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靜
誰都知道,在市中心花園小區(qū)那棟最大的房子里,住著一位脾氣相當古怪的葉婆婆。
按照常理,那樣大的一棟房子,那樣漂亮整潔的小花園,總需要有人幫忙打理才行??墒?,許多年來,那扇朱紅色的鐵門,就像一只戒備十足的河蚌,常年緊閉著,不留一絲縫隙,仿佛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害怕被別人偷窺了去。
年復一年,沒有人走進去過,也沒有人從里面走出來過。只有每天傍晚,準時從窗子的紗簾里透出的昏黃的、搖曳的光,告訴人們,那棟房子的主人,正在為迎接這一天最后的時光做著準備。
但是,有時候,連續(xù)幾個傍晚,窗子里都沒有一絲光,仿佛那棟房子里,根本沒有人住似的。常常有好心的人試圖走進去,想看看葉婆婆是不是生病了,可是每當他們按響門鈴之后,就會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請走開,我好得很!”
“真不知道葉婆婆靠什么生活。我是說她從來不去市場買菜,也不見有快遞員來送包裹?!币粋€鬈發(fā)的女人說。
“而且,你們注意到了嗎?葉婆婆的家門口,從來沒有垃圾。有一次我隔著大門問她需不需要清理垃圾,她卻告訴我,以后不要再為這樣的傻問題來按她的門鈴了?!毙^(qū)里的清潔工頗為不滿地說道。
“真是位古怪的老太太!”每當談論到葉婆婆,人們總會這樣感嘆。
對于葉婆婆來說,眼下的生活卻是再好不過了。要知道,原本,當她的孩子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忍不住抱怨“您的想法太過時了!”“您的這些老古董真該丟到垃圾箱里去!”“沒有人再按那樣的方式過日子了!”
那時候,為了讓孩子們感到舒服,葉婆婆按照年輕人的想法和方式過日子——家里不斷有快遞員送貨上門,不斷地添置新的家電設備,比如電冰箱、電烤爐、熱水器、空調……盡管葉婆婆總是分不清楚它們的開關到底是哪一個按鈕。后來,當她的孩子們要到更大的城市去生活時,他們便為葉婆婆訂購了一個機器人保姆。
盡管孩子們的離開讓葉婆婆感到傷心,可是,這絲毫不影響葉婆婆開始新生活的決定。
這個決定,是由一張奇怪的廣告單引起的。
收到那張廣告單的下午,葉婆婆正戴著老花鏡,坐在藤椅上為她的小女兒織一條天藍色的發(fā)帶。盡管后來她的小女兒一次也沒戴過,可是葉婆婆認為,用鉤針一針一針織出來的、溫暖柔軟的發(fā)帶,要比在柜臺里擺著的那些硬邦邦的發(fā)卡舒服得多,也漂亮得多。因此,在和煦的陽光下,葉婆婆一針正,一針反,織得格外認真。
突然,一陣暖洋洋的風把一片什么東西刮到了她握著鉤針的手上。她拿起來,仔細端詳著。哦!是一片大大的、綠油油的梧桐葉,葉子正面印著金色的字:一切都可以訂購、一切都可以快遞的貓咪快遞公司。下面如葉脈一樣的小字是地址和電話。
真的什么都可以訂購嗎?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東西,也可以買得到嗎?葉婆婆撥通了那上面的電話,抱著探詢的態(tài)度問:“請問貴公司有紡車出售嗎?”電話那頭兒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就像是一只貓在耳語。
葉婆婆笑著搖搖頭,怎么能相信這種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廣告單呢!再說,紡車這種老古董,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使用了,哪家公司會生產賣不出去的產品呢?
可是就在黃昏的第一縷光照進百葉窗時,葉婆婆正在為那條天藍色發(fā)帶收針,一只打著藍領結,嘴里叼著一朵淡紫色花苞的白貓從敞著的落地窗走進來。
“您訂購的貨物到了,請您簽收吧!”白貓把花苞放在地上,然后慢慢站起來,扯扯自己的衣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片綠油油的梧桐葉和一朵水紅色的喇叭花,遞給葉婆婆,“哦,筆尖是最長的那根花蕊。”
葉婆婆聞了聞喇叭花,有一股甜甜的、熟悉的味道。當她在梧桐葉上,用水紅色的喇叭花簽下自己的名字后,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白貓放在地上的淡紫色花苞一片一片地打開,一顆藍色的種子從花芯里飛出來,“啪”的一聲,變成了一輛結實的桃木紡車。
白貓完成自己的工作后,不等葉婆婆付款,說了聲“祝您生活愉快”,便轉身走掉了。
當孩子們有空回來時,看見了這輛散發(fā)著原木芳香的紡車后,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媽媽,家里的東西夠多了,您不該買這樣又占地方又不實用的東西?!?/p>
這樣一來,葉婆婆只好把紡車放進黑暗的儲藏間。她決定,等孩子們走了,她便要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
雖然大房子里只剩下葉婆婆一個人,可是她一點兒都不孤單、悲傷。恰恰相反,如今的葉婆婆像一個突然有了自己臥房的小女孩,急著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裝扮這里的一切。她請貓咪快遞員把家里用不著的東西統統打包,送給那些需要它們的人。
于是,冰箱啊,電視呀,洗衣機呀,還有機器人保姆,全都被另一只黑貓用一個小小的粉色花苞“嗖”的一聲吸進去,然后叼在嘴里帶走了。
接著,葉婆婆就急切地撥通貓咪快遞公司的電話:“您好,我要訂購兩個腌菜用的陶罐、兩盞繡花走馬燈、十根蠟燭、一大包火柴、一臺織布機、兩捆麻繩,還有梭子和棉線。差點兒忘了,我還要一些豌豆種子,向日葵和水蔥的種子也各要一包。暫時就這些,今天能送到嗎?”
電話那頭兒的貓照例“喵”了一聲,算是答復了。
很快,白貓戴著闊檐帽,打著領結,從院子里的櫻桃樹上跳下來,彬彬有禮地走進客廳。他把帽子摘下來,“嘩啦”一聲,往地上一倒,陶罐哪,蠟燭哇,織布機什么的,便堆在客廳中央了。
葉婆婆開心極了。她瞧瞧這個,摸摸那個,不住地感嘆,仿佛這些東西讓她一下子變年輕了許多。她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請問,貴公司出售小河嗎?如果有山和原野就更好了。當然,是小小的,能放在花園里的那種?!?/p>
白貓禮貌地點點頭:“不管是玩具模型,還是真的河流、山和原野,我們都有出售。不過您要什么樣的河流呢?是要雪山還是火山呢?原野上的花要百合還是薰衣草呢?”
“沒想到有這么多種類呀!如果我有照片,你們是不是可以定做一模一樣的呢?”葉婆婆抱著極大的信任問道。
白貓想了一下,然后謹慎地回答:“雖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要求,不過對于我們來說,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聽到白貓這樣說,葉婆婆便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老相冊,小心地打開,然后,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里的小姑娘,站在一片平坦的原野上,遠處的小山郁郁蔥蔥,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像玉帶一樣環(huán)繞著一座又一座青山。
葉婆婆撫摸著照片,略帶遺憾地說:“只可惜是黑白的,看不出顏色。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原野上是一叢叢紫花苜蓿;山上到處是綠色的竹子,山腳下的路邊開滿了紫色的豌豆花;河水很清,總是慢慢地流著,銀色的魚和青色的蝦,隨著水波一晃,就不見了。”
帶著一貫的禮貌,白貓笑著說:“這樣啊,我們試試吧?!?/p>
白貓走后,懷著一種莫名的緊張,葉婆婆開始織一件淡紫色碎花棉衣,可是梭子好像剛出水的魚一樣,一會兒掉在地上,一會兒又砸到自己的手。
天快黑的時候,白貓來了,他很抱歉地告知葉婆婆,那樣的山和原野,他們定做不了。一方面,工藝太復雜;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照片里的山和原野已經不存在了。
“如果沒有一點兒山和原野的種子,我們是做不出那樣的東西的。山上的土是山的種子,原野的風是原野的種子。沒有這些,是不行的。”白貓遺憾地說。
葉婆婆失望地盯著手里的照片,對自己說:“是這樣?。∵€真是想再看看那個地方呢,小葉。”小葉是照片里的女孩子,也是葉婆婆的乳名。
看葉婆婆這樣感傷,白貓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葉婆婆,有一個辦法,或許能行。只是這次,我快遞的,是您。所以您得穿厚一點兒,路上風很大?!?/p>
不管是什么辦法,葉婆婆總想試一試。自從離開那個地方,葉婆婆已經有三十多年沒回去了。盡管知道那樣的山、那樣的原野早已經面目全非了,甚至連它們的種子都找不到了,但是白貓說有辦法,就會有辦法的。
這一天,又是傍晚的時候,葉婆婆穿上她親手織的淡紫色碎花棉衣,圍上她用天藍色毛線織成的、暖融融的圍巾,坐在白貓的帽檐上。
不是白貓變大了,而是葉婆婆喝了貓咪快遞公司特制的藥水,縮小了?,F在的她,穿著淡紫色碎花棉衣,圍著天藍色的圍巾,就像一大朵輕盈的喇叭花。
“請抓緊喲,不然會被風吹走的?!卑棕埗谌~婆婆,然后,朝著平躺在桌子上的那張老照片沖過去。
葉婆婆嚇得緊緊閉上雙眼,她以為接下來白貓會撞得頭破血流??墒遣]有,白貓似乎在飛,一直不停地飛,因為葉婆婆能聽到,風,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
是什么地方呢?這么想著,葉婆婆睜開眼。哦!不知是云還是霧,到處白茫茫的。葉婆婆盯著前方,終于,從迷霧中透出淡淡的紫。那顏色,仿佛被水稀釋、暈染過一般,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
隨著白貓的飛翔,葉婆婆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苜蓿花的味道,然后她聽到曾經的風,在她的心底唱起歡快的歌。
等白貓慢慢降落在一片紫色的苜蓿花田里的時候,葉婆婆幸福得幾近眩暈:原野上是一叢叢紫花苜蓿;山上到處是竹子,山腳下的路邊,開滿了紫色的豌豆花;河水很清,慢慢地流著,銀色的魚和青色的蝦,隨著水波一晃,就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白貓輕聲提醒葉婆婆:“咱們該走了,這里的一秒鐘,相當于外面的一小時。記憶的流速超乎尋常。”
這時,白貓和葉婆婆都清楚地聽到“叮咚——叮咚——”的門鈴聲,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回答:“請走開,我好得很呢!”
如果這時候真的有人推開那扇朱紅色的大門,他一定會驚訝地發(fā)現:葉婆婆的花園里,那些深紫、淺紫的像蝴蝶一樣的小花,竟是嫩豌豆的花;那片金燦燦的像太陽一樣的花,是向日葵;一團團毛茸茸的像蒲公英一樣的白花,是水蔥……
可是葉婆婆的秘密還不止這些呢!如果走進葉婆婆的客廳,不管是誰,都會覺得自己闖入了另一個世界:陶制的水罐、藤條編制的箱子、樹樁一樣的腳凳、裝有風箱的爐灶……當別人正在被這一切驚訝得目瞪口呆的時候,老照片里那位如核桃般大小的葉婆婆,正躲在一只白貓的耳朵后面,探出腦袋沖他們做鬼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