住了,整個周日我都在做著這件事:我寫好信,裝好信封,封好后貼了一張4分的郵票,有沒有用過的不要緊,但一定得是郵本地的4分票,而不是郵外地的8分票。接下來我做的才是手工活,我在郵票上畫了一只郵戳,在空白處也畫了一只郵戳,一只代表收進所蓋的,另一只則代表投遞所蓋的。我用的是稍干一點的墨汁,又加了一點點松節(jié)油,這樣會有點油暈,還不容易褪色。剩下的就是我在周一上午的演繹了。在差不多的那個時間里,我騎車出發(fā)了。我學著郵差的那個樣子,在人行道上一腳一腳的劃行。沿街的店鋪都已經(jīng)開門,但店員們似乎都在埋頭整理,做營業(yè)前的準備,因此,他們的眼睛是不注意外面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人少,我就劃行得快一點,人多,我就踮一下腳,在快到我對象那個店鋪時,我就裝起了郵差的那個范,嘴里喊某某某信,然后隨手一揮,就把信丟進了她的店堂里,沒等她反應過來,我已經(jīng)騎離了那個地方。這一系列細節(jié)我都做得天衣無縫,完全就是隱密戰(zhàn)線的要求。
后來,我又被廠里派到了上海,去學習罐頭封口機的流水技術,我雖然不是一線的工人,但鑒于我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廠長獎挹我出去走走。在上海,信就不能像在溫州那樣寫了,也不能像在溫州那樣投了,但信似乎顯得更重要了。不能見面,電話又無從打起,又不能擅自回家,艱難的日子儼然就像隱密戰(zhàn)線,只有堅持,也只能寫信。
上海的信,周期都比較長,若等她再回個信,日子就更久遠了。在上海,又是經(jīng)常要變換住地的,這個月在遵義旅社,下個月也許就在九江旅社,再下個月說不定又在黃陂旅社了。為了苦中作樂,為了將信寫得熱鬧,我就在信的字體上下功夫,也是將信寫得有趣一點。在遵義旅社我用的是隸書,在九江旅社我用的是行書,在黃陂旅社我用的是仿宋體,隸書學的是劉炳森,行書學的是龐中華,仿宋體我曾在油印室刻過蠟紙,這樣的方式,我對象馬上就感受到了,覺得這個人不僅會寫信,還會寫多體字,說明這個人有趣味,對生活有追求,好感就更加上升了。
因為信,幾百封信、各種故事的信、各種字體的信、寄自各個地方的信,我對象在十年之后嫁給了我。
后來,隨著條件的改善,我們搬了幾次家,從橋西里搬到水倉區(qū),又從水倉區(qū)搬到會同門,再從會同門搬到學府路,房子一次比一次好,搬一次扔一次舊東西,但每一次搬家,妻子都會首先把那些信帶上,像戶口本和門鑰匙一樣。這里說明一下,我們其實是粗人,不是在故作矯情;寫信也完全是出于私心,是在炫耀自己的伎倆;也是條件限制的緣故,不寫信我們就像是聾子瞎子;信寫得也不怎么樣,基本上是拿不出來朗讀的。但集得多了,自己也珍惜了。
這些信后來就不僅僅只是信了,它成了一種收藏,一種紀念。有時候整理家什,也會翻出來看一看,溫暖立刻像音樂一樣彌漫開來。有時候,兩個人說不爽了,脾氣僵住了,想到有這些信,心里馬上就柔軟下來,會覺得我們都寫了這么多信了,應該給信一個面子,好好過日子,于是,我們嘖了一聲,會心地笑了。
手工越做越好,難度也越做越大。時間到了1989年,我們這個廠正卯足了勁想上一個新臺階——參評國家二級企業(yè)。這個時候,無論廠里的規(guī)模、員工數(shù)量、年產(chǎn)值和年利潤、銷售額和出口創(chuàng)匯都達到了一個高水平。但根據(jù)學習的經(jīng)驗和兄弟企業(yè)提供的情報,覺得軟件臺帳還是很重要的,而這一點,喜歡打球并組建了一支廠籃球隊的廠長,恰恰不怎么重視,需要大量的材料補充。于是,經(jīng)過廠部的物色和大家的舉薦,我又一次從下面浮了上來,被抽調(diào)到辦公室,具體偽造以往的會議記錄、領導簽字、以及相關文件……
諜戰(zhàn)劇對這種手段的重要性特別推崇,《和平飯店》里就有呈現(xiàn),陳佳影的身份被漸漸懷疑后,日本憲兵就急需“滿鐵機關”元老辛佑未眉的親筆證明,來鑒證陳佳影。地下黨利用關系潛入到日軍內(nèi)部,將辛佑未眉剛到的親筆信描摹成所需文本,并且調(diào)包,保證了陳佳影在短時間內(nèi)不被暴露。我在后來的材料整合時也都用上了這種手段,我描摹各種參會人員的簽名、模仿文書的會議記錄、在空白處添加所需的內(nèi)容,以證明我們廠一貫以來就有創(chuàng)建的理念,并且早已經(jīng)根植于心。我還根據(jù)需要把“新材料”做舊,把一些新材料補辦進業(yè)已建好的檔案。手工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用說,我們廠的申報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企業(yè)晉升了檔次,廠長也有了榮譽,我也在廠部混得如魚得水。
后來,也就是這幾年,我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了,就是我有了婚外的女朋友。這似乎沒什么原因可講,就是一個俗套。就像美女伴英雄,一個有才華的人,生活里總會有一些艷遇的。女朋友是廠辦的打字員。我在廠里的風光、我手上的功夫、給廠長擬個講話稿、給廠部寫個年終總結、組織全市的交流材料、搞個通訊在報上亮亮相,這些“豐功偉績”她都看在眼里,心儀是自然而然的,加之自己也有點貪心,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女朋友小我15歲,據(jù)說,這是處情人的最佳年齡,男女都一樣,年齡相仿的或相差太大的就沒有味道了。
仔細回顧相處的過程,涉及到手工的事情有那么兩件,還比較典型。有一年,一個外地的報紙搞什么“屬相”征文,那年正好是雞年,我為了討她喜歡,就說去試試。討她喜歡就一定要寫到她,文章里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小時候曾經(jīng)以為屬相和人的樣子有關。比如屬馬,健壯的;屬虎,兇猛的;屬牛,肯干的;屬豬,懶惰的;屬狗,忠誠的;屬猴,靈動的;屬兔,漂亮的;屬蛇,詭異的;屬鼠,丑陋的;屬羊,溫順的;屬龍,呼風喚雨的;屬雞,唯一的解釋就是起得早。后來,自己長得熊腰虎背、兇神惡煞一般,馬上就覺得這純屬無稽之談了。
生活中和屬相有關的事只有一次。多年前我交了一位女朋友,都是成年人,我們相處得很認真,都覺得沒有功利的驅(qū)使,應該純粹。因為要求高,女朋友一開始就很注重兩人的秉性,怕入情太深了,發(fā)現(xiàn)是個壞人,退身尷尬,就像現(xiàn)在相親時要暗查一下對方的家族病,怕的也是玩不了多久就中途夭折了。女朋友屬鼠,是那種膽小如鼠的鼠,卻偏偏很有原則,尤其是那種形而上方面的原則。有一天就問我的屬相?我說干嗎?她說隨便問問。我說屬雞。她馬上就不隨便了,說,哎呀,雞和鼠是不合適的,我們怕是說不來的。我當時想,又不是婚姻,還要這么嚴格的“政審”,既然這也成了顧慮,那也太矯情了,不處也罷,就說那算了吧。結果女朋友哭了。女朋友是覺得,好不容易的一段關系,我應該忸怩一下,爭取一下,哪有這么快就決絕的?當然,我們都沒有因為這個鼠和雞而離開,也沒有因為是鼠和雞而感到什么不適。我們客客氣氣,一直過來了好多年,到現(xiàn)在還是客客氣氣的。我知道,我們能夠相處和屬相無關,和條件也無關,但肯定和心底的一個尺度有關,那就是,不提任何形式的為難,也沒有任何索取的傾向,無論到哪一天,都不會因為一個“欠”字而不夠坦蕩,不夠理直氣壯……
我把寫好征文拿給她看,女人有時候愛虛榮,覺得你在哪里想到了她,她就很高興。但真正的征文又是不能這樣寫的,萬一入選了呢?萬一刊登了呢?不是露餡了?所以,公開的場合還是要寫寫妻子的。對于手巧的人來說,這就是動動手剪接一下而已——
生活中和屬相有關的事只有一次。那是我結婚之前,妻子家要去了我的屬相,說是要合一合。妻子18歲跟我認識,我那年20歲。我當時沒有正式工作,她一直默默的“陪護”,我們的戀愛談了十年,像馬拉松似的。據(jù)說,屬相拿給先生合的時候,妻子也跟去了,她付出了這么多年,也怕合出個兇信噩耗來,那如何是好。妻子屬豬,先生開始說,豬與牛好,與羊也算好。還未等說到狗與馬,妻子就心慌了,就脫口而出問,那與雞怎么樣?先生心領神會,趕緊說,那當然是雞最好。于是,我們就高高興興的結婚了,確實也一直好到現(xiàn)在。但我心里明白,這與屬相沒有關系,倒是與我們18、20的相識有關系,與我們戀愛時的細節(jié)有關系。到現(xiàn)在,一些上了年紀的人還會問,那吳什么的這廝,他妻子是不是還是以前那小孩?那倒是也像那么一對啊……
這是不是很像諜戰(zhàn)劇里那種雙料間諜,為了維護和生存,兼顧著兩家。至于最終有沒有被入選被刊登,那是無所謂的,找個借口,就說人家沒看上,就過去了。
俘獲女人最有效的是什么?不是說好話、也不是送禮物、也不是惦記著什么日子,當然這些也要緊,是手段之一,但最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送體檢。女朋友沒有體檢的習慣,平時言談之間也常常流露出反感醫(yī)生的情緒,尤其是反感那些敏感部位的檢查,現(xiàn)在你說要陪她去,陪她一個個科室走過來,偶爾還替她排個隊,就像一槍擊中了她的要害,她感動死了。于是,就訂了體檢套餐,又根據(jù)她工作和身體的特性增加了頸椎CT和彩色心超。
體檢一般都要早起,那是因為首先要做個空腹驗血,這就需要把出來的借口找穩(wěn)妥,不然,早得突兀了,會讓人心生疑竇。什么事能讓一個人早起早出且冠冕堂皇呢?編一編當然也會有的,就看你說得像不像了。這段時間,廠里正在抓“質(zhì)量提升”,每一個工序都要在原有的基礎上有所改進,作為行政人員的我,就被指派到收奶工序督查去了。七點來鐘,從各縣收奶上來的車差不多都要到了,也是這個工序最忙的時候,測新鮮度、測溶比度、測營養(yǎng)成分、也測各類細菌指標,寧緊勿松。這個理由,不可謂不充分吧,妻子深信不疑。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接上女朋友,在路上了。我們?nèi)サ氖歉蕉捏w檢中心,據(jù)說,那里的早餐做得最好。清晨的路,特別的好開,這件事也特別的有意思,因此,女朋友一點也沒有之前對體檢的排斥,反而坐在副駕上有說有笑。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們遇上了紅燈,我正好停在第一輛的位置上,路口的視線非常好。這時候,女朋友碰了碰我的手,并用嘴呶了呶我們的前方,說,那人是不是在跟你打招呼啊?我看了看前面,斑馬線走著不緊不慢的幾個人,其中真有一個人在沖著我笑,我嚇了一跳,當然也立刻認出了那個人是誰,我妻子的一位閨蜜!她這是要去哪里???去左邊的公園鍛煉?還是去右邊的菜場買菜?但我不動聲色,淡淡的說,不知道啊,好像不認識。但是,心里的不安顯然已經(jīng)像蟲子一樣爬了出來。我想起“不巧”這個詞,也想起溫州民間的一句老話:豬肚吃多了,總會吃出屎來的。心緒馬上就壞了下來。
附二門口,場地本來就很局促,加之一早沒有管理,陸續(xù)到來的車,早把秩序給停亂了。其實我也是一樣,因為著急,因為想著幫女朋友排隊,我也是將車子隨便一停,奔里面去了。
正待情趣盎然時,兜里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我喜歡將手機開在振動模式,自己心里有數(shù),同時也可以靈活把握。待稍稍的松弛了一點,掏出手機一看,呼吸立馬又急促了起來。是妻子發(fā)來的短信,轉(zhuǎn)自交警的通知:某月某日(今天)上午7:00時,在某某路附二體檢中心門口,浙OQQ664號車,違反交通安全管理條例,不按指定地點停車,處以罰款一百元、扣點3分……
接下來的時間,我自己都覺得心神不寧了。女朋友偶爾的一照面,也都覺出了我的異常,悄悄問,怎么啦,有什么要緊的事嗎?我說,也沒事,就是車被交警抄牌了,不巧。女朋友也愣了愣,說,要緊嗎,要不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可以的。我強作笑臉說,管它呢,不管它。我當然是不會先回去,這時候的回去算什么呢。
強打精神,陪女朋友體檢好,送她回家。一路上,她好像也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巧”,窩在副駕上不響了,也不動了。事實也確實如此,偶爾的一次起早,不巧被妻子的閨蜜碰見了;偶爾的一次體檢,車子又被交警抄牌了;這輛車登記在妻子的名下,所以,短信是發(fā)給妻子的,也是她把短信轉(zhuǎn)給我的!這就出現(xiàn)了一系列問題……
這一天真的叫作度日如年啊,就像間諜中了圈套,露馬腳了。勉強的捱到下班,回到家,妻子又表現(xiàn)得沒有事似的。這就更摸不著深淺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她閨蜜有沒有告訴她?她有沒有研究過交警的短信?她如果懵懵懂懂的隨便一問,早上收奶那邊還順利吧?我也會自己亂了陣腳的!這一夜,時鐘的秒針在我腦袋里一下一下地響過。
不行,這樣太被動了。第二天,我靜下心來,窩在廠里做手工。手工服務于間諜,反過來說,間諜一般也都會手工。間諜就是這樣,平時也許是窩囊的、木吶的、娘娘腔的,但在關鍵的時刻,需要他出手時,他強大的內(nèi)心和能量就表現(xiàn)出來了。我整理了幾位疾病專家的資訊,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很發(fā)達,搜一下都有;我又用去年的體檢表偽造了一份昨天的驗血報告,剪裁、粘貼、復印,比我做電影票那陣方便多了。如果你擔心有拼接痕跡,沒關系,把復印機的墨色調(diào)一調(diào),痕跡立刻就無影無蹤了。
一切準備就緒,我要和妻子好好的談一談了。我拿著醫(yī)生的資訊和驗血報告,我讓妻子坐在我對面,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讓她感覺到我的誠懇和我們談話的正式。我說,最近一段時間,我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一些異樣,異樣的主要表現(xiàn)你可能看不出來,但我自己知道體重在急劇的下降。什么原因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呢?要么是身體里面混亂了,血液出了毛病;要么是身體里面在打仗,異常細胞增值了。我這樣說你也許聽不懂,沒關系,我們等一會兒再詳細聊。
昨天早上,我是托了朋友約了附二的醫(yī)生,朋友是醫(yī)生的親戚,所以,得由朋友帶著我去,這樣會方便很多。為什么要這么早?主要想趕在醫(yī)生的門診之前,那時候醫(yī)生還沒有上班,心里還清爽的,他可以說得耐心一點,具體一點;為什么沒事先說去醫(yī)院?而是說去了廠里,是因為不知道會有什么結果,怕你在家里無端的擔心,平添了一些糾結。
醫(yī)生是附二的肝病科主任,同時他還介紹了胰腺疑難病的主任。一個叫李永水,主任醫(yī)師、教授,專業(yè)特長是急慢性病毒性肝炎、肝硬化的診療;還有一個叫陳家蒙,也是主任醫(yī)師、教授,專業(yè)特長是肝膽胰脾外科及疑難危重病的診療。兩個醫(yī)生我都看了,他們根據(jù)我說的情況,分析說,內(nèi)科的病,都有可能交叉著反應,為了有個判斷的依據(jù),建議我先做一個驗血,說血象一般都會說明一些問題的。反正時間也早,他們就開了單,我就留在那里驗血了,被抽了滿滿的三管,外加了一杯尿。
昨天一天,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樣,等消息是特別特別焦慮的,真的是硬忍。今天終于拿到報告了,就在這,有幾項重要的指標我念給你聽聽:總膽紅素13,總蛋白75·4,丙氨酸氨基轉(zhuǎn)移酶14,肌酐(酶法)77,血清鈣2·31,總膽固醇3·75,甘油三酯0·77,糖化血紅蛋白5·1,癌胚抗原1·0,鱗狀細胞抗原1·0……妻子說,念就不要念了,反正我也聽不懂,你告訴我有沒有事吧?我說,當然是沒有事啰,一個“雨傘”也沒有。話又說回來,沒事了我才可以有心情、在這里跟你輕松的聊了。妻子噢了一聲,說,沒事就好。
我沒有說起碰見閨蜜的事,其實這事說不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于交警的短信,我解釋說,當時是心急,因為醫(yī)生在里面等著,門口看似是有人管的,這些人也真是,明明是不能停的,卻還收了人家的錢。你說我當時是什么心情,這里正和醫(yī)生交流著,你那邊抄牌的短信就發(fā)了進來,燥得我背上唰唰地冒汗。說起短信,妻子像突然想起來了,說,噢,我看都沒看,我以為是你前幾天在哪里違章的,一般違章的信息都是三天以后才到的,你可能是被那些巡警抓拍的,呵呵,看來你運氣不好。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這之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輕舉妄動。按照隱密戰(zhàn)線的術語,叫“沉睡”了。女朋友也像是沉睡了,照面沒有表示,平時閑來也沒有音訊。她在想那天的事嗎?怎么想?她會想,我后來是怎么圓了這件事的呢?
這樣說來,我還真有點像那種雙料間諜,既要安撫著那一方,又要穩(wěn)妥著這一方,其實也是挺辛苦的。間諜是什么?間諜就是工于心計,善于技藝,為完成任務不擇手段。西方人叫間諜,我們叫隱密戰(zhàn)線,港臺那邊喜歡叫無間道。據(jù)說,它源自于佛學教義,本是指無間地獄,凡入此獄者,不得超生,不得輪回。也許,我們不知道,以為自己很精明、很能干、可以游走在人鬼之間,其實是: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且人鬼都不會認。
最近有一對俄羅斯父女,也是雙料間諜,被人用毒氣悶了,坐在馬路邊的靠椅上,以為在促膝談心,其實早已經(jīng)腦死亡了。像這種事,一般也都是露馬腳了、讓主子寒心了、失去利用價值了、留著或許還是個隱患,所以,干脆就把他“和諧”掉算了。
(選自《收獲》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