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虎
一
在死亡之海羅布泊湖心附近,矗立著大大小小13塊碑,其中有一塊樣子極為特別:大理石的碑身上雕刻著一只羊,羊頭高高揚起。因為沒有名字,所以大家就不約而同地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作羊碑。
2006年5月2日,一支來自海濱城市青島的探險隊悄悄開進了羅布泊。作為隨隊的記者兼隊員,我有幸參加了此次為期10天的徒步穿越羅布泊的探險活動。為我們擔任向?qū)У氖切陆數(shù)貎晌淮笸蠹壍娜宋铮盒陆畤H旅行社的老總王威和副總臧兵。從15年前他們第一次進入羅布泊開始到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進出羅布泊已經(jīng)接近一百次了。雖然他們是羅布泊的??停墒敲看芜M入羅布泊后,他們總會到湖心地帶的“羊碑”前小坐一會兒。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羊碑”在號稱死亡之海的羅布泊里出現(xiàn),而且能讓那么多走過它身旁的探險者或扼腕或沉默,這本身就是出乎許多人意料的事。
二
在湖心扎營的那個晚上,是我第一次在野外露營。初來羅布泊的興奮和“羊碑”的神秘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睡去。凌晨兩點,我索性鉆出了帳篷?!把虮本驮谖业膸づ衽詡?cè)40多米遠的地方,抬眼望去,向?qū)ш氨聊谋秤巴蝗粨淙肓宋业难酆煛K凇把虮鼻拔鼰?。走近看時,地上吸完的煙蒂已經(jīng)扎了一小堆兒。走進羅布泊的第一個深夜,臧兵向我講述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那個關于“羊碑”的故事。
15年前的那個秋天,剛剛大學畢業(yè)的臧兵回到了家鄉(xiāng)烏魯木齊,到一家大旅行社工作,王威是他的部門主任。為了給社里增加一條新的線路,王威選擇了到羅布泊探險,臧兵成了他的助手。那時,除了寥寥無幾的地質(zhì)調(diào)查隊的科學家闖過羅布泊,很少有人深入過這片死亡之海。他們開著一輛越野車,車上除了準備了充足的水和馕外,還拉著兩只活羊。
只有到過羅布泊的人才知道,5月到9月,羅布泊白天的最高溫度一般都可以達到60多攝氏度。在這樣的高溫下,除了干硬的馕外,一般的食物放不過四天就會變餿腐爛。因此,探險者和地質(zhì)調(diào)查隊的科學家,進入羅布泊時都會帶一些活的食物,比如活雞活羊什么的,以備突如其來的壞天氣。
進入羅布泊的頭三天,他們的測線計劃進展出人意料地順利。按照計劃,他們要殺第一只羊。那個傍晚,王威從裝備車上將兩只羊拉了下來,他順手牽出其中的一只開始動起手來。那是一只公羊。公羊被牽出的那一刻,兩只羊好像預感到了大難即將臨頭,凄慘的咩咩聲在茫茫羅布泊里傳得很遠很遠。王威是個殺羊的好手,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鐘就完成了。臧兵說王威殺羊的時候,旁邊的母羊一直不敢正視,它拼命地拽著韁繩,脖子都被繩子勒出了血,連叫聲里仿佛都滲透著斑斑血跡。從那天晚上開始,母羊不再進食。
進入羅布泊已經(jīng)6天了,還有一天臧兵他們就要大功告成了。近在咫尺的勝利讓初次進入羅布泊的測線隊員們異常興奮。整個上午,他們都在談論著晚上怎么殺羊慶祝的事??墒?,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下午3時左右,天突然變臉,一場幾十年未遇的黑風暴襲擊了羅布泊。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沙塵暴最大的時候,隊員們連自己伸出的手都無法看清楚。4天過去了,依然不見風停的任何跡象。隨車攜帶的食物和水幾乎耗盡,與外界又無法聯(lián)系,死神正在一步步向這些探險者緊逼,絕望悄然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王威臨時決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殺母羊。
最讓王威擔心的事情最終發(fā)生了,測線隊迷路了!由于黑風暴的阻擋,后方的救援隊無法深入羅布泊救援,王威只好決定原地不動等待黑風暴結(jié)束。已經(jīng)是進入羅布泊的第11天了,黑風暴依然是鋪天蓋地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那天,隊員已經(jīng)開始斷水,不到半天,燎泡就已經(jīng)排滿了所有隊員的嘴唇。正在這個時候,臧兵突然發(fā)現(xiàn),母羊脹鼓鼓的奶頭上沾了沙子。臧兵好奇地用手去摸母羊的奶頭,指尖觸到奶頭的那個瞬間,臧兵驚呆了,隨即他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瘋喊起來:“母羊下奶了!”在斷水的第三天,隊員們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雖然擠出的羊奶只夠四個人每人喝一小口,可是畢竟母羊給他們帶來了最后的希望?!斑@是一只已經(jīng)懷孕即將分娩的母羊!要不不會下奶的!”經(jīng)驗豐富的王威說,有了這只母羊的幾口奶,他們再堅持兩天沒有問題。
第12天清晨,早起的臧兵第一項任務就是去看母羊。在拴羊的汽車旁,臧兵只發(fā)現(xiàn)了拴在車保險杠上的一截被拽斷的殘繩,地上的一片沙土已經(jīng)凝結(jié),隱約透露著幾分血跡。羊跑了!是羊跑了!臧兵絕望地一下子癱倒在地。那一天,整個探險隊都被一種強烈的死亡情緒包圍著,因為母羊的離開,死神仿佛隨時都會驟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三
“它以為跑了就能逃過一劫嗎?說不定早已成干尸了!”……第13天一大清早,隊員們早早就起來往四處看了,明明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但他們還是在等待著奇跡的發(fā)生:走投無路的母羊會不會回來呢?上午8時,黑風暴有點減弱,沙塵籠罩的遠方地平線上,太陽只露出了半張慘白的臉?!把?,羊,羊!”一名隊員突然瘋狂地喊叫起來。順著隊員的喊聲望去,臧兵清楚地看到了帳篷前面60多米遠的地方,母羊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伴_上車趕緊追,抓不到就撞死它,喝血吃肉,救命要緊!”王威不顧羅布泊里半米多高的排排鉀鹽殼的阻擋,轟起油門跌跌撞撞地沖羊而去!
那時,黑風暴已經(jīng)很弱??吹接鏅M沖直撞的汽車,母羊先是一愣,隨即扭頭就跑。鹽殼地實在是太難走了,即使是嶄新的越野車加足了油門每小時也跑不了4公里,而母羊卻騰挪跳躍異常靈活,遠遠地將汽車甩在了身后。更讓王威氣不打一處來的是,母羊好像故意在吊他們的胃口,有時候它會莫名其妙地停下來,回頭遲疑地站上幾秒鐘,然后繼續(xù)掉頭狂奔。已經(jīng)追了足足兩個半鐘頭了,羊依然在前面跑跑停停。排排鹽殼的高度越來越矮,汽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已經(jīng)可以開到每小時20公里了,更為可喜的是,羊在前面的一個小沙包上停住了。“看你還往哪里跑!”王威猛地將油門踩到底,越野車瘋狂地鳴叫著向小沙包上的母羊沖去。
就在母羊被撞死的那一刻,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現(xiàn)了:在小沙包下面不到2公里遠的地方,臧兵清楚地看到了幾座窩棚模樣的小房子,那是一小片在羅布泊開發(fā)鉀鹽礦的礦工們搭建的簡易房。兩名奄奄一息的測線隊員在這里得到了及時救助而幸運地活了下來。離開鉀鹽礦的那天,一名老礦工無意中說起,在臧兵他們前來求助的前一天,曾有一只母羊來過這里找水喝,后來那只母羊又順著來的方向跑回去了,老礦工問臧兵來的時候碰到一只母羊沒有……
從羅布泊出來后不久,王威和臧兵又進了一趟羅布泊,他們的越野車上載著一塊潔白如玉的石碑,碑上雕刻著一只仰天長叫的羊;后來,羅布泊的湖心處就多了一塊“羊碑”;后來,王威和臧兵這兩個曾經(jīng)嗜羊肉為命的新疆人不再吃一絲羊肉;再后來,每次進入羅布泊湖心,他們倆總要在“羊碑”前靜默上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