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風流的傀儡皇帝

余國江

在中國中古史上，與大名鼎鼎的“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相媲美的，是“四蕭”——梁武帝蕭衍、昭明太子蕭統(tǒng)、梁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蕭氏父子四人都博覽群書，文采風流，既是皇族，也是名士。除了蕭統(tǒng)在做太子時就早逝以外，其他三人都登基為帝，然而最后或被餓死，或被弒殺，皆以悲劇收場，讓人不免無限感慨。蕭梁王朝為南朝文化的頂峰，而蕭氏父子的死亡則可謂是其由盛轉(zhuǎn)衰的標志。這里單說梁簡文帝蕭綱。

一、名士風流三皇子

蕭綱字世纘，小字六通，是梁武帝第三子，昭明太子的胞弟，生于蕭梁王朝建立的翌年，即天監(jiān)二年（503）十月丁未。與蕭衍小字“練兒”、蕭統(tǒng)小字“維摩”一樣，蕭綱的小字“六通”也源于佛教，指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等六種神通之力。

這樣一個口含“金湯匙”的皇子，剛一出生就有大好前程等待著。天監(jiān)五年（506）正月，剛虛歲四歲的蕭綱就受封為晉安郡王，食邑八千戶。八年（509），為云麾將軍，領(lǐng)石頭戍軍事，配置佐吏。領(lǐng)石頭戍軍事乃拱衛(wèi)京師的重要職務，齊、梁二代都是由宗室親王擔任。九年（510），以輕車將軍為南兗州刺史。南兗州治所在廣陵，是長江以北的橋頭堡。十二年（513），人為宣惠將軍、丹陽尹。丹陽尹是京畿長官。此后，蕭綱又先后任荊州刺史、江州刺史、雍州刺史等職。由蕭綱的這些任職即可看出梁武帝對蕭綱是多么的器重。蕭綱也不負父望，據(jù)說“自年十一，便能親庶務”了。普通六年（525），蕭綱上表北伐北魏，遣長史柳津、司馬董當門、壯武將軍杜懷寶、振遠將軍曹義宗等眾軍進討，破南陽、新野等郡，拓地千余里?？梢钥闯?，蕭綱的早期經(jīng)歷比較全面，既擔任過京師長官，也曾在外為一方諸侯;既總理日常庶務，也曾取得軍事勝利。他“歷試藩政，所在有稱”，一直得到武帝的信任和支持。

與父皇和皇兄一樣，蕭綱也極具名士風流。六朝的名士首先要容止出眾，如“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偉容色”、“龍章鳳姿”，王戎“眼爛爛，如巖下電”。像潘安那樣“至美”的，“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若是顏值不達標的話，那就比較不受待見了。張載想學潘安，但因為“至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投之，亦滿車”。一個“至美”，一個“至丑”，受到的待遇差別有如天壤。蕭綱顯然是顏值爆表的美男子，史書說他“器宇寬弘”，“方頤豐下，須鬢如畫，直發(fā)委地，雙眉翠色。項毛左旋，連錢入背。手執(zhí)玉如意，不相分辨。眄睞則目光燭人”。蕭綱的臉型、頭發(fā)、眉毛、膚色、眼神都十分美好，甚至脖子上的細絨毛也有特色，旋成圓形銅錢的樣子。一句話，就是蕭綱的容貌舉止無一處不佳。

其次，名士還要文才出眾，寫作文章時既要追求速度，也要保證質(zhì)量。蕭綱小時候就十分聰明，見識悟性都超過常人。他六歲就會寫文章了。梁武帝不相信他這么早慧，親自“面試”，他很快寫好文章，而且“辭采甚美”。武帝十分高興，稱贊說：“此子，吾家之東阿。”曹操的第三子東阿王曹植，自幼穎慧過人，出口成章，下筆成文，其七步成詩更是文壇佳話。梁武帝也是文章高手，“吾家之東阿”的贊美中，不但充滿了自得，更是滿滿的昵愛和期待。蕭綱也好作詩，《梁書·簡文帝本紀》記載：“雅好題詩，其序云：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天監(jiān)十一年（512），梁武帝改制西曲，制《江南上云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蕭綱有和作。

蕭綱之所以文采超群，既有家學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努力。蘭陵蕭氏為文化世家，蕭衍稱帝后，更是有國家藏書之便利，皇子們自小便有名師侍讀。而且，蕭衍的皇子們大多早慧，蕭統(tǒng)“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jīng)》、《論語》，五歲遍讀五經(jīng)，悉能諷誦”。蕭繹“年五歲，高祖問‘汝讀何書，對曰‘能誦《曲禮》，高祖曰‘汝試言之，即誦上篇，左右莫不驚嘆”。蕭綱“讀書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經(jīng)目必記。篇章辭賦，操筆立成”。在蕭綱的幕府中，有大量的文學之士，除了侍讀徐擒、記室張率外，還有庾肩吾、王規(guī)、劉孝儀、劉孝威等，均為當時文壇名家，形成一個文學集團，與以太子蕭統(tǒng)為中心的文學集團相互輝映。

二、東宮詩文領(lǐng)風潮

中大通二年（530），蕭綱被征入朝，擔任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都督南揚、徐二州諸軍事。據(jù)說，蕭綱尚未入京時，蕭統(tǒng)夢見與蕭綱對弈，以班劍授之。這是一個寓意著權(quán)力交替的夢。果然，第二年四月，皇太子蕭統(tǒng)薨，五月，梁武帝下詔立蕭綱為皇太子。不過，梁武帝的這一決定也招來了不小的異議，如名士袁昂就認為應該立昭明太子的嫡子蕭歡為皇太孫，將來繼承大統(tǒng)，這一主張“雖不見用”，卻“擅聲朝野”。梁武帝只好把蕭統(tǒng)的幾個兒子都封以大郡，安撫其心。

像每一個太子一樣，在英明神武的父皇面前，蕭綱過得小心謹慎，并不快活。他在給徐擒的書信中表露過自己的心聲：“山濤有云，東宮養(yǎng)德而已。但今與古殊，時有監(jiān)撫之務。競不能黜邪進善，少助國章，獻可替不，仰裨圣政，以此慚遑，無忘夕惕。”雖然有心“監(jiān)撫”，為國出力，但武帝還是絕對的權(quán)力至尊，這一段時間蕭綱的政治業(yè)績幾乎沒有，只是“養(yǎng)德而已”，所以《梁書·簡文帝本紀》對蕭綱入主東宮之后十余年的太子生涯幾乎只字不提。

此花不開彼花開。蕭綱也沒閑著。他開文德省，置學士，庾信、徐陵、張長公、傅弘、鮑至等充其選，又召集諸儒參錄《長春殿義記》，共一百卷，書成后命徐陵為序。

更重要的是，蕭綱以太子之尊，“引納文學之士，賞接無倦，恒討論篇籍，繼以文章”，組織以東宮為核心的文學集團，創(chuàng)制了影響深遠的“宮體詩”。《梁書·簡文帝本紀》載：“雅好題詩……然傷于輕艷，當時號日宮體。”宮體詩的作者包括蕭綱、蕭繹以及聚集于他們周圍的大批文士，如徐陵、庾肩吾等。其主要內(nèi)容是宮廷和貴族生活，喜歡細致描繪女子樣貌、神態(tài)、服飾、擺設(shè)、生活用品等細節(jié)，注重辭藻、聲律、對仗。比如蕭綱《詠內(nèi)人晝眠》：“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鬢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比妼憰兠叩沫h(huán)境和女子的神態(tài)，詩風柔靡緩弱，被認為是宮體詩的典范。

蕭綱現(xiàn)存的詩有兩百余首，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宮體詩?！拜p艷”是宮體詩的“標簽”，王夫之就說：“簡文詩非艷不作，顧有艷字而無艷情”。蕭綱的有些詩，如《孌童》：“孌童嬌麗質(zhì)，踐董復超瑕。羽帳晨香滿，珠簾夕漏賒。翠被含駑色，雕床鏤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連璧錦，箋織細橦花。攬禱輕紅出，回頭雙眄斜。懶眼時含笑，玉手乍攀花。懷情非后釣，密愛似前車。足使燕姬妒，彌令鄭女嗟?！币驗闃O力描寫孌童的美色，所以被批評為格調(diào)卑下的淫穢之作。但他也有不少清新的作品，《同庾肩吾四詠二首·蓮舟買荷度》：“采蓮前岸隈，舟子屢徘徊。荷披衣可識，風疏香不來。欲知船度處，當看荷葉開?！辩娦收J為“采蓮未有不道香者，此又不以香生艷”，將該詩評為“妙題”。全詩生動明快，境界開闊，在諸多的采蓮詩中確實匠心獨運，別具一格。

蕭綱等人引領(lǐng)的宮體詩，順應了時代“新變”的要求，很快在梁朝流行起來，風靡文壇。其影響深遠，陳朝后主文學集團、隋至唐初的詩人們都受到這一風潮的熏陶，而且注重對偶、聲律，這一點對唐詩的發(fā)展繁榮起到了積極作用。

三、屈辱受罷帝業(yè)銷

太清二年（548），梁朝走到了王朝的轉(zhuǎn)捩點，蕭綱的人生也將大變樣。此前一年的二月，侯景上表“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潁、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nèi)附”，梁武帝召群臣廷議，尚書仆射謝舉等皆認為不可，但武帝貪利，最終許之。二年八月，侯景舉兵造反，十月，蕭正德助侯景渡過長江，攻至建康城下。十一月，攻陷東府城。太清三年（549）三月，建康宮城陷落，侯景控制了京師。四月，梁武帝病篤，五月丙辰崩于凈居殿。辛巳，蕭綱即帝位。

當上了皇帝的蕭綱，實際上是受侯景控制的傀儡。按照傳統(tǒng)，新皇帝即位第二年要改元。蕭綱最初選擇的年號是“文明”，取《周易》“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之意，以外制強臣。但又怕這一含義被侯景發(fā)覺了，所以改為“大寶”。侯景還強娶了蕭綱的女兒溧陽公主。大寶元年（550）三月甲申，侯景請蕭綱禊宴于樂游苑，帳飲三日。第二天早晨，蕭綱還宮，景拜伏苦請，蕭綱不聽。出發(fā)以后，侯景立即與溧陽公主一起登上御床，南面并坐，群臣文武列坐侍宴，儼然當起了皇帝。四月辛卯，侯景又請蕭綱幸西州。蕭綱乘素輦，侍衛(wèi)四百余人，而侯景帶著的人則有數(shù)千，皆是浴鐵翼衛(wèi)。蕭綱戴著白紗帽，穿白布裙襦，而侯景穿著紫納褶，上加金帶。席間演奏梁朝所常用的音樂，蕭綱聽了凄然流淚。侯景問：“陛下何不樂？”蕭綱強顏歡笑說：“丞相言索超世聞此以為何聲？”侯景答道：“臣且不知，豈獨超世？”蕭綱命侯景起舞，景立即應弦而歌。侯景又上禮，逼蕭綱也為自己起舞。當皇帝當?shù)竭@個份上，真是多少辛酸淚！

侯景控制京城一帶，但各地諸王的勢力依然強大。大寶二年（551）三月，侯景大舉西進，意圖討平蕭繹等勢力，卻反被王僧辯、胡僧祐等打敗，七月，侯景退回建康。當初，侯景攻下建康后，已有篡奪之意，但因為四方未平，所以尚未登基稱帝?，F(xiàn)在眼看大勢已去，再不稱帝便沒有了機會，于是于八月戊午，派衛(wèi)尉卿彭偏、廂公王僧貴率兵入殿，廢蕭綱為晉安王，囚禁于永福省，殺掉蕭綱諸子，改立蕭統(tǒng)的嫡孫蕭棟為帝。侯景派人擬好禪位詔書，讓蕭綱抄寫，當寫到“先皇念神器之重，思社稷之固，越升非次，遂主震方”，蕭綱嗚咽不能自止。四個月后，侯景又廢掉蕭棟，自立為漢皇帝。

蕭綱被幽禁后，侯景命人撤去內(nèi)外侍衛(wèi)，使突騎圍守，墻垣上都布上荊棘。雖然不自由，蕭綱仍作了詩文數(shù)百篇，由于沒有紙，只能寫在墻壁和板鄣上。其中一篇說：“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終始若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shù)至于此，命也如何！”認為自己淪落到此地步，乃是命數(shù)。

被廢后的蕭綱，生命很快走到了盡頭。一天，侯景的手下王修纂等人進酒給蕭綱：“丞相以陛下幽憂既久，使臣上壽。”蕭綱笑著說：“已禪帝位，何得言陛下？此壽酒將不盡此乎?！笔捑V知道將被殺，乃痛快暢飲，謂曰：“不圖為樂，一至于斯?！焙茸硭?，王修纂以土囊放在蕭綱腹上，自己坐在土囊上。一代帝王就這樣被活活壓死，時年四十九。

蕭綱死后，蕭繹派遣王僧辯、陳霸先征討侯景，平定侯景之亂，收復建康。蕭繹即帝位，給皇兄蕭綱上謚號“簡文”，史稱梁簡文帝。此后，梁朝（西梁）又勉強維持了三十余年，但是蕭梁王朝的璀璨光輝隨著蕭綱父子的死去，已經(jīng)徹底地黯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