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霖鉆進(jìn)大河下的潛流

“眼前所見的生活，會帶我到達(dá)一些地方，這些地方，是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人間的情感，使這些交叉點凝固，凝固在心里。”劉雨霖聊起令她動容的電影，“我們生活當(dāng)中太多的普通人，他們表面上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但他們心里的渦流和潛流是波濤洶涌的?！本拖袼拿郑扔杏甑娜彳?，也有被灌溉的大地的堅韌。

文/ 張雨虹

眼前所見的生活

“一個周六下午，我來到大雁塔廣場，在塔下的石凳歇腳，斜對面有一對中年夫婦。丈夫手中舉著一個過時的相機(jī)，蹲在地上，仰身給大雁塔拍照，相機(jī)擺弄得不太熟練，著急又懊惱的樣子。妻子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見丈夫笨拙，捂著嘴樂。她打開書包，掏出熱水壺，倒了一杯熱茶，放在身邊晾涼，又掏出一兜小金橘，放在自己腿上剝橘皮。丈夫終于拍了張滿意的照片，舒了口氣，起身坐回石凳，妻子一手遞上熱茶，一手把剝好的金橘塞進(jìn)他嘴里。這對聾啞夫婦，帶我到了一個地方。在這個地方，夫妻倆相識，他們的手語代替發(fā)音，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這無聲的、飽含深情的韻律凝固在我心里。”2017年，劉雨霖在筆記上寫道。

3年前，劉震云邀請高曉松給女兒劉雨霖的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寫個主題曲，高曉松看完后給劉震云賠了個不是，說實在是寫不了，解釋說自己的“不接地氣”和這部“特別樸實”的電影不相容。

接著，他就驚詫為什么劉雨霖那么年輕，沒吃過什么苦，又在國外待了很多年，和她早年長期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父親并不一樣，竟還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作品。

與父親觀察到的煎餅攤小販、修鞋匠、務(wù)工者、賣豆腐的不同，劉雨霖在紐約讀書期間，觀察到的日常生活是第五大道上賣熱狗的老人，是旁邊跑步的墨西哥小伙子，是中央公園里面遛狗的英國老太太。

但劉雨霖強(qiáng)調(diào)這些人給她帶來的感觸和父親筆下的人物并沒有多少不同：“他們的神情、話語，與我溝通時講述的他們的故事，突然讓我覺得這會是生活當(dāng)中觸動人心，但是被我們忽略的驚濤駭浪的情感?！敝敝两袢眨性絹碓蕉啾凰^察到的人們出現(xiàn)在了她的筆記里。

在合拍片《半邊天》的預(yù)告片里，那句“我都不如這個高壓鍋，起碼它感受到壓力的時候還能釋放蒸汽”，毫無疑問就是劉雨霖眼前所見的真實生活，以及埋藏在暗流下的情感。

《半邊天》的導(dǎo)演來自5個國家，但她們規(guī)避了單一地域文化的視角呈現(xiàn)，以全球化視野為觀眾表現(xiàn)了多種文化沖突下的女性困境。劉雨霖負(fù)責(zé)拍攝的部分取名為《餃子》，餃子來源于中國家庭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也象征著飲食男女背后的精神印記。

#電影《半邊天》劇照

在《餃子》里，劉蓓飾演的守寡母親一邊包著餃子，一邊告訴女兒自己準(zhǔn)備大膽迎接黃昏戀，王珞丹飾演的女兒明確表示出質(zhì)疑，一場親情危機(jī)就此展開。而餃子，作為中國飲食文化表征，成為調(diào)劑母女關(guān)系危機(jī)的溝通橋梁，也是解決片中不同年齡段女性面臨“高壓”生活，背負(fù)沉重責(zé)任的關(guān)鍵。

《餃子》有著鮮明的“作者性”電影印記。前年的中秋節(jié)，母親郭建梅張羅了一桌大閘蟹，熱了一壺放了姜絲的黃酒。酒酣飯飽，劉震云和女兒聊起了前一天各自的所見所聞。

劉震云說他在一條胡同里溜達(dá)，路過一個公共廁所，廁所二層有一家人自己搭了個小屋，在上面歡聲笑語地吃飯。劉雨霖接茬說起她遇到的一位出租車司機(jī)，嗓門特別大，興高采烈地跟她講，老伴晚上包餃子，收工后他要去買五仁月餅，稻香村的。

她不止一次闡述對被忽略的普通人情感的理解，“這些渴望和情感，其驚心動魄的程度，不亞于戰(zhàn)爭?！边@很難不讓人想起她父親筆下普通人的故事，幾乎與他的寫作本意一脈相承。

“捕捉動人的每分每秒”，被劉雨霖形容為身體里敏感的一部分，“可能還是從小在劉老師身邊長大，這方面開發(fā)得比較多。”

在郭建梅的描述中，“妞妞是什么都接觸了，最高的她也接觸了，最下層她也見過?！睆男。瑒⒂炅鼐驮敢飧赣H一起，一人啃根冰棍，傍晚了在哪兒一坐，開始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的生活。

#電影《半邊天》劇照

爺倆常去菜市場的一個修鞋大叔那兒，看著大叔戴一個套袖和手套，將攤鋪打理得干干凈凈。有時也和父親回河南老家住一住，或跟著擔(dān)任公益律師的母親辦案子到處跑，為每天兩毛鹽錢而發(fā)愁的家庭，懷胎九月也要去田間干活的女人 劉雨霖都見過。

“這些人是我們生活中應(yīng)該得到關(guān)注的人，或者是他們生活的樣子被我們忽略了?！眲⒂炅貜?qiáng)調(diào)她對普通人情感的情結(jié)。劉蓓和王珞丹飾演的母女，透過各自生活的煩惱，揭示出家庭婦女與職場女性的困擾，這也是劉雨霖想傳遞的，內(nèi)心的洪流比歷史的洪流更重要。

劉蓓見證了劉雨霖拍攝的所有作品，從僅拍攝了8天的微電影《門神》，入圍了30多個國際電影節(jié)，獲得了8個國際獎項，其中就包括奧斯卡（學(xué)生單元）最佳敘事片獎，到她在紐約大學(xué)的研究生畢業(yè)作品《一句頂一萬句》，再到如今的《半邊天》。

她看著這個女孩的成長，依然記得劉雨霖說的自己拍電影的目的，“我之所以要拍攝，是因為普通人的渴望，他們的情感，被人忽略了。這些渴望和情感，藏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又無處訴說?，F(xiàn)在我用電影的方式，替他們說出來了。這是我拍電影的目的?！?/p>

“這隔世的惦念凝固在我心里。巴黎市場上看不見世界的兩個人，看得見彼此；西安大雁塔下聽不見世界的兩個人，聽得見彼此；梵高與他的小侄子，在此世未相遇，但在夢中、畫中、博物館中，遇得到彼此。這是眼前所見的生活，帶我到達(dá)的地方。”

#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這是劉雨霖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能碰到的普通人，在生活的洪流中也有他們的漩渦和潛流，她把人物放在心上，用一顆敏感而柔軟的心，來咀嚼生活中的潛在細(xì)節(jié)和細(xì)膩情感。

雷去，雨來

從很小的時候起，太姥姥就是劉雨霖心目中的榜樣。3米長的麥子地，她從這頭到另一頭，無需直腰，割的麥子捆得整整齊齊。1米8的大漢還沒割到頭，甚至只是剛割到一半的時候，太姥姥已經(jīng)割到盡頭了。

“當(dāng)一個人有了這種寬懷和廣闊的心態(tài)以后，任何在她身上發(fā)生的苦難也好，挫折也好，那都不是事了。因為她知道任何苦難和挫折都打不敗她，她做任何事情都知道，我不該直腰的時候，我不能直腰，我扎扎實實把這件事情做好，我該直腰的時候，自然就直腰了?！?/p>

在《餃子》的最后，劉蓓和王珞丹飾演的母女倆重歸于好，互相理解。更早的時候，《一句頂一萬句》里被妻子“戴綠帽”的丈夫，最終因為“生活是過未來，而不是過過去”，而放下了執(zhí)刀的手。

劉雨霖說自己要做一位如大地或水一般的女性，她解釋這樣的女性能處理好所有的身份，“就是你在片場的時候，是一名導(dǎo)演；你回家的時候，是父母的好女兒；你回到親密關(guān)系里，是一個好的女朋友，一個好的妻子；當(dāng)你在你孩子面前，是一個好的媽媽，這就是一個大地般的女人。無論發(fā)生什么，大地永遠(yuǎn)在那里，包容地接受一切，它特別柔和與寬廣。”

#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工作照

劉雨霖希望自己遇到任何事的時候，都能夠如此解決問題。相比之下，她否認(rèn)成為一個特別有棱角、有刺的人，才是證明自己獨一無二的好辦法。

劉震云從小不強(qiáng)求劉雨霖的學(xué)習(xí)成績需要多么出類拔萃，他對女兒的要求，除了識大體，就是希望她能處理好人生中可能會擁有的每一個身份?！白鳛橐粋€導(dǎo)演，把片子拍好是正常的，就像一個作家，把文章寫好；一個廚子，把圓白菜和土豆絲熗好，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那是因為，他喜歡做這個事?！?/p>

劉雨霖將父親的要求，用自己的話理解，“允許自己成長，但不放縱自己，保持寬懷而又克己的心態(tài)?！?/p>

胡婷婷是劉雨霖在紐約讀書期間認(rèn)識的好友，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教育學(xué)院心理學(xué)專業(yè)。在她倆一起回國后，有一回劉雨霖參加了胡婷婷組織的生態(tài)療愈工作坊。

一行人去了云南普洱，前往原始森林，試圖在其中探尋更深層次的自我。在那里，胡婷婷見到了劉雨霖在雍容、得體之外的另一面。

原始森林常常下雨，大家路過溪流時，撒丫子把鞋脫了，蹚過溪水。有那么一個片刻，劉雨霖特別安靜地坐著，閉著眼睛，抬著頭，淅淅瀝瀝的雨水穿過高聳入天的大樹滴下。

胡婷婷記得劉雨霖說，“聽著每個小雨滴落在我頭上說，我愛你，我愛你?！?/p>

就像她這樣解讀自己的名字，“震云過后，可不就是雨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