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我住在一個鄉(xiāng)下,因為某種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從一個寬約七里的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潺流水中,有無數(shù)小魚小蟲,隨流追逐,悠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處多生長了一簇簇野生慈姑,箭頭形葉片雖比田中生長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ǘ淙缢桑装挈S蕊,成一小串,從中心挺起。
若從其他幾條較小路上走去,蠶豆和麥田中,照例到處生長淺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帶上許多白粉。采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中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
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壤邊,都用帶刺木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一面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墻邊取暖,屋角隅可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過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黃,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寬,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而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卻遠遠地在馬后喊“讓馬”,從不在馬前牽馬讓人。因此行人必照規(guī)矩下到田塍上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整齊成行,瘦小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來,吻我,這里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在其間,感覺生命實復雜而莊嚴。尤其是從一個炫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有時竟完全如一個極虔誠的教徒。誰也想象不到生命是在一種什么形式下燃燒。
我寫了無數(shù)篇章,敘述我的感覺或印象,結(jié)果卻不曾留下。油慢慢地燃盡時,我手足都如結(jié)了冰,還沒有離開桌邊。屋角風聲漸大時,我擔心院中那株在小陽春十月中開放的杏花,會被冷風凍壞。
我關(guān)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fā)生影響的人,還是另外更多數(shù)未來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