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今年春節(jié)返鄉(xiāng),聽三叔講了一件好玩的事:村里劉家大爺砍了我家田邊種的三棵樹去當了房梁,三叔與他就樹的歸屬地問題起了爭執(zhí),劉大爺說樹是在他家地里長高的,三叔認為樹的幼苗是在我家地里栽下的。爭論的結果是,劉大爺承認樹砍錯了,“哪天浩月回老家要蓋房了,我賠他三棵樹就是。”
那三棵樹被我父母栽下時,是三十五年前的事,而我離開出生的村子,也超過三十年了。劉大爺砍那三棵樹的時候,明知道我作為三棵樹的繼承人已經絕無可能再回,所以才有底氣。但他的做法沒有讓我生氣,他的話反而讓我有些感動,因為對于過去的事情他還認。他答應未來某一天,賠我三棵樹,這是一種可能性,更是一種承諾,我信。在他的觀念里、他的意識里,我仍然屬于那個村子,村子里依然還有我的位置,只要我回到那個位置上,樹還是會有的。
每年回鄉(xiāng),上墳是避免不了的一個儀式活動。在對待去世的親人方面,后代們依然會表達出自己的親疏遠近。那些疼愛、照顧過自己很多的親人,上墳時會得到更多的紙錢與其他的祭品,“好的都給你”。血緣關系遠一些,或者在世時脾氣大、人緣不太好的長輩,則會敷衍了事,象征性地送上一點就算了。我的父親屬于每年上墳時,要獨占一半紙錢與祭品的人,每個給他上墳的人,平輩兄弟也好,兒女、侄孫也好,都會格外“袒護”他。父親離世了,但他在鄉(xiāng)村與家族里的位置,一直都還在。
我承認這是鄉(xiāng)村令我著迷的一個地方。那里有著屬于自己的規(guī)律,在沉默而有力地運轉著??h城已經很城市化了,受城市文明與科技思潮的沖擊很大,但與縣城有著十幾公里的農村還保持著幾十年前的樣子,有讓人不喜歡的死板、固執(zhí)、呆滯,也有讓人喜歡的人情、道理、規(guī)則。我對鄉(xiāng)村又怕又愛,兩種感情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時而又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至今難以理清眉目。《世間的陀螺》這本書的主要篇章,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出的。
我曾經以為故鄉(xiāng)是那片幾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其實不然。更多的時候,人們心里的故鄉(xiāng)概念,其實是由身邊的幾十位上百位親朋好友組成。你對故鄉(xiāng)的愛與焦灼、疼痛與不舍、憤怒與掙扎,很多時候都源自這幾十人上百人帶給你的影響。你困惑于他們的語言迷局,掙扎于他們的情感網絡,沒法從自我的角度,清醒地審視與判斷,因為你本身也是這旋轉著的陀螺的一部分,哪怕獨立了,走遠了,不自覺間,仍然偶爾會有失重感、暈眩感。我想通過文字來梳理與親人之間的關系,厘清與故鄉(xiāng)之間的距離,并嘗試在親人與故鄉(xiāng)中間,重建一種我認為可以更持久的聯(lián)系。
與故鄉(xiāng)在物理層面上的聯(lián)系,是可以舍棄的,而精神層面上的聯(lián)系,卻是無法割舍的,哪怕有痛苦的成分,也會在某一個階段化解,轉變成一種深沉的情感。從逃離者,到批判者,再到回歸者,我用了20年的時間,完成了這三個身份的轉換。無論我在不同時期用怎樣的立場與角度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都始終用一種眼光打量我。電影《杰出公民》里有一句臺詞,“故鄉(xiāng),是可以把每個人都打回原形的地方”,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感覺整個人被擊中。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近兩年來,回鄉(xiāng)的沖動已經有了事實上的準備與行動。
《世間的陀螺》就是這樣一本寫親人與故鄉(xiāng)的書。我想給親人與故鄉(xiāng)立一個小傳,它不盡完善,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文,力求真實的同時,肯定也會有些許的疼痛感,但我不愿意朋友們不敢讀它。讀完之后,有關親人與故鄉(xiāng)的話題,我們以后喝酒時便不用聊了,沉默就好。
(編輯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