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電影《何以為家》海報
贊恩起訴了自己的父母。罪名是生下了他。
他出生于黎巴嫩首都貝魯特貧民窟。從空中俯瞰這片街區(qū),房屋像是被切得支離破碎的隔夜披薩,黑色輪胎堆在房頂。孩子們在迷宮一樣的街道上奔跑,在塵土里玩射擊游戲。他們灰頭土臉,袖子和褲腿都短一截,趿拉著隨時會飛出去的拖鞋。
贊恩曾是他們中的一個。父母把11歲的妹妹薩哈嫁給了當(dāng)?shù)匾患页欣习?。最終少女在懷孕后不幸去世。為了給妹妹報仇,12歲的贊恩捅了人,被判入獄5年。
母親來探監(jiān)時告訴贊恩,自己再一次懷孕。幾個月后,他們會有第8個孩子。
為了阻止父母繼續(xù)生出不幸的孩子,贊恩把父母告上法庭。
法槌落下,電影《何以為家》正式開始。這是黎巴嫩女導(dǎo)演娜丁·拉巴基在2018年上映的作品。2018年5月,《何以為家》在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放映結(jié)束后,全場起立鼓掌長達15分鐘,并最終斬獲評審團大獎。今年,《何以為家》還提名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4月29日,《何以為家》在中國上映。
去年“世界人權(quán)宣言”70周年紀念日,娜丁·拉巴基帶著電影《何以為家》走進位于曼哈頓的聯(lián)合國大樓。觀看電影的各國大使將它稱為“對國際社會的警醒”。黎巴嫩大使Amal Mudallali說這些演員“根本不是在演戲”。
在黎巴嫩,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最邊緣地帶的難民就是如此。
娜丁·拉巴基在電影中扮演了為贊恩辯護的律師。她是唯一一個演員。在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娜丁·拉巴基說:“他們不是在表演。這就是他們的生活?!?h3>我是幫兇
幾年前的某個午夜1點,娜丁·拉巴基在從派對回家的某個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她搖下車窗,看到人行道上有一對母子。媽媽抱著孩子在乞討。懷里的孩子看起來只有2歲,閉著眼睛坐著,想睡不能睡。
娜丁·拉巴基對自己感到憤怒:“為什么我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我繼續(xù)沉默,那么我就是幫兇之一?!?/p>
當(dāng)天晚上回到家,她在紙上畫了一張孩子的臉:他張大嘴巴,一邊哭一邊朝站在他面前的大人怒吼。
這是所有故事的開始。之后,她決定拍一部電影為這些沒有獲得基本權(quán)利的孩子吶喊。
戰(zhàn)爭是如何摧毀孩子的?娜丁·拉巴基很清楚。
1974年,娜丁·拉巴基出生于黎巴嫩巴布達特。這是黎巴嫩內(nèi)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年。她在戰(zhàn)火中長成少女,和妹妹住在沙袋掩體后面。幸好生活里還有電影。只要稍微安全些,她就會和妹妹到樓下的錄像店一遍遍看同樣的電影,“這讓我們暫時離開現(xiàn)實”。
2013年,娜丁·拉巴基決定不再逃。她扎進了現(xiàn)實。3年間,她每天都去貝魯特貧民窟、拘留所、法院,跟街上游蕩的孩子聊天。她問每個孩子,“活著是否快樂”,答案大多是“不”。娜丁·拉巴基記得有個孩子問她:“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人愛我、沒人在睡前吻我、每天都要被打,我為什么還要出生?”
她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娜丁·拉巴基在自家客廳中央的白板上寫下無數(shù)主題:非法移民、虐待孩子、移民工人……答案無解。丈夫卡勒德說:“這些主題構(gòu)成了迦百農(nóng)?!?/p>
“迦百農(nóng)”于是成了電影的名字。盡管在中國,電影被譯為《何以為家》,娜丁·拉巴基仍覺得,“《迦百農(nóng)》是最完美的那個名字”。
她喜歡“迦百農(nóng)”這個名字。這是《圣經(jīng)》中的地名,位于加利利海附近,如今是一片廢墟。這里是耶穌開始傳道時展現(xiàn)神跡的地方,也是被他詛咒的地方。從那時起,“迦百農(nóng)”就被視為“混亂無序”的象征。
娜丁·拉巴基從小就喜歡阿拉伯語中的“迦百農(nóng)”一詞。在做法國文學(xué)作業(yè)的時候,她因為用了這個更復(fù)雜、高級的詞而受到老師的刮目相看。
盡管有人認為這個詞太過復(fù)雜拗口,娜丁·拉巴基卻覺得電影和現(xiàn)實都如“迦百農(nóng)”,充滿混亂和神跡,被詛咒又還有希望。
當(dāng)娜丁·拉巴基見到贊恩的時候,她覺得這一定是“神的旨意”。
在電影中扮演贊恩的男孩在現(xiàn)實中也叫贊恩,來自敘利亞。2012年,因為戰(zhàn)爭,舉家遷往黎巴嫩。從10歲開始,贊恩就輟學(xué)了,給超市送貨賺錢貼補家用。娜丁·拉巴基好像看到了3年前畫的孩子走到了自己身邊,“他們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頭發(fā)。他就是我的英雄”。
“這是一部用紀錄片的方式拍成的電影,”娜丁·拉巴基向本刊記者解釋,“作為一個導(dǎo)演,我所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隱形,去捕捉他們的生活?!?/p>
扮演贊恩妹妹的女孩被選角導(dǎo)演發(fā)現(xiàn)前,在貝魯特街頭兜售口香糖;迫于生計把11歲女兒嫁給成年人的母親在生活中有兩個孩子,除了水和糖,她再沒有別的能給孩子吃。
影片中嬰兒約納斯的母親,一個埃塞俄比亞女人因為沒有證件被逮捕。實際上,就在拍完那個片段兩天后,演員在現(xiàn)實中就因沒證件被捕。約納斯的親生父母后來也被驅(qū)逐出境。
沒有人喊“Action”,沒有工作人員打光布景,沒有人教這些人什么時候說什么樣的對白?!逗我詾榧摇肪褪沁@么拍的,“他們只是在過他們的生活”。娜丁·拉巴基甚至覺得,“拍電影對他們而言,反倒是個暫時的避風(fēng)港。鏡頭之外,他們無一不在茍且求生”。
撒謊的只有娜丁·拉巴基一個。
她是整部電影里唯一的演員——扮演一個律師。
接受采訪時,她向記者坦言,“我其實有一點內(nèi)疚,我應(yīng)該請一個真正的律師”。隨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沒有人能再像她一樣,為這群孩子申辯。在漫長的電影制作期中,她跟法官、律師、社團懇求,改變這些孩子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不該如此。
6個月的拍攝,娜丁·拉巴基記錄了超過520個小時的素材,第一版影片長達12小時。為了制作電影,娜丁·拉巴基的丈夫抵押了他們的房子,每次去超市前都要再三考慮可以買些什么,兒子的學(xué)費也拖延了很久。
所得經(jīng)費除了負擔(dān)電影制作,有一部分專門拿來給演員們交罰金。每當(dāng)有人因為沒有身份證被捕時,娜丁·拉巴基就要想辦法把他們從拘留所“撈”出來。諷刺的是,當(dāng)人們討論“身份合法性”的時候,“所有問題不過都是錢的問題”。
電影中的贊恩有個夢想:能移民到瑞典。
在《何以為家》上映后,贊恩一家也在聯(lián)合國的幫助下在挪威安家。贊恩回到課堂,一家人住在能看到海的房子里。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床上睡覺。在此之前,他都睡在地板上。
生活似乎正在變好,至少對那些出演了電影的家庭來說。
不得不離開學(xué)校的孩子重回學(xué)校,父母被驅(qū)逐的約納斯在娜丁·拉巴基的幫助下遷往肯尼亞,在那里擁有了合法身份,“活得像個真正被承認、存在的人”。
“這些人用自己的聲音道出‘真實,讓其他人變得更好。”娜丁·拉巴基說。很多人在看過電影后,流著眼淚找到她,不停問“我怎么才能幫上忙”“能為這些孩子做些什么 事”。
這樣的“真實”是否是百分百的真實?
電影《何以為家》劇照
在收獲贊譽的同時,也有評論家質(zhì)疑,這畢竟是一部電影而非紀錄片,販賣的是“貧窮色情”。就連在黎巴嫩國內(nèi),也有兩種看法,一者認為,問題固然存在,但遠沒有娜丁·拉巴基所拍的那樣嚴重;另一派則索性完全否認,覺得電影中的黎巴嫩是虛構(gòu)的。在接受英國《衛(wèi)報》采訪時,娜丁·拉巴基回應(yīng),“他們不想照鏡子時看到自己的缺點”。
她曾親眼看到整天一個人待著的孩子;有孩子因為沒有水,只能干吃奶粉;孩子的腳被鏈子拴著,卻得習(xí)慣照常玩耍。她試圖將一切歸咎于不負責(zé)任的父母,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權(quán)責(zé)怪。在那些將年幼女兒嫁人的母親看來,讓孩子嫁人或許對她們更好,至少她們可以有東西吃。
影片最后一個鏡頭,是在監(jiān)獄拍罪犯登記照的贊恩。他露出了兩個小時以來的最燦爛的笑容。“我就在這兒,我存在著,看見我,做些什么改變現(xiàn)狀”,娜丁·拉巴基這樣解釋那個笑容。
在聯(lián)合國放映時,法國大使說“這部電影可以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拍攝”,生活在巴西貧民窟的孩子、在墨西哥邊境線上與母親分離的孩子。
當(dāng)被問到得知提名奧斯卡時是否很想獲獎時,娜丁·拉巴基回答,她想贏的唯一原因是“獲得30秒的發(fā)言”,讓更多人看到正在經(jīng)受苦難的孩子。在她看來,拍這部電影“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種義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