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母親做赤腳醫(yī)生這一行當(dāng),是跟我一遠(yuǎn)房的爺爺學(xué)的。那時母親年輕,長得好看,在周圍村子里東奔西走,免不了有些害羞。而且她也認(rèn)識了父親,覺得女人家每天去外村拋頭露面終會讓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以干脆將“事業(yè)”駐扎在村里,跟做了一輩子接生婆的張婆婆學(xué)習(xí)接生,并很快接了她的班,成為我們村新一代的接生婆。
接生婆在女人們熱衷生孩子的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每次母親花費一晚上接生完后,生了孩子的人家,會在第二天提了一書包的東西來感謝。書包里裝了染成胭脂紅的雞蛋、紅糖、餅干,或者面餅。在薄薄的鏊子上攤成的面餅,紙一樣鋪開來,而后灑上紅糖或者白糖,卷起來,咯吱咯吱地,香甜極了。吃這些的時候,我完全想不到那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還有嬰兒家里的悲歡,只覺得那是母親掙來的好吃的,至于大人們聊起的女嬰母親的哭泣,婆婆的嘆息,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若是生的是男孩,母親這一天也會跟著興高采烈,說什么都高門大嗓,而且會到大街上走上一圈,像新聞發(fā)言人一樣,將消息第一個傳遞給全村的人。一夜沒有好好休息的母親,似乎毫無疲憊,而我也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面,聽她跟女人們聊起接生時種種驚心動魄的細(xì)節(jié)。生了男孩的人家,給送的禮物要好得多,有時候還會有幾尺好的布料,我會央求母親將布料給我做成短褲或者襯衫,而后跑到學(xué)校里炫耀一番。
同齡的伙伴里面,女孩阿秀是我母親給接生的。我知道很多與阿秀有關(guān)的秘密,比如母親告訴我說,阿秀生下來的時候,瘦得嚇人,她媽差點就不想要她了。阿秀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三個姐姐,所有人都盼著阿秀會是一個男孩,結(jié)果還是女孩,以致于家人連滿月都沒給她過,只象征性地染了幾個紅雞蛋給母親送了過來。那時母親也正懷著我,為了給阿秀的母親接生,在牛棚里蹲了一夜沒有合眼。牛棚里到處都是蚊子,我在母親肚子里,大概也覺得又癢又困,不耐煩地胡亂踢騰著母親的肚子,讓母親頭暈?zāi)X脹,有些支撐不住。
阿秀還沒有出滿月,我就緊跟其后,來到了這個世界。給母親接生的當(dāng)然是母親的師父。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已被尊為祖師爺一般。那年月大家不怎么相信醫(yī)院,不像而今,好像生孩子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那時生孩子跟牛生牛犢、羊生羊羔一樣,既不稀奇,也不困難。而我的出生,大約因為母親在給阿秀接生時,耗費了太多的精力,以致于母親有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痛苦,才虛弱地將我?guī)У竭@個世界。用母親的話說,跟阿秀一樣也算是難產(chǎn),差點要了她的命。多虧母親師傅醫(yī)術(shù)高明,挽救了母親和我。
在這一點上,阿秀母親欠我們家一籃子雞蛋。只是三十多年過去,母親的師父早已化為塵土,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阿秀不知嫁往何處;而我,則離開村莊,被命運的大風(fēng)刮到內(nèi)蒙古邊疆,那些生與死的舊事,自此塵封,再也無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