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與趙清閣：“一段不容后人褻瀆以對的情”

顏坤琰

趙清閣一生著述頗豐，出版了五十多部、總計三百多萬字的文學作品。趙清閣在陪都重慶度過了她文學生涯中的黃金歲月。她能詩善文，擅長戲劇和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一位編輯文藝刊物和叢書的圣手。在陪都文壇，她縱橫馳騁，揮灑自如，為抗戰(zhàn)事業(yè)作出了自己的貢獻。重慶也是趙清閣情感上的一個節(jié)點，當年，她與老舍產(chǎn)生過一段水晶般純潔的戀情，當理智融化了欲念，她便從情感的泥淖中抽身而退，從此再未踏出閨閣，而是把一顆純真的心嫁給了文學……今天，讓我們來重新審視那段抗戰(zhàn)歲月里，老舍與趙清閣在陪都重慶發(fā)生的這段特殊情感。

相識于武漢

老舍與趙清閣相識，大概緣于胡紹軒。據(jù)《現(xiàn)代文壇風云錄》（胡紹軒著，1991年12月，重慶出版社）記載，1937年11月18日，老舍為了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拋妻別子，從濟南來到武漢。趙清閣于同年年底放棄了河南鄭州一家報社的記者聘書，謝絕了徐州第五戰(zhàn)區(qū)的邀請，只身從河南來到漢口，第二天就去武昌看望胡紹軒。當時，胡紹軒在武漢主編《文藝》月刊。胡紹軒與趙清閣因文字結(jié)緣，1936年就已有書信、稿件往來。他們在武昌見面的情況，胡紹軒在書中這樣寫道：“那時她才二十三歲，穿著京滬一帶流行的時髦短裝，短頭發(fā)，態(tài)度瀟灑，落落大方，健談。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有男性的健美，又有女性的溫柔。自那以后，1938年春，我們就經(jīng)常見面了。她告訴我，想在武漢創(chuàng)辦一個文藝期刊，我答應(yīng)全力支持。”

1938年2月，胡紹軒為了組稿，曾在武昌糧道街一家酒樓訂了兩桌酒席，宴請十余位作家和詩人。其中有老舍、王平陵、穆木天、葉平林、甘運衡、郁達夫、老向和趙清閣等。這是老舍和趙清閣出現(xiàn)在同一場合的最早記載。沒過多久，胡紹軒再次專門請趙清閣和老舍兩人上小館子喝酒，只邀了葉平林作陪。2月下旬，趙清閣積極籌備《彈花》雜志的出版，她向胡紹軒等老朋友約稿，也邀請著名作家老舍撰文。在1938年3月15日出版的《彈花》創(chuàng)刊號上，就有老舍一篇分量很重的文章發(fā)表在刊物的頭條位置。此后，老舍與比他小十五歲的趙清閣日益熟悉起來。

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漢口總商會禮堂召開成立大會，有文藝家及各界來賓三百余人與會，趙清閣參加了會議。中午，在普海春酒樓就餐時，趙清閣與穆木天、蔣錫金、宋元、彭玲、蔣青山等詩人同席。餐會上，老舍宣讀了大會宣言，盛成朗讀了《告全世界的文藝作家書》的法文譯文，老舍隨后宣讀原稿，孫師毅宣讀了由胡風起草的《告日本文藝作家書》，王向辰宣讀了慰勞最高領(lǐng)袖暨前線將士的電文。老舍在文藝家中的威望，加深了他在趙清閣腦海中的印象。后來，趙清閣又被聘為“文協(xié)”組織部干事，因此，與“文協(xié)”總負責人老舍的接觸就更頻繁了。

1938年盛夏，武漢戰(zhàn)事吃緊，日寇加強了對這個抗戰(zhàn)中樞的空襲，國民政府下令各機關(guān)社團往后方撤退。大批難民紛紛向四川重慶疏散，趙清閣決定到陪都去繼續(xù)出版她的《彈花》文藝月刊。老舍得知趙清閣要遠行，7月10日下午特意在同春酒館為她餞行。趙清閣回憶說：席間，老舍“勸勉了我許多懇摯的話，他說：到后方只要不是茍且偷生去，無論直接間接，只要是幫助抗戰(zhàn)的工作，都有價值。一個拿筆桿的人，事實上不可能執(zhí)槍荷彈……于是，更增加我入川的決心了，同時又為將要離開這樣一個良師益友而惜別著”。（趙清閣：《滄海泛憶·漢川行》）飯后，他倆沿著街道邊走邊談，老舍一直把趙清閣送到住所才返回。老舍的關(guān)懷和愛護，在趙清閣心里烙下深深的烙印。她帶上老舍的長篇小說《牛天賜傳》，陪伴自己西去的旅程。

重慶重逢

次月，老舍也帶著“文協(xié)”的印鑒，與王向辰、何容、蕭伯青等人來到重慶。最初，老舍住在大梁子公園路（今新華路——作者注）附近的青年會里，而趙清閣則住在距此僅百米之遙的蒼坪街一間小餐館的閣樓上，和老舍近在咫尺，因此，他們的往來較多。不過，數(shù)月后，由于趙清閣客居的小餐館被敵機炸毀，她便遷往兩路口居住了。

趙清閣在陪都主編《彈花》的兩年多時間里，繼續(xù)得到老舍的大力支持。據(jù)胡紹軒統(tǒng)計，對《彈花》支持最大的四個作家中，老舍是排在第一名的，他前前后后為《彈花》寫了十篇詩文，其中不乏抗戰(zhàn)時期的重要作品，如《我們攜起手來》《我為什么離開武漢》《1939年元旦》《生日》《劍北篇》《兔兒爺》《話劇中的表情》等。

1939年5月4日，趙清閣自主辦刊繼續(xù)出版《彈花》第一期，她抱著文稿去印刷廠準備排印出刊的途中，在大梁子附近碰上了日機的大轟炸，頭部受了傷，血流滿面，她趕緊跑到離此不遠的青年會向老舍求援。老舍和安娥為趙清閣消毒清創(chuàng)，包扎傷口，然后老舍又陪著她和安娥沿長江北岸走了兩個多小時，把她們送回兩路口的寓所。此后不久，趙清閣因染上肺病，又因被單位設(shè)在北碚的教科書編輯委員會聘為編輯，于是她便遷居離重慶主城近百公里的北溫泉，住在一幢名叫“琴廬”的房舍里，一方面養(yǎng)病，一方面編刊寫作。

華中圖書公司老板唐性天，因《彈花》發(fā)行不暢，賺不到錢，不愿與趙清閣繼續(xù)合作，但希望趙清閣能主編“彈花文藝叢書”，由他出版發(fā)行。趙清閣考慮，只要對抗戰(zhàn)事業(yè)有利，她愿意為此努力。于是，她便擬訂了出版計劃，第一輯十冊，她開列了十位作家的名單，其中有老舍的話劇劇本《張自忠》、歐陽山的小說《流血紀念章》、安娥的歌曲集《臺兒莊》、陳瘦竹的小說《春雷》、洪深的話劇劇本《非賣品》以及趙清閣自己的話劇劇本《女杰》，另外尚有四位作家的稿子沒到齊，其中包括茅盾的一部作品。所以，“彈花文藝叢書”實際上只出了六種。而老舍的《張自忠》是最先出版的。由此可見，當時趙清閣和老舍在事業(yè)上是相互支持、相互幫助的，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他們的友誼和情感在日益發(fā)展和深化。

趙清閣景仰老舍的才華，老舍也欣賞趙清閣的勇敢。老舍在為趙清閣的小說、游記及隨感集《鳳》所作的“序”中寫道：

流亡到武漢，我認識了許多位文藝界的朋友，清閣女士是其中的一位，那時候，她正為創(chuàng)刊《彈花》終日奔忙。她很瘦弱，可是非常勇敢，獨自辦一個刊物已非易事，她還自己寫稿子。對文藝，她仿佛中了魔似的愛好著，學習著，嘗試著！《彈花》并不能給她飯吃，還須去做事掙來三餐。她是勇敢的！這小冊子里所收納的文章都足以證明，她是怎樣的為了文藝去吃苦冒險，而永不后悔……神圣的抗戰(zhàn)使每個人知道，并看重自己的責任，自自然然的也就把嚴肅、誠懇、勤苦帶到生活上來。清閣女士的勇敢與努力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趙清閣與老舍情感最熾熱的時候，大概是在北碚中山路汽車站旁一幢新建的三層樓房中毗鄰而居的時候。大約在1940年初春，趙清閣肺病痊愈，她便從北溫泉遷往北碚中山路居住，與梁宗岱、沉櫻夫婦合租了那幢新建樓房的兩層，沉櫻一家住三樓，趙清閣和表姐、同學楊郁文住二樓。

這年深秋，在北碚生活了數(shù)月的林語堂，無意留在國內(nèi)，他把在蔡鍔路購置的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小別墅交給了“文協(xié)”使用。王向辰一家及老舍便遷居到這里，一些作家、詩人如高長虹、葉以群、光未然等也曾在此留居過。離此不遠的雅舍主人梁實秋，不時來看望老舍，他在一篇回憶當年的文章中寫道：“老舍先是住在林語堂先生所有的一棟小洋房的樓上靠近樓梯的一小間房屋，房間很小，一床一桌，才可容身。他獨自一人，以寫作自遣……老舍為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但是內(nèi)心卻很孤獨。”又說，“后來老舍搬離了那個地方，搬到馬路邊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我記得那一排平房中趙清閣住過其中的另一間，李辰冬夫婦也住過另一間。這個地方離我的雅舍很近，所以我和老舍見面的機會較多。”（《梁實秋懷人叢錄·關(guān)于老舍》第二百四十七、二百四十八頁）

合作劇本

或許是受友情的鼓舞，趙清閣這期間文思泉涌，佳作迭出，成了她文學生涯中的巔峰時期。而她與老舍在劇本寫作上的合作，更是陪都文壇的一段佳話。

老舍在完成了《張自忠》《大地龍蛇》《歸去來兮》《誰先到重慶》等幾個劇本之后，深切地感到自己缺少舞臺經(jīng)驗，而趙清閣是研究戲劇的，她的劇本中對人物在舞臺上的位置甚至左轉(zhuǎn)右轉(zhuǎn)都會清楚地注明，如果能與她合作，取長補短，也許能寫出高質(zhì)量的劇本來。為此，老舍邀請趙清閣和抗日傷殘軍人蕭亦五一起參加《虎嘯》劇本的編寫。具體做法是：先由有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蕭亦五想出故事，然后由趙清閣考慮結(jié)構(gòu)，最后由老舍寫臺詞，做一次集體寫作的試驗。劇本完成后，老舍認為這次合作還算滿意。但對創(chuàng)作一貫采取嚴謹態(tài)度的趙清閣來說，則認為合作劇本是一件難事，弄不好很容易使故事情節(jié)不統(tǒng)一，所以最初老舍約她合作劇本時她不大贊成。但老舍的意思是希望發(fā)揮兩人的長處，他善于寫對話，趙清閣比較懂得戲的表現(xiàn)，因而能合作完成一個完整的劇本。趙清閣卻擔心這樣會失敗。但第一個合作劇本的完成，說明這條路是行得通的。于是，趙清閣在老舍的鼓動下，打算合作第二個劇本。

1943年5月下旬，正當老舍準備與趙清閣合作撰寫第二個劇本的時候，趙清閣突然患盲腸炎，入北碚江蘇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住院治療。她是這個醫(yī)院的老病號了，兩年前患肺病時，曾得到這所醫(yī)院醫(yī)生護士的精心治療，內(nèi)科的范醫(yī)生幾乎每天上門為她注射鈣針，使她的肺病得以在短期內(nèi)康復?，F(xiàn)在她得了盲腸炎，便又到這里來求醫(yī)。為她做手術(shù)的是外科的劉主任。在手術(shù)臺上，趙清閣十分畏懼，當她哭叫的時候，一個篤信基督教的老護士來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安慰她。老護士一面嘴里喃喃地禱告，一面不住地在胸前畫“十”字，慈祥地說：“不要怕，孩子，閉上眼睛睡覺吧！”趙清閣覺得這位老護士好像是她最親愛的人——奶奶，便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兩個小時后當她醒來時，這位護士依然站在病床邊，告訴她盲腸手術(shù)已順利做完，說罷在趙清閣胸前畫了個“十”字。

趙清閣的病情一天天好轉(zhuǎn)，老舍又來探視她，與她商討新劇本《桃李春風》的創(chuàng)作。此次合作的過程是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由兩人共同構(gòu)思，擬定后，老舍把故事梗概寫出來，趙清閣負責分幕。這就像蓋房子，老舍把架子搭好以后，便執(zhí)筆寫出第一、第二幕。6月間，老舍帶著第一、第二幕的初稿來看望趙清閣。趙清閣在病床上讀罷老舍寫的第一、第二幕，便接著草寫第三、第四幕。她只不過是草寫而已，文字上還得偏勞老舍修改和潤色。最后，趙清閣在全劇對話上加寫動作，這樣才終于大功告成。

10月間，《桃李春風》劇本初稿剛剛殺青，老舍開始感到腹部疼痛，因趙清閣前不久患過盲腸炎，他便來征詢趙清閣的意見，趙清閣勸老舍“頂好去看看醫(yī)生”，催促他趕緊上醫(yī)院。因趙清閣與江蘇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都熟悉，她立即陪同老舍去就醫(yī)。診斷結(jié)果是盲腸炎，需住院治療。老舍手術(shù)時，朋友如趙清閣、王向辰、蕭伯青、蕭亦五、李佩珍等人都在手術(shù)室外等候著。手術(shù)后，朋友們有的白天陪伴，有的晚上守夜，二十四小時輪流照看老舍。趙清閣更是忙前忙后，精心照顧。

正當老舍住院之際，《桃李春風》由中電劇團排練演出，博得了不少彩聲。這出劇是為紀念教師節(jié)而作，旨在頌揚教育者的氣節(jié)、操守、犧牲精神，并提倡尊師重教。后來，國民政府教育部借戲劇節(jié)之際獎勵優(yōu)秀劇本時，《桃李春風》名列前茅，獲得最高額度獎金一萬元。導演吳永剛及中電劇團也同時獲獎。

《桃李春風》合作的成功，不僅在陪都文壇傳為佳話，兩位作者的深情厚誼也為陪都文藝界廣為知曉。劉以鬯在20世紀70年代所撰《記趙清閣》一文中回憶道：“在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趙清閣的名字常與老舍聯(lián)系在一起?！?/p>

然而，此時對他們交往的緋聞也甚囂塵上，不脛而走。一個是年輕的單身女性，一個是遠離妻兒孑然一身的男人，二人又合作得親密無間，這自然讓人想入非非。更讓當事者難以容忍的恐怕是將兩人的“鄰居關(guān)系”誤傳為“同居關(guān)系”——直到今天還有這種論調(diào)在文藝圈傳播。如《林斤瀾說》中寫道：“他們一段時間是同居關(guān)系。”《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中也說：“她在重慶時期和老舍在北碚公開同居，一起從事創(chuàng)作，共同署名?！弊牡倪@兩位為什么知道得如此真切？是親眼所見嗎？其實，當時林斤瀾剛考入國立電化?？茖W校電影戲劇專業(yè)，牛漢也是在這一年考入陜西城固縣的西北大學俄文專業(yè)，他們當時只是剛進校門的大學生，都遠離陪都文壇，怎么知道兩人“公開同居”？無非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罷了。

聽聽親歷者留下的文字記錄吧。前文提到過，梁實秋在《關(guān)于老舍》中這樣記述二人的住處：“老舍搬離了那個地方，搬到馬路邊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我記得那排平房中趙清閣住過其中的另一間，李辰冬夫婦也住過另一間?！边@里講得很明白，老舍和趙清閣是左鄰右舍，還有李辰冬夫婦同住在一排房子的另一不同居室。說他們親密無間或互有愛意都不為過，但說他們“公開同居”，顯然沒有任何依據(jù)。

趙清閣當時對社會上的流言飛語非常生氣，她給被她視為兄長和引路人的陽翰笙去信，訴說了她的苦惱與憤懣。陽翰笙在1943年9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清閣來信說：人與人之間，既無‘了解，而又有‘批評。這批評是什么？即惡意的毀謗，因為他不了解你，所以他誤會你，甚至猜疑你，至于冤誣你。尤其是對于女性，做人更難。他會給你造出許多難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謠言。天知道我們（像我同老舍）這種人，刻苦好學，只憑勞力生活，為的是保持淡泊寧靜，孰料仍不免是非之論……”

陽翰笙與趙清閣抗戰(zhàn)時期來往頻密，友誼深厚，陽是理解趙的為人和品行的。趙清閣在這封信中，坦承她與老舍有相同的旨趣，希望保持淡泊寧靜的生活。她并不忌諱別人知曉自己與老舍的友誼和感情，她的內(nèi)心是亮堂的，所以他們的感情才得到朋友們的理解和尊重。陽翰笙在日記中記載了很多與趙清閣交往的事實，從中可以看出老舍和趙清閣的關(guān)系的確很密切。如1943年8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9時往訪清閣。在那里得晤老舍，談至快?！?月15日的日記里寫道：“12時與老宋（即宋之的——作者注）到清閣家午餐……飯后，老宋先行。我與舍予（即老舍——作者注）、清閣直談至夜10時始歸。”陽翰笙又說“清閣在我們朋輩中，一年四季常常三病兩痛，也真有點像抗戰(zhàn)時期的瀟湘妃子了”。這樣來說，鄰居兼文友的老舍有時來照顧和關(guān)懷一下“瀟湘妃子”，也是情理中的事，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陽翰笙七十年前的日記寫得很隨意，很自然，因為他覺得老舍與趙清閣的關(guān)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這是見證者的真實記錄，比那些道聽途說更值得人們?nèi)ヨb別和思考，也更有說服力。

1943年10月28日，老舍夫人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千里迢迢從北平來到重慶，11月17日又輾轉(zhuǎn)來到北碚與老舍團聚。胡絜青的到來，無疑給老舍和趙清閣的親密交往帶來了沖擊，原本很坦然的關(guān)系，如今卻遭遇了尷尬。趙清閣在老舍的家眷到北碚之前，遷居重慶市區(qū)的神仙洞街。而此時，老舍的心情也是五味雜陳。梁實秋在《憶老舍》一文中寫道：“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奔胰藞F聚應(yīng)該是歡喜的事，老舍卻苦悶，為什么？無非是對那一段純真感情的念念不忘。

與老舍同樣陷于苦悶的當然還有趙清閣。她上歌樂山去向好友冰心訴說了心曲。自1940年冬趙清閣與冰心相識后，二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每每在生活上事業(yè)上遇到挫折，趙清閣都能從冰心大姐那里得到勸勉和撫慰。冰心與老舍也有深厚的友誼，那些年老舍時常上歌樂山看望冰心和她的孩子們。冰心是個傳統(tǒng)觀念濃厚的人，對愛情和婚姻一直秉持嚴謹?shù)膽B(tài)度。比如她對徐志摩的戀愛觀和種種作為就持不屑和批判的態(tài)度，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倍龑仙崤c趙清閣之間的情誼卻持理解和包容的態(tài)度，在她看來，老舍與趙清閣的情誼是人世間至真至純的，是值得同情和禮贊的。正因為如此，她對苦悶中的趙清閣關(guān)愛有加，建議趙清閣把心思和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把《紅樓夢》改編成話劇上來。

我們從趙清閣改編《紅樓夢》的思路也可以看出她對待男女私情的嚴肅態(tài)度，而不像某些人說的隨意“公開同居”，成了被“沖散的鴛鴦”。鑒于趙清閣當時的心境，她對《紅樓夢》原著人物的解讀不可避免地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她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歷程，理解為“從友誼發(fā)展為愛情”。她對晴雯與寶玉的相處之道的詮釋，也體現(xiàn)了她對高尚人品的贊美。她為晴雯辯護，特別強調(diào)晴雯和賈寶玉親密相處不分尊卑，晴雯心地坦蕩無私，行為光明磊落，她可以抱病徹夜為賈寶玉補綴孔雀裘，但絕不肯做那些替寶玉“洗澡”“換衣”的下作之事，更不會干襲人那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趙清閣的文品和人品，一直深得朋友們的贊賞，所以，抗戰(zhàn)時期在陪都重慶她結(jié)識了文藝界眾多的名人雅士，受到大家的敬重。著名戲劇家胡紹軒曾對趙清閣在抗戰(zhàn)時期的所作所為做了公允的評價，他寫道：“抗戰(zhàn)時期，她與表姐楊郁文住在一起，我去她家無數(shù)次，對她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無可否認，她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較有影響的第二代女作家之一，也無可否認，她主編的《彈花》是一個進步的民辦雜志，她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偉大旗幟下，團結(jié)了各方面的作家，對抗戰(zhàn)文藝事業(yè)作出了貢獻?！保ā冬F(xiàn)代文壇風云錄》第二百四十九頁）

不僅如此，趙清閣還得到了中共領(lǐng)導人周恩來夫婦的理解和愛護。周恩來對私生活是很嚴肅的，他也嚴格要求身邊的同志。周恩來對老舍和趙清閣的那段感情是知道的，也是理解的，當年，周恩來在不同的場合曾見過幾次趙清閣，留有深刻印象；“文協(xié)”成立以來，周恩來對老舍是器重的，一直支持他在“文協(xié)”的領(lǐng)導工作。老舍與趙清閣都是黨外人士，但周恩來尊重他們、信任他們。新中國成立后，需要老舍這樣的世界級文化名人為國家服務(wù)，周恩來深知老舍與趙清閣的關(guān)系，于是便授意陽翰笙，由陽出面讓趙清閣寫信給老舍，催促老舍回到祖國。果然不出周恩來所料，老舍接到趙清閣的信后，毅然打點行裝回國。當然這是后話了。

著名詩人、作家邵燕祥，2010年曾在《南方周末》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周恩來與郭、老、曹的“知己”之誼》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提及老舍與趙清閣的這段抗戰(zhàn)情。他用十分恰當而又令人震撼的語言表述說：“在老舍夫人胡絜青攜子女從淪陷區(qū)間關(guān)千里來到重慶以前，孤身一人的老舍與單身女作家趙清閣之間，有一段不容后人褻瀆以對的感情經(jīng)歷。”這真是一句擲地有聲、義正詞嚴的話！

水晶是透明的，老舍和趙清閣七十年前發(fā)生在重慶的這段感情經(jīng)歷，就像水晶般至真至純。

（選自《名人傳記》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