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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金子

      2019-05-29 07:57:58
      東方劍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峰

      1

      風雨交加的傍晚,幾個人在泥濘的路上推著車。王曉陽渾身滿是泥水,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看了看前面的路:“把車推到道邊,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p>

      一個由民居改建的旅店餐廳里,王曉陽幾個人光著膀子喝著熱湯。一個臉上抹得花里胡哨的中年女人進出餐廳幾次,用狗看骨頭的眼神瞅著幾個光膀子的東北猛男。幾個人對了下眼神,心照不宣地一樂。

      第二天早上在王曉陽的房間里,幾個人指點著趙飛的黑眼圈笑著,咋樣?累壞了吧?腰還能挺住不?

      趙飛扒拉開撫上他腰間的手,氣憤地說:“哥們我犧牲色相、犧牲睡眠來拯救你們,今天你們得請我吃大餐,彌補一下我痛苦的心靈。”

      “行,請你吃烤豬腰子?!币黄逍?。趙飛起來去追打說這話的人。

      王曉陽制止了玩鬧。趙飛也恢復了嚴肅:“我首先聲明,我可清清白白,跟那個老妖精似的女人一點事兒沒有,大家伙可得給我作證,回家要是我媳婦兒那兒聽到一點半點走樣的風聲,我可跟你們沒完。”幾人連連保證。那個老妖精套我話,我說哥幾個在家鄉(xiāng)混不下去了,工作不好找,創(chuàng)業(yè)也不好干,只好到這地方來碰碰運氣。那個老妖精說這地方只要賣苦力還是能掙點錢的。我問她這地兒哪個行業(yè)東北人多,好有個照應。

      趙飛學老妖精一撇嘴,你們東北人個頭那么壯,還非得要抱團。她也說了,老張家的丫頭帶回個男人,聽口音像東北那邊的。

      失望越多越不敢抱以希望。已經(jīng)撲空好幾個地方了,每次都覺得是犯罪嫌疑人,可每次都不是那個人。不到最后,誰也不敢打保票。得到線索王曉陽只是簡單地跟局長李峰匯報了一下,說圈定一個符合犯罪嫌疑人特征的目標,要“動一動”。局長也淡淡地說了句,注意安全。

      別看這淡淡的幾個字,王曉陽知道這案子在李峰心里的重量。十年前,李峰還是刑警隊長,王曉陽警校畢業(yè)才到刑警隊不到兩年,業(yè)務上剛脫離書本向?qū)嵺`靠攏的階段。隊長李峰就是他的偶像,在他看來,李峰思維敏捷,頭腦中沒那些條條框框,破了很多大案要案。那時破案還不像現(xiàn)在,發(fā)案就開始看監(jiān)控,那可純粹靠偵查推理。當時烏龍鎮(zhèn)是整個縣城的利稅大戶,因為有煤礦在。實際上這地兒是先有的煤礦,后來礦上職工漸多,生活設(shè)施逐漸增多才形成的鎮(zhèn)。其中興龍礦是最大的礦,有幾千名職工。那幾年是礦上效益最好的時候,買煤的得提前一個月付款,到時拉不拉得到煤還得看有沒有關(guān)系。那時烏龍鎮(zhèn)通往城外的馬路很快被拉煤的大貨車壓得坑坑洼洼,不長時間就得翻修。

      王曉陽還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早上,眼看要過年了,天干巴冷,卻沒下雪。刑警隊的報警電話刺耳地響了。

      興龍礦主管財務的副礦長段國鋒一家三口在深夜被殺,家里被血洗一空。段家住在礦上住宅樓三層,樓上樓下都是同事。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樓上的王工程師經(jīng)過段家門口,差點滑倒,以為是冰。看著開著縫的房門,王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著段礦長,推門,門一推開,嚇得王工魂飛魄散,大喊起來,逃離門口的時候連眼鏡都掉了。

      進門是一寬大的客廳,臥室的門半開著,一只成年人的手臂伸出門外,血液從臥室順著虛掩的門流到室外。臥室內(nèi)是段礦長和妻子兩人的尸體,段礦長在床上死亡,胸前被刺入兩刀,刀刀致命。他妻子倒伏在臥室門前,兒子在另一臥室被殺。

      段國鋒一家被滅門,這個消息嚇住了琴里縣熱熱鬧鬧的時光,仿佛一切向前走的事物被突然凍住一樣戛然而止,忙著采購年貨的都放下腳步。這時人們才感覺到冬天真冷。段國鋒在琴里縣絕對算得上是名人,這個因煤而興的縣,礦長是副廳級,副礦長都是正縣級。主管財務的副礦長每年經(jīng)手的錢財過億。段國鋒在礦上私下里工人干部就叫他“段百萬”。段也沒想遮掩自己的財富和驕傲,羨慕嫉妒恨收獲一大堆。沒想到平日里呼風喚雨、高高在上的“段百萬”死得如此凄慘,竟被滅了門。

      “焦頭爛額?!毕肫鹉请A段的偵查,王曉陽只能用這句話形容。上面有各級領(lǐng)導追著,下面有百萬人民看著。因為和段打過交道的人太多了。錢財、首飾被劫掠一空,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有一個放置物件的印跡,經(jīng)專家鑒定那個地方原應放一只新型的保險柜。保險柜也被盜走了。犯罪嫌疑人是目的明確地奔著錢財來的,應該熟悉段國鋒的習慣,知道他把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家里。現(xiàn)場打掃得很干凈,有用的線索基本沒得到。

      圍繞段國鋒的關(guān)系展開調(diào)查。權(quán)力就是財富,段國鋒是主管財務的副礦長,自古財帛動人心,這是一塊大肥肉。小到送辦公用品大到送礦山機械,買煤的、做建筑的……有達成心愿的就有吃閉門羹的。工作上還有三個副礦長呢,還有其他有后臺的中層干部呢,未必沒人覬覦他的位置。

      警方的偵查如一頭扎進浩瀚的星空,近看哪顆星都挺耀眼,查證下來,哪一顆也不是自己要找的。想打撈沉船,卻拽出一堆破漁網(wǎng)網(wǎng)住的石頭瓦塊:查出幾個礦上的中層領(lǐng)導貪污、受賄的證據(jù),查出很多開發(fā)商還有倒煤的家伙給段行賄的證據(jù)……越查,越讓礦領(lǐng)導膽戰(zhàn)心驚,不像開始那樣配合辦案了。當時的刑警隊長李峰提出異議:是不是平常跟段關(guān)系不大或者關(guān)系中不那么顯眼的人做的?與帶隊的局長、副局長比,刑警隊長人微言輕,還有越查段國鋒本身的問題暴露得越多,縣委、縣政府覺得臉面上掛不住也不追了。

      時間能塵封一切。段國鋒一家滅門案當作懸案掛起來了。

      時間也能打開一切。突然有一天就峰回路轉(zhuǎn)了。

      那是案發(fā)八年后,也就是兩年前,一份DNA比對讓八年前縈繞在琴里警方心頭的迷霧云消霧散。

      那只是省城亨都娛樂城一次普通的沖突。兩伙客人酒后在娛樂城起了沖突。警方很快來到現(xiàn)場,參與斗毆的都被帶到公安機關(guān)。按照程序留下自己的指紋和需要驗證DNA的血液。幾天后,全國犯罪嫌疑人庫比對出結(jié)果:尹志力的DNA圖譜與八年前琴里縣段國鋒家滅門血案留下的犯罪嫌疑人之一的DNA一致。那是段國鋒妻子指甲縫里留下的。犯罪嫌疑人在行兇過程中被段妻撓到了。

      王曉陽帶人沖到省城的時候,尹志力已經(jīng)從這個城市里消失了。據(jù)他妻子說,那天她打牌回來他就不見了,給她留下一張字條讓她不要找他,也不要等他了。夫妻倆在省城的產(chǎn)業(yè)都是妻子的名字?,F(xiàn)金他都拿走了。

      段國鋒滅門案案發(fā)時尹志力是興龍礦食堂管理員,負責整個礦的生活用品采買工作,一個很有油水的崗位。他嘴甜,腿勤,一來二去,礦里的招待工作也歸他負責了。這工作總能見著領(lǐng)導,時不時給領(lǐng)導敬點酒上點煙啥的,領(lǐng)導有啥話也不背著他。跟領(lǐng)導搭上橋,他腦子靈活,看礦上缺啥機械,他就跑到外面給搭線,礦上的煤他可以不用本錢就賒出來,到外市去換緊俏物資。來來回回,他掙到錢了。

      翻看八年前的案卷,尹志力原也進入過警方的視線,查證后,一是他有不在場的證據(jù),有人證明那晚他在跟人打麻將,輸了不少錢。跟他一起打麻將的幾個人和麻將屋的老板都證實了此事。二是他和段國鋒是利益共同體,段國鋒主管財務,尹志力采買經(jīng)費都經(jīng)他手,出格的東西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兩人都得利就好。沖著這兩點,警方覺得他的嫌疑不大,專案組很快就放過了對他的審查。

      段國鋒滅門一案歸于寂靜后,興龍礦推舉出新的主管財務的副礦長,本來在警方偵查中就發(fā)現(xiàn)尹志力和段國鋒在經(jīng)濟上有不清不楚的地方,借這個由頭把尹志力的食堂管理員免了。尹志力也沒啰嗦,轉(zhuǎn)身就回家做起了小買賣。同事們都在背后說他撈夠本了。漸漸地,尹志力就脫離了興龍礦原同事們的視線。

      他的妻子說當初是尹志力執(zhí)意要來省城的,說當?shù)匾呀?jīng)沒啥發(fā)展了。她挺佩服自己丈夫的眼光。夫妻倆在省城開了一家煙酒批發(fā)站。尹志力會來事,嘴甜,關(guān)鍵是腦子聰明,很快批發(fā)站就紅紅火火了。兩人很快在省城有房有車,有兩家門店、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超市。絕對的中產(chǎn)階級。

      王曉陽開始抓捕尹志力。尹手里有錢,頭腦又聰明,兩年多,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李峰和王曉陽誰也不肯放棄那個案子,只要閑下來就研究尹志力的去向。只要是人,就會有感情、親情。雖然兩年多沒發(fā)現(xiàn)他跟家人聯(lián)系,不代表他會忘了家人。

      逃跑那年尹志力三十三歲,兒子五歲。今年兒子就要入小學了。6月份的時候,一個漂亮的兒童書包從大西北郵給了尹志力的妻子。

      李峰帶著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偵查員推測一番,肯定是尹志力給兒子郵來的。從大西北郵的,人不見得是在大西北。抱著一線希望跑上一趟。王曉陽帶人找到那家快遞點。快遞點的小伙記性蠻好,這地兒一天也沒幾個發(fā)快遞的。那天是一個從貨車上下來的人發(fā)的這個快遞。肯定不是司機,是從副駕駛那邊繞過來的。

      通過視頻排查,找到這輛外地的大貨車。司機說是為一個公司送貨到的大西北,副駕駛上的是公司派去的押車業(yè)務員。這很符合李峰等人對尹志力的推測:別看他多有錢,他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不讓他干活宅在家里他會瘋的。到金鑫物資公司,說你們來得不巧,周文從大西北出差回來就辭職不干了。在員工登記手冊上,王曉陽看到周文的照片,比兩年前瘦了,基本的輪廓還在,就是尹志力。

      終于抓著他的影了。這兩年來,每次有線索出現(xiàn)查下去都是空歡喜一場,這是最接近犯罪嫌疑人的一次。王曉陽干刑警時間長了,案子破獲得多了,也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上天不會饒過誰。他堅信尹志力離落網(wǎng)不遠了。

      從公司員工里打探到,周文也就是尹志力單身一人,每天走路上下班。走路,家離公司就不會太遠。順著他上班來的方向以步行半個小時為半徑出發(fā),大約順著大路步行15分鐘左右,有連片的住宅樓,這是城區(qū)棚戶區(qū)改造的回遷樓。都是小戶型的,一室、兩室,從30多平方米到50多平方米不等。這是一個理想的藏匿地。人多,互不相識,互不打聽。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找到尹志力租住的樓房。已經(jīng)人去樓空。

      就這樣回去嗎?任誰都不甘。

      王曉陽帶著偵查員又回到金鑫公司,看看有沒有平時跟他走得近的人知道點啥情況。

      還是像前一次來那樣,員工都說對他不了解,只覺得他會辦事,就讓他負責單位的外聯(lián)。要說深了解他的真沒有。就在幾個人要放棄的時候,公司里一位中年女員工經(jīng)過王曉陽身邊,塞給他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個地址。

      找到這個地方,鄰居說女人帶著她男朋友回老家了。鄰居形容的男人的模樣就是尹志力。幾個人又踏上鄉(xiāng)村之旅。

      王曉陽拿起電話興奮地說:“局長,抓到了,就是他!”

      一輛越野車行駛在路上。王曉陽坐在副駕駛上,后面是兩個民警,中間夾著戴著手銬、面無表情的尹志力。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女人的嫉妒心。

      尹志力跟一個很有風情的女人同居,本來是沒人知道的。給他們信息的女員工是個離異的中年婦女,長得五大三粗的,難看,脾氣還暴躁。女員工看尹志力單身,喜歡上了他。他可看不上這個母夜叉。女人偷偷跟蹤了他,發(fā)現(xiàn)他另有女人。尹志力沒跑,他聰明,覺得警察在公司找不到他,就會覺得他離開了這個地方,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沒想到壞在那個女人手里。

      “頭兒,終于快到咱的地界了?!遍_車的刑警小孫看著路標說道。

      “是啊,太累了,終于快到了?!蓖鯐躁柦釉挕5苄謧兌祭蹓牧?,為了抓這個尹志力,兩年來跑了三個省,查了幾個農(nóng)場,下了幾次煤窯。不過,“天網(wǎng)恢恢”這個詞真的沒說錯。這次出來近一個月了,出門在外,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那是基本款。

      前面一個路邊館,王曉陽喊了聲停車。從抓住尹志力上車往回走,7個多小時了,就在車上吃了塊干面包,要是再不吃點,天黑前是沒地方吃的,到地方得后半夜一點。

      幾個人坐在一狹窄的小單間里稀里呼嚕吃面條。尹志力的手銬被打開了,幾個人把他夾在最里面。

      車又開動起來,上了高速。天有點黑了。尹志力不像吃飯前那樣鎮(zhèn)定、面無表情了,他一直向車外望著,戴著手銬的雙手扭攪在一起。王曉陽從倒車鏡里看到,“哎,我說尹志力,是不是看到熟悉的風景心里感觸挺多呀!”尹志力沒回答,把目光收了回來,閉上了眼睛。

      天越來越黑,看著外面的指示牌很快就要下高速了。王曉陽的電話響起,局長李峰問他們到哪兒了。他看了眼車外寂靜的高速路,“還有30公里。”說完這話,他回頭喊那兩個夾著尹志力的警察,哎,精神精神,馬上就到家了!兩個人晃了晃頭,其中一個人用手扒拉著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哎,我說你心可真大,我成你枕頭了不是?”他扒拉過去,手一松,那個大腦袋還是耷拉到他肩上?!鞍?,我說你睡得咋這么死!”說完這話,他一哆嗦,接著聲音都哆嗦了:“隊長,不對勁?!?/p>

      尹志力死了,在離他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地方不遠的時候死了。被割斷了股動脈。

      深夜里,李峰辦公室里煙霧繚繞。透過灰蒙蒙的煙霧,我們可以看到李峰那張沉思、沉重的臉。

      2

      “天哪,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啊!我兒子被害了,公安不管,誰也不管,還欺負我這個老頭子,現(xiàn)在是有錢人的天下呀!”一個看起來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在公安局門前的馬路上打著滾,任憑兩個警察在旁邊扶他,就是不起來。以打滾放潑的老頭為中心圍了一圈人,有的拿著手機在錄著視頻。眼看圍著的人越多,老頭的叫喊聲就越大。信訪科白科長扎著兩手看著翻滾的老頭說:“老爺子,咱有事說事,這馬路上可危險?!崩项^大喘著氣:“壓死我更好,一了百了,我也就不用惦念我那兒子了!”馬路上的車輛看見這情形一打方向盤繞道而過。

      李峰站在4樓辦公室的窗前看著下面鬧哄哄的場面。在滾燙的地面上翻滾的老頭叫史建國,因腰疾干不了重活,當年只能從興龍煤礦井下到地面干點勤雜,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老伴因病早亡,老伴是興龍礦的大集體工,沒有醫(yī)療保險,醫(yī)藥費也無處報銷。史家本就緊緊巴巴的生活因老伴的病一下子到了赤貧的地步。礦上僅給一點生活費,吃飽都成問題。史來柱是史建國30歲上才有的孩子,跟別人比算是老來得子。從小到大老師同學們都說他聰明是聰明,就是沒用對地方。招貓逗狗,猥瑣得很。也沒考上學,他爹的能耐只能讓他到礦上當個合同工。他哪受得了那種苦?上三天班翹兩個班。反正是干一天有一天的錢。史建國和礦上的工友已經(jīng)習慣了史來柱這種工作方式。史建國不強求,他知道井下工人的苦和累,還危險,塌方、冒頂、瓦斯爆炸,不一定趕上什么事。興龍礦以前都出過幾回事了。有的趕上班型小,出事的人少,有的一下子幾條人命就沒了。讓孩子到礦上工作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幾天不來,工友們也不覺得稀奇。那天到了上班點,工友們都領(lǐng)了井下作業(yè)的裝備,史來柱還沒來。等他不到,工友們就坐悶罐車下井了。接著幾個班史來柱都沒來,后來他爹找到礦上,大家才知道他不見了。人不見了只有他爹覺得是大事,別人沒覺得是多大事,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也許就是不愿意干這活了,或許貓到哪個網(wǎng)吧打游戲去了。那孩子喜歡網(wǎng)游,不是喜歡,是上了魔,玩?zhèn)€幾天幾夜沒問題。就算上班,他嘴里說的也是網(wǎng)游,吹噓他在網(wǎng)上如何厲害。

      只有史老頭是堅信自己兒子上班了,說孩子不會說謊,他說上班就一定上班去了。結(jié)果人沒了,一定是礦上害了他。問他有什么根據(jù),他說史來柱和礦上的承包人李大同原先有過矛盾。

      警方核實他說的矛盾,在一般人看來就是笑話。李大同是興龍礦改制后的礦主,是市人大代表,工商聯(lián)的主席。史來柱是一個吊兒郎當?shù)牡V工,兩者有著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別,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矛盾怎么產(chǎn)生?原來史來柱曾偷盜礦山器材被逮住,還是史建國跟李大同求的情。史建國跟李大同的父親一起工作過,李大同也是賣了一個面子,讓他把錢補回來就沒追究責任。史來柱卻恨上了李大同,好像砸過李大同的車,那次李大同沒再客氣,直接給送去行政拘留了。好像還有幾次小來小去的摩擦。人家李大同根本沒放在心上。派出所也調(diào)查了和他有關(guān)系的人,他的工友,他的同學,和他一起玩的鄰居都詢問了,一無所獲。像黃鶴一去不復返那樣,一個人就這樣從他熟悉的生活中消失了。誰也沒再見到他。

      找不到證據(jù),只能按失蹤人口登記。派出所按照失蹤人口立了案,卻一直沒有他的信息。史老頭瘋了一樣到派出所、公安分局、公安局、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北京去上訪,告興龍礦非法開采,告興龍礦礦主李大同草菅人命,害了自己孩子。當然他也告公安機關(guān)不作為,不給如實立案。

      老史頭成了市里領(lǐng)導心中的老大難了。每逢中央開會,他是必到北京。市里就得派人去接?;ㄙM錢財還得挨著批。誰看見他牙花子都疼。

      李峰到任,他把這個信訪案子的材料從頭到尾仔細推敲,看完也沒表態(tài)。這也成了老史頭攻擊他的口實,說他包庇李大同,因為興龍集團給各級政府贊助了不少錢。

      李大同是市人大代表、興龍集團的老總,跟李峰在很多場合上都碰過面,說起被告的事就苦笑,“兒子不見了,我同情他,也就是看我這興龍集團家大業(yè)大還沾點邊,訛上了。就想多要倆錢唄!我錢是不少,可我不能撿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 ?/p>

      伴著在熱浪中翻涌、在半空中蒸騰著老史頭的聲音,李峰站在墻上掛著的那張烏龍鎮(zhèn)礦業(yè)分布圖前。用深色印記繪出的兩個大坑,一個是興龍礦和烏龍灣礦曾經(jīng)開采過的遺址。兩個礦是大礦,都曾是國有大型企業(yè),轉(zhuǎn)制變成私營企業(yè)沒幾年,因安監(jiān)局驗證都為開采過度而關(guān)停。周邊還有幾個小煤窯也因為技術(shù)不達標關(guān)停。整個烏龍鎮(zhèn)地面就像一張大麻子臉,坑坑洼洼,有的深有的淺。實際上烏龍鎮(zhèn)地下都檢測出煤層,只不過薄厚不同,有的沒有開采價值,有的出于保護目的不能過度開采。做了多年公安工作的李峰懂得太多事物都沒有清晰邊界的,比如總是嚷著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愛情的邊界限肯定不是婚姻;好人、壞人的邊界不是得到法律制裁……那些從開煤窯中得到好處的人也懂得:地下煤炭儲存也沒有嚴格的界限,比如在大礦邊上挖個坑,保不準還會有煤挖出來?,F(xiàn)在圍著兩個大礦邊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挖了不少個坑了,有的黑乎乎的明顯出了煤炭。盜挖很容易,開過小煤窯的手里都有鉤機,用鉤機挖上幾鏟子裝上車就走。要是沒被巡邏的發(fā)現(xiàn)第二天還有可能在原地接著挖。盜挖國有資產(chǎn)這些人游擊戰(zhàn)術(shù)發(fā)揮得非常好。對這種濫采盜挖警察組織過幾次行動,等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坑,盜挖人員早都望風而逃了。

      烏龍鎮(zhèn)礦產(chǎn)盜挖嚴重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市委、市政府領(lǐng)導前些日子還專門到公安局開會,聯(lián)手打擊盜采盜挖的惡勢力。公安局這塊也拿出不少新舉措,包括加大巡邏力度,組織人手到各個煤廠去查探情況。前天,派出所的巡邏人員看見興龍礦邊上一塊空地被收拾出來,干干凈凈的。在這兒收拾干凈的地方肯定不是用來開舞會的,而是準備盜挖。這次李峰決定好好設(shè)伏,逮住這些大耗子。他安排好人手,只說晚上有行動沒說是什么行動,可結(jié)果還是撲空了。帶隊的領(lǐng)導像一個鼓鼓的氣球被針扎了一下,一下子就泄了氣。

      副縣長、公安局長李峰情緒上看不出著急,看不出上火。私底下有民警議論,咱局長是不是被打擊傻了,有點轉(zhuǎn)不過磨來了?前一陣子段國鋒被殺案好不容易透亮了,人都抓到了,結(jié)果到家門口人死了。那幾個去抓人的警察都受了審查,現(xiàn)在還沒恢復工作呢!這又來這么一出戲,縣里領(lǐng)導已經(jīng)明確表示不滿了。

      3

      李峰走在滿是深深干涸的裂紋的土地上,偶爾有風吹過,像拂著一個在田野里久經(jīng)風霜的老嫗的臉,溝壑縱橫。稀稀拉拉已經(jīng)坍塌的土屋,沒有野草,沒有蔬菜,沒有豬拱圈、驢踢門,沒有狗追逐著雞鴨歡叫。

      王曉陽跟在李峰后面兩三步,他知道局長在思考著什么,李峰愿意走路的時候想事情已經(jīng)是習慣了。在刑警隊的時候兩人就在一起,對他的習慣不說了如指掌,也知道些。像今天的行動肯定挺重要,要不也不會讓還在接受停職審查的自己跟著。李峰信任自己,這沒得說,但出了那么大的事,到家門口人死了,自己都夠懊悔的,不查交代不過去。腳下坑坑洼洼的路仿佛訴說著那些滿載煤炭的大貨車在其身上呼嘯而過的霸道和世事的艱難。煤炭像黑金子般流向全國各地。曾經(jīng)有多熱鬧如今就有多荒涼。采礦區(qū)沉陷,房屋開裂,地面開裂,國家掏錢安置,人家都搬遷走了,只有那個老史頭,倔強得像塊石頭。任誰說,不論什么條件就是不搬。說是等到兒子回來的那天。

      接連兩次行動失手,現(xiàn)在不得不慎重。他帶著王曉陽到史建國的家里來,就是想聽到在局里聽不到的一些東西。

      老史頭的家七扭八歪孤零零地佇立在荒野之中,周圍的房子都已經(jīng)推倒。他的房子像一棵老樹,樹干倒了,樹根還存活著。

      昏暗的房子里,老人看見李峰呆愣了半晌,也許已經(jīng)麻木了,也許是在公安局得到那樣的對待表示不滿,老史頭面無表情地訴說著,一點也沒有在公安局門前的那種激動了。

      問史來柱失蹤前有什么異常沒有,老史頭也說不上兒子特意交代過什么。他說兒子不見的前幾天看起來挺興奮的,問他啥當然不會告訴他爹。

      王曉陽看了史來柱住的房間,就是一張床和一臺電腦。電腦是史來柱玩游戲用的,更多的時候他在外面網(wǎng)吧玩。

      大老遠來一趟,李峰就和老史頭嘮嘮興龍礦的嗑。這下話匣子徹底打開了,老史頭的工作史就是興龍礦的歷史。礦上最興盛的時候,各級領(lǐng)導都來視察過,那時礦上的勞動模范到北京開會國家領(lǐng)導人都會跟他們握手。糧食還國家供應時,礦工牛著呢!有不少別的企業(yè)職工托人想到礦上工作,礦上有保健油,有保健面,細糧多。還有煤礦職工有煤票,一年到頭生活、取暖用煤都不愁。你看看其他那些企業(yè)職工,一到冬天,見著煤礦小職工都滿面笑容,一張煤票就能讓屋子里暖和多少!他神采奕奕,眼睛放光。說起后來,他神情暗淡下去,聲音都小了很多。開采年頭長了,越采越深,技術(shù)和資金投入就越來越多,風險還加大。他絮絮叨叨說著,突然聲音加大極其氣憤,那幫王八犢子禍害得很,要不也不會成那樣!后勤、地面工作人員比干活的人還多。人浮于事,沒有正經(jīng)活扯閑蛋的。都是中層領(lǐng)導、市里領(lǐng)導和礦上領(lǐng)導的七大姑、八大姨。養(yǎng)一幫不干活總整事的閑人。要是當年李礦長能上任,也不會敗得那么快!

      史建國嘴里的李礦長是李大同的爹,原是抓生產(chǎn)的副礦長。實干家,沒那些花花心眼子,結(jié)果競選礦長讓陰謀家給搞下來了。老史頭將興龍礦多年的頭頭腦腦的事別管是道聽途說還是證人俱在的都說個遍。他說得頭頭是道,李峰聽得津津有味。

      說到段國鋒他語調(diào)又低沉了下來。咋說呢?他咂摸兩下嘴。那人狂得很,目中無人,也不厚道,沒得好報,撈那么多錢有啥用?老李礦長雖說窩囊點,可兒子行啊,終于將興龍礦握在手里了。段國鋒跟誰有仇?咋說呢?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別的沒看明白,就這人??!呵呵,表面上一團和氣笑瞇瞇的,背地里陰毒著呢!啥叫仇?錢比別人少叫不叫仇?別人升官你上不去叫不叫仇?

      一番推心置腹下來,史建國也承認自己攀咬李大同就為了引起各級政府的重視,把這件事當作一件事來抓。你說不是李大同干的,你們給找出來是誰干的,或者說他出走了,人在哪里警方找一定比自己好找。

      這是什么?濫用公器?像一些非理上訪戶一樣,拿上訪當散心、旅游了,到那里再打電話,還得派車、派人給接回來。聽到這話與極其郁悶的王曉陽比,李峰倒是嘿嘿一笑。

      這當兒,史建國又開始講上李大同了。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在史建國的眼里李大同是個有文化懂技術(shù)、主意還特正的人。他是正經(jīng)礦業(yè)學院采煤專業(yè)畢業(yè)。他爹是興龍礦的副礦長,他卻說什么也不到興龍礦來工作,到一個私人小煤礦做了工程師,可把他爹氣得夠嗆。他說別看興龍礦大,大有大的弊端,小有小的長處。除了那份工程師的工作,他還推銷礦山機械、設(shè)備。他的老師和同學都在這一領(lǐng)域。有什么先進技術(shù)和設(shè)備他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他也推銷給興龍礦一些先進設(shè)備,并不都是他爹牽的線,但也都是看他爹的面。后來他爹在競選礦長的時候,有人拿他兒子往礦上推設(shè)備說事,礦長丟了,老爹一口窩囊氣沒上來,很快人就沒了。

      后來趕上機會,他和別人一起承包一個小煤礦,那幾年煤炭熱銷,錢就像流出的煤一樣嘩嘩流進他的腰包里。小煤礦的生產(chǎn)成本非常低。只要工程人員探測此地有煤,就辦個生產(chǎn)執(zhí)照,有鉤機,挖掘機,雇點農(nóng)民工就可以開工了。與那些投入少的小煤礦比,興龍礦這樣的大礦、老礦一點不占優(yōu)勢。加之大礦,像一頭垂老的牛,全是筋骨和皮了,沒有多少肉,還動不動病倒。生產(chǎn)成本越來越高。經(jīng)專家鑒定,下面煤層已經(jīng)很薄了,再開采下去設(shè)備投資很大,不合算。這么一對比,興龍礦的煤每噸的成本比小煤礦高不少。興龍礦舉步維艱。

      后來政府下決心讓國企轉(zhuǎn)制,幾家大企業(yè)作為試點單位。興龍礦第一批轉(zhuǎn)制,有很多人躍躍欲試。沒想到,殺出一匹黑馬。李大同摘得了桂冠,也算圓了他爹的夢。

      興龍礦到了李大同手還行,畢竟懂業(yè)務,沒太做殺雞取卵的事,該投入還投入。達到最后的輝煌,之后就關(guān)停了。

      從頭梳理史來柱的人生。小時候跟著一起逃學、流著鼻涕一起招貓逗狗的玩伴,一起玩的網(wǎng)上并肩作戰(zhàn)的家伙們,鎮(zhèn)上說得上話的鄰居,他的三姑六婆,還有在礦上一起工作的人都找到了。

      跟他一個班的大牛說史來柱那幾天特別高興,好像在盼著某一天,說他將來有錢再也不下井了,到地面上敞敞亮亮的地方玩。大牛就像聽到他說在游戲里當上帶頭大哥威風八面時那種笑。小孩子,做夢是可以的。就當是一個童心未泯卻不得不為生活奔波的孩子。他幾天沒上班,大家也沒在意,以為他又跑到哪里打游戲去了。那些鄰居都對他不是很了解。對他了解的倒是沒見過面的網(wǎng)上的“戰(zhàn)友”。

      網(wǎng)上虛擬世界拼的也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財力。再頭腦靈活,反應機敏,裝備差也沖不過去幾關(guān),別說當帶領(lǐng)大家沖鋒陷陣的帶頭大哥了。偵查員在虛擬世界將史來柱的成長軌跡找了出來,從剛開始出道沒殺上兩個回合就撲街的菜鳥,到統(tǒng)領(lǐng)一方呼風喚雨的帶頭大哥,史來柱走的時間不算長,五年而已。實現(xiàn)井噴式成長是后三年的事,也是到興龍集團工作后的事,是參加工作后有財力支持裝備升級換代的原因?一算下來,乖乖不得了,每年他更新裝備的錢都要十萬,到后來甚至更高。

      錢從哪來的?

      啃老不現(xiàn)實。他老子都要窮掉底了,拿錢給他到電腦上啪嚓啪嚓幾下鍵盤錢就飛了的事打死也不會干。圈子是不會亂的,你是什么樣的人注定了你能交往到什么人。史來柱親戚、朋友都差不多。沒餓著,都沒閑錢,更不會無緣無故借錢給他。

      調(diào)查程序一啟動,就像飛轉(zhuǎn)地沖進木頭里的大功率電鋸,各種信息像木屑一樣四處飛濺。

      很多價值不菲的裝備都是偷來的。幾個人一條龍作業(yè),有專門在網(wǎng)上尋找肥羊的,有專門起哄做掩護的,有專門趁人不備下手的。網(wǎng)上的世界無邊無際,自己貴重的裝備丟了,心疼,喊上幾句、罵上幾句,聲音很快就消失殆盡了,只好自認倒霉。有的認為網(wǎng)上掛賣的二手裝備正是自己丟的,無奈沒有證據(jù)。也有不信邪的,丟了價值不菲的裝備跑到現(xiàn)實世界來報案,嘿,真別說,還真抓住幾個因買不起裝備起了歪心思的網(wǎng)上竊賊??删W(wǎng)上盜竊還是野草一樣不管不顧地拱出地面。見多不怪,久在網(wǎng)上泡著的人也能承受了。

      史來柱他們也偷得巧妙,這偷一件,那偷一件,再組合到一起。掩掩一般人耳目還行,對偵查員來說這種技法就是小菜一碟。將那幾個同伙帶到訊問室,走進現(xiàn)實世界,這幾個家伙都有點懵。別看在虛擬世界里搞來搞去,如入無人之境,掄起戰(zhàn)刀砍人,端起沖鋒槍一陣突突,看見人成片倒下去豪氣頓生,可到了訊問室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就懵了,再也豪氣不起來了。

      史來柱的失蹤鬧得沸沸揚揚,是因為他老爹不依不饒,非得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有很多人悄無聲息就沒了,沒人當回事,偶爾想起來只是說句怎么挺長時間沒見了呢!“山賊”就是這樣的人。有他在,只是游戲群里熱鬧點,他說又得手啥物件了,幫助老大把誰弄癱了。他不出現(xiàn),別人該干嘛還干嘛。在虛擬世界如此,在現(xiàn)實世界也是個沒人想、沒人念的主兒。父母離婚,爹另尋新歡,媽遠嫁他鄉(xiāng)。奶奶不在,爺爺老了,平時也管不了,都視他為累贅。他爺爺有些老年癡呆,說不上孫子去哪兒了,啥時不見的。后來還是鄰居賣油鹽的小超市老板娘說的,那孩子好幾年不見了,以前他隔三差五地從我這里買點東西,回家對付著給爺爺做點吃的。他不見了,他爺爺這樣,還是鄰居看著可憐,有時給做一頓飯。

      幾方匯總,發(fā)現(xiàn)“山賊”的失蹤時間跟史來柱的失蹤時間差不多前后腳。一個人失蹤有無數(shù)可能,兩個人一起失蹤那就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吧劫\”總在群里捧史來柱的臭腳,難道因為走得近就一起……

      再怎么算憑著盜竊這點裝備還不夠武裝史來柱這位帶頭大哥的。他還從什么地方弄錢呢?

      史來柱這邊沒什么線索,就查查這個總愿意捧帶頭大哥臭腳的“山賊”吧!

      4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在一大型煤廠門口,一輛滿載锃亮的煤炭的大貨車車頭剛開進煤廠大門,一群人像神兵天降似的沖到車前。

      大貨車司機到了公安局的詢問室,很快就將在哪裝的煤,要拉到什么地方說得一清二楚。來到裝煤的現(xiàn)場,一個被鉤機撓出的黑乎乎大坑赫然入目。

      煤廠老板劉文革,綽號“小革命”,名如其人,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堅定地實現(xiàn)一個信念:打破一切常規(guī)。劉文革是土生土長的礦區(qū)人,礦區(qū)里長大,學習不好腦筋卻夠用。25歲前的劉文革就像一匹套著籠頭的野馬,每天處于焦躁不安之中。礦工家庭出身的孩子,卻定不下心來做力氣活,總想找機會掙錢去過那種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放過結(jié)識各種能人的機會,終于也混進一個小圈子里了。小圈子慢慢擴大,漸漸有人管他叫哥了。文哥仗義,幾個跟在后面的兄弟不能總是沒吃沒穿,咋辦?搶!結(jié)果換來7年牢獄之災。出來后,幾個兄弟又聚在一起。

      劉文革年輕時生瓜蛋子一個,敢打敢沖,現(xiàn)在身家和歲數(shù)都有了,遇到打打殺殺的事他也不往前沖了。反正手下有幫小弟在。有人舉報過他私采、盜挖煤炭,市里也組織過力量查過兩次,都沒找到實據(jù)。這次是實錘,劉文革因盜挖國家礦產(chǎn)資源被刑拘。

      “小革命”對別人狠,對自己也頗有點狠勁。不管公安局掌握多少證據(jù),他就是咬緊牙關(guān)什么都不說。他不說不要緊,給他煤廠拉過貨的司機不只一個。司機把裝貨地點和運到的煤廠都一一供述出來了。劉文革的煤廠不只一處,他盜挖的地點也不只一處。

      只要是兩個人以上謀劃的事就沒有不露的?!靶「锩笨梢酝ψ?。他手下枝枝叉叉的交代出不少警方?jīng)]掌握的線索。

      劉文革倒是能挺,外面一些人坐不住了。他剛進到看守所,就有律師上門要進行取保候?qū)?。堅決回絕。一些他以往交好的人紛紛找到經(jīng)偵部門的民警和中層領(lǐng)導打聽案情。很快,就明白了這個案子看來是扯大了,小人物們紛紛偃旗息鼓。倒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冒出水面,或是暗流涌動。他們做事更講究策略,不會像小人物那樣一頭扎進刑警隊、經(jīng)偵隊直接打聽案情,他們會到公安局來檢查工作,來走訪慰問公安機關(guān)民警。弄得挺熱鬧但也一無所獲。

      兵不厭詐,兵道乃詭道也。“小革命”被刑拘,人就被嚴密控制起來了。普通看守所的民警是接觸不到的。也就是說名義上是經(jīng)偵部門在辦這個案子,實際上是李峰掛帥,他直接指揮。上這個案子的民警也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

      大門打不開,各種歪門邪道就出現(xiàn)了。一個民警違反紀律跟劉文革說了句話。沒等他多說就被其他監(jiān)管人員發(fā)現(xiàn)。

      他說的那句話是“盜挖國有資產(chǎn)是犯罪的”。

      劉文革一反常態(tài),主動交代自己盜挖煤炭的罪行。專案組已經(jīng)把材料整理報給檢察院。

      李峰找來了王曉陽,兩人在李峰的辦公室里關(guān)著門談了很長時間。沒人知道談了什么。兩人談話后的第二天,“小革命”的一個手下因在娛樂場所吸食毒品被抓。王曉陽帶人抓的。對他的審查也沒啥結(jié)果,也沒說讓他們恢復原職。但接到啥線索有點小行動也沒人理會。犯了毒癮的癮君子要是能抽上一口,別說交代不是自己的事了,就是賣兒賣女都不眨下眼睛。根據(jù)他交代的這些線索,找到N個犯罪嫌疑人,N個犯罪嫌疑人又交代出無數(shù)線索。交叉對證,破獲了好幾起惡性積案。比如,紅河大酒店被打砸,比如別的煤廠被打砸,還有小嘎魚帶人替“小革命”秘密處理過對手……

      一個團體總是要從內(nèi)部潰敗才好徹底打倒。要想放倒大樹,必先砍掉枝丫。小嘎魚幾個出過“外勤”的交代讓參加審訊的民警聽了都不寒而栗。

      史來柱的尸體在一處廢礦井里找到了。曾經(jīng)發(fā)誓要在敞亮地上玩耍的孩子葬身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在離他尸體不遠的廢礦坑里挖出了“山賊”的尸體。小嘎魚受命帶人做了這兩個年輕人,卻不知為什么;劉文革沒告訴他,他也不敢問。

      這時查“山賊”的那組偵查員也找出了有用的線索。原來“山賊”也可以叫雞賊。在“山賊”隱藏起來的一個文件里偵查員看到了帶頭大哥想從哪里淘金。

      5

      被上了腳鐐的劉文革明白這次自己是出不去了。他像老僧入定似的坐在硬板床上。過往世界紛沓涌來。滿屋的鮮血,那是段國鋒一家的。蒼白的臉,那是尹志力最后的定格。還有那兩張極其年輕卻又晦暗無比的臉,看見史來柱大搖大擺地來見自己的時候他就把這個生瓜蛋子從頭看到腳了。多年黑道行走歷練,他能沉得住氣。聽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公雞”說完,他就知道如果讓這個“小公雞”得逞,為了錢他會像附骨之疽一樣死死纏住自己。他很像年輕時的自己,沒什么顧忌的,一條爛命。他佯裝想了一下,答應了史來柱的要求。

      幾個小時內(nèi),史來柱家庭情況,交往情況,有什么事可以托付誰都查得一清二楚??赡茉谔摂M世界里大哥的身份給他帶來無限膨脹,才敢來挑戰(zhàn)他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的帶頭大哥。聽到史來柱和“山賊”的電話,史來柱將自己十五歲時看到的事告訴了“山賊”。他看清了包括尹志力、自己,還有另外的那個人。他看見那晚上三人從礦區(qū)住宅里出來,“小革命”的肩上還扛著一個鐵箱子。三個人殺氣騰騰,嚇得他沒敢再跟著。“小革命”知道兩人都不能留了。他知道,只要警方想查下去肯定會有證據(jù)的。那個尹志力出現(xiàn)傷口了,免不了有痕跡留在現(xiàn)場。不能冒那個險。想想現(xiàn)有的風光,失去這一切的可怕。

      布置好一切,他動手了。

      史來柱幻想著美好未來的時候不知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當他想明白15歲那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他的天空如雷電一下子劈開了烏云,光亮奪目,他覺得金燦燦的日子正向他招手。他們能強取豪奪,為什么自己不能分一杯羹?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神在他面前也露出笑容的時候,他在虛擬世界里的感覺找到了。原來當大哥是如此簡單。

      他當然也留了后手,就是那個無原則地跟著自己的“山賊”。他留下一備份給“山賊”,約定的是到時候自己沒回來就按他說的辦。小麻雀怎么的也斗不過老家賊。他忽略了“小革命”那是刀頭舔血出來的,這些年什么事沒見過,使絆子,舉報信,偷拍,跟蹤。他的盲目自信、膨脹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比自己還苦命的“山賊”。

      十年前段國鋒滅門案破獲了。這個消息不異于一聲驚雷在李大同耳邊炸響。當年從現(xiàn)場出來他就看到尹志力的傷口了。好在傷的是胳膊,用衣服可以蓋住。那一刻他知道,尹志力遲早是個要爆炸的炸彈。好在前期工作做得好,有人證明尹志力不在現(xiàn)場。

      事后,尹志力就根據(jù)他的安排,當然也是他自己愿意到省城發(fā)展了。現(xiàn)在眼看這顆炸彈要爆炸,親手引爆才安心。他把信息遞給劉文革。如他所愿,劉文革安排人跟著刑警隊長王曉陽。王曉陽抓到尹志力往回返,劉文革的人一直沒找到下手的機會,直到他們在高速路旁的小飯館吃飯,瞅準機會將刀片夾在紙巾里遞給了尹志力。

      還好尹志力是聰明的,自裁了。

      尹志力這條線算是滅了,都說世上沒后悔藥可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話說起來容易。最開始沒想別的,興龍礦是塊大肥肉,任誰也不會輕易放棄。

      尹志力是他在興龍礦撬開一道縫的錐子。尹志力有較好的接觸礦領(lǐng)導的條件。他舍得下餌,經(jīng)尹志力手送進興龍礦的各種物資,他加價極少,這就有極大誘惑力和競爭力。尹志力是不管誰的東西,同樣的東西當然誰給錢多就用誰的。

      尹志力牢牢靠上了段國鋒。克扣職工生活費,采買回扣費,虛開大額發(fā)票,只要經(jīng)他的手,都會刮下一層油來。這么處心積慮地撈錢,他還覺得自己比段國鋒差遠了。走得很近的人才是最妒忌你的人。尹志力是撈著一些錢,可跟段國鋒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他撈錢那是清淺的小溪,而段國鋒撈錢就像黃河之水呼嘯而來。在尹志力的眼里段國鋒就是一蛀蟲,吸工人血汗的蛀蟲。管著后勤的便利,家里的一切開銷都是公款,各種新鮮食材,米、面、油,水果,連他老婆的衛(wèi)生巾都是尹志力給按時送去。尤其可恨的是段的婆娘,尖酸刻薄,拿他當使喚奴才。

      當那個人跟他提起合伙承包小煤礦,他更大的貪欲徹底點燃了。浸潤在里,他太知道煤就是金子,黑金子,自己那點家底對于承包煤礦來說還是少了點。再找一個合伙人他還不舍得。對于資金缺口,他想了個主意:那就是搶一筆就夠了。目標就是段國鋒,反正段國鋒的錢來得容易。

      尹志力帶著他們兩個人摸進了段國鋒的家。段國鋒那刁蠻的老婆果然不是吃素的,把尹志力撓了。三人還是抬著保險柜出來了。

      用那筆帶血的錢他擁有了個小煤礦,成本低見效快。很快,現(xiàn)金流就像煤炭一樣運上來,他的欲望也被錢撐得更大,再說已經(jīng)見過血就沒什么好避諱、害怕的了。他擁有了第二家小煤礦,擁有了別人艷羨的金錢和無法企及的地位。擁有得越多越害怕失去,害怕一個不慎滿盤皆輸,沒有了當初無所顧忌的兇猛狀態(tài),隱隱地有了心病。

      劉文革絕對是自己最大的心病。

      與尹志力不同,他和劉文革還是有感情的。小時候在一個院長大,對自己也蠻尊敬。那年他遇到因搶劫罪判了7年剛從監(jiān)獄出來不久的劉文革,一番交談后,他覺得劉文革在將來一定能幫上自己。劉文革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幫助劉文革找了個小礦當上保安隊長。劉文革在那個位置上帶出一幫弟兄。別看劉文革在外逞狠斗勇,但對他那是絕對尊為大哥。錢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高,一些事不再方便自己出面,劉文革帶著弟兄們就干了。他知道各大礦的邊界處煤的質(zhì)量都是很好的,他劃下范圍,劉文革帶著工人就把活干了。那些工人也不懂什么盜挖不盜挖的事,只要給錢,工作干得又快又好。

      烏龍鎮(zhèn)各大礦關(guān)停,越界開采的事就不能明目張膽地做了??刹⒉灰馕吨荒芨伞6嗄暝诘V上工作,看一眼他就知道哪里能出煤,煤質(zhì)怎樣。他帶著劉文革劃好位置,劉文革在暗地里組織人手做??焖?、干凈,不少掙錢。那些參與的工人才不想多事,有錢掙就好。

      可是,劉文革的底蘊在那兒,注定他就是警方懷疑的對象。劉文革也是太招風了,還隱隱地不聽自己指揮了,讓他停下來別頂煙上,還覺得干了那么多事都沒事,還笑話自己膽小。說什么公安機關(guān)啥行動不是一陣風,要是膽小,也走不到今天。

      要知今日果,需問前世因。走到今天,他對自己復盤了很多次。問自己要知今日的結(jié)果還會不會做那些事。想了好久,就是還是會那么做。就像知道有機會得到那個小煤礦,尹志力出了到段國鋒那里弄錢的主意。知道不妥,但更知道一旦錯過這個機會以后會錯過更多的機會,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自己心中的郁悶,向父親發(fā)下的誓言又如何能實現(xiàn)?他鋌而走險了。就像后來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興龍礦沒幾年可采了,他還是執(zhí)意拿到手,這在于他是個執(zhí)念,終于當上興龍礦的主人。終于翻身了,終于給老李家光宗耀祖了。父親在興龍礦所受的冤、所受的屈他都報了。不能讓人家說老李家別看能干活,都是慫蛋。

      今日果,前世因。他坐在寬大舒適的辦公室里坦然地等著該來的那一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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