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天與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的雪了。晚玉說,真干凈,天與地真干凈。
晚玉心里也在下著雪,因為她的阿瑞另有新歡。阿瑞的煙榻里躺著的是美麗的小青,小青的聲音像涂了蜜,優(yōu)美得像翠鳥動聽的鳴啾,但那聲音落在晚玉心里,似一條冰冷的小蛇咬噬著她的心,晚玉含著淚轉(zhuǎn)身走了。
晚玉喜歡白家二少爺阿瑞。阿瑞長衫一穿,說不出的風流倜儻,一舉手一投足盡顯大戶人家的少爺風范。阿瑞喜歡瞇起眼晴對著晚玉笑,晚玉嬌羞地低頭擺弄著手絹。一天,阿瑞送給晚玉一只象牙煙盒,象牙畢竟是貴重的禮物,晚玉一邊愛不釋手地撫弄著,一邊用眼梢瞥了一眼阿瑞。阿瑞在用青玉煙斗抽煙,云霧繚繞中,阿瑞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
阿瑞多數(shù)時間喜歡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那份逍遙的神情,恍若世外仙人。一天阿瑞把晚玉拉到懷里,把煙嘴塞到晚玉嘴里,說晚玉,我要讓你感受一下飄在云上的感覺。絲絲縷縷的煙霧吸進晚玉的嘴里,吸進晚玉的肺腑。晚玉感覺自己輕盈如一朵云,飄啊飄,世間的一切變得虛幻了。
晚玉吸煙的媚態(tài)很是迷人,阿瑞癡迷地望著,說晚玉,晚玉,我要把你娶回家,我一生只娶你一個,不再納妾。在一個雪花飄飄宛若仙境的冬日,阿瑞的一條紅轎船把晚玉娶回了家。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落在水面上,落在船上,落在晚玉的紅蓋頭上,阿瑞牽著晚玉的手,走在雪中,那是世間最美的畫卷。阿瑞輕輕地說,雪好美,晚玉踩在如棉花般的雪上,心是柔軟的,那玉樹臨風的二少爺如一只倦鳥,最終還是落在了晚玉身上。
阿瑞喜歡把他收藏的各種煙斗煙槍展示給晚玉看,宛若女人展示自己美麗的衣衫,一臉的陶醉。阿瑞還喜歡對著晚玉鮮花般的臉吐煙霧,阿瑞說,晚玉,你比小青還美。小青是怡紅院的小青,小青有一雙楚楚動人的眼晴,那眼睛里蓄滿水意,像一汪深潭,阿瑞一不小心會掉進去。小青自小沒有爹娘,臉上常常掛著憂郁的微笑,這讓阿瑞頓生憐愛之心。阿瑞想把小青娶回家做二姨太,但又不敢,因為他答應(yīng)過晚玉,阿瑞還是很講究的人,答應(yīng)過的就應(yīng)該守信用。
煙館的煙榻上躺著軟軟的二少爺阿瑞,阿瑞懷里躺里溫軟的小青。阿瑞把光滑的煙嘴放在小青薄薄的嘴唇上,如花的嘴唇如蟲子般蠕動了一下,把煙嘴含住,輕盈的煙霧飄進小青的鼻腔,她嬌氣地咳嗽兩聲,然后接著吸。小青覺得自己如一枚樹葉,在波平如鏡的水上漂,浩渺遼闊而壯美,陽光溫和地灑向水面,如母親的手在撫摸著自己,小青如一只幸福的貓面容恬淡安靜。
這一幕恰巧讓晚玉看到了。心脈欲碎的晚玉,不哭不鬧,把自己精心地妝扮一番,一臉平靜地從阿瑞的生活中消失了。晚玉去了一家煙坊,包了單間賭氣吸上等的煙膏,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晚玉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思忖,難道我晚玉就沒有消遣的去處?難道只有你阿瑞會玩女人會吸大煙?
跑堂是一位青澀的瘦小伙,叫冬生。冬生笑起來有點羞澀,可做起事來手腳麻利,一會兒給晚玉送茶水,一會兒給晚玉送上干凈的手巾,有時也陪著晚玉拉家常,恭敬地叫晚玉為太太,很是討晚玉高興。一次晚玉興奮地遞給冬生一只煙筒,說冬生,你吸一口,那種感覺很美妙的。冬生堅定地搖搖頭,眼神里有著膽怯,連說不!不!謝謝太太,然后轉(zhuǎn)身退出房間,這讓晚玉一下子沒了興致。
冬生依然很勤快地服侍晚玉。一個午后,晚玉慵懶地躺在煙榻上,百無聊賴,只覺得渾身越來越?jīng)]力氣了,像是被人抽走似的,冬生看在眼里很是憂心。冬生說,太太,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聊無生趣的晚玉跟著冬生來到一個茅草房,破床上躺著一個形銷骨立的女人,像被人遺棄的破麻袋。女人的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氣息似有似無,仿佛一陣風就會把她吹走。女人身邊臥著一只長長的煙筒。
晚玉眼里是深深的驚恐,晚玉不想死,晚玉只想優(yōu)雅地活著,只想讓阿瑞看到,離開他晚玉依然生活得很好。冬生說,太太,我知道你待我好,你像我的姐姐,我想你還是把這煙戒了吧,我想讓你好好活著……說得晚玉眼里滿是淚水。
晚玉決定把煙戒了,一開始她渾身散裂般地疼,疼痛似乎在煎熬著她,那種疼痛讓她生不如死,她的手指抓墻都抓出了血。還好最后晚玉還是挺過來了,總算把煙戒了。熬過來的晚玉去看阿瑞,晚玉心里還是惦念著阿瑞的。只見阿瑞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大煙好似一個吸血的美女蛇,把阿瑞身上的血吸走了,只剩下瘦得變了形的阿瑞,那個俊朗的阿瑞被埋在歲月里了。在一個落雪的冬天,阿瑞走了,阿瑞死在煙榻上,晚玉哭得好心疼,她懷念那初見時的俊美阿瑞。阿瑞走了,晚玉的一片天空也塌了,小青另嫁他人,只有晚玉守著阿瑞留下的三間房子,孤苦地生活著。
日子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過著。一天,晚玉被莫名其妙地拉到大街上游行,有人指控她曾經(jīng)剝削過勞動人民。晚玉裹挾在浩蕩隊伍當中,想為自己辯白,但是周圍的大喇叭聲音太大了,大到完全將她的聲音淹沒。這時她在人群中望見一個人,那個人穿戴是干部模樣,那人也怔怔地望著她,然后眼神里滿是驚喜,晚玉認出那個人是冬生,兩個人眼睛都潮濕了。
冬生對眾人一揮手說,你們搞錯了,放了那個叫晚玉的女人。然后人們看到一個紅衛(wèi)兵,扶著晚玉走下游行的車,晚玉感激涕零,要給冬生下跪,冬生連忙扶住她,冬生說回頭去看她。
晚玉住在一間小房子里,原來的大院子歸公了。冬生來看晚玉時,晚玉有些不知所措,冬生說自己后來跟著部隊走了,打了幾場仗,幸運的是活下來了,現(xiàn)在在縣武裝部工作。冬生還說晚玉姐你跟我去城里吧,我?guī)湍阏覀€工作;冬生還說這世道真是變幻莫測。說著,說著,一場雪飄下來了。冬生說雪還是多年前的雪,可物是人非,冬生好像有許多話要對晚玉說。
選自《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