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沒多長

文/風煢子

她問：“你從沒想過結婚？”

他猶豫了一下：“……和你，就行?！?/p>

那年夏天的風特別清新

來咪的母親被診斷出阿爾茨海默癥時只有55歲。

全家都崩潰了。前幾年來咪的父親去世，母親情緒一直不好。阿爾茨海默癥一般都是75歲以后發(fā)病，母親真是命運多舛，這樣年輕又得了老年癡呆。

老人記憶力減退，判斷能力下降，但是話并沒有變少，反而越來越多。她似乎知道自己會忘記一些東西，所以每天重復著年輕那些事情：83年她進一家國企上班，認識了一個小伙子叫張付瑞，他長得高大英俊，但是后來消失了。

來咪問她：“是個什么樣的小伙子？”

從母親清醒時的講述中，來咪拼湊出這樣一個故事：

那家企業(yè)在郊外，鄉(xiāng)村環(huán)抱。張付瑞的家就在村里。當時的廠長年少時，家境貧寒，沒少受張付瑞父親恩惠。所以他任廠長后，把張付瑞弄到廠里打零工，8年轉正。這對當時一個農(nóng)村人而言，是一步登天的事，所以他工作特別賣力。

來咪的母親衛(wèi)敏喜歡他。但她是城里人，又是坐辦公室的，工人與工人之間差異非常大，一個在科室工作的漂亮姑娘愛上了臨時工，會被人視為不自愛，是會叫父母都抬不起頭的。

所以衛(wèi)敏和張付瑞悄悄來往。

這是她深交的第一個“鄉(xiāng)下人”，他憨樸、耿直、表里如一，還有一股犟勁兒。剛開始衛(wèi)敏主動和他玩，他不知道這是女孩子的示好，他帶她去捕鳥、捉魚、爬到樹上摘果子。

那年夏天的風，特別清新。

有一次他們在河邊玩，衛(wèi)敏捧水洗臉時，看到很多透明的小蝦慌張彈開。她驚訝地叫起來：“好多蝦！”張付瑞二話不說在旁邊扯一塊破網(wǎng)，做了一個蝦耙子，里面放一塊碎肉，再丟幾塊鵝卵石，把蝦耙子沉到水底。

“噓——”他說：“等一會兒蝦子就會跑進來?！?/p>

他們在澄澈的小河邊觀察著，一動不動。

青山、綠水，一坡繁花。夏風輕拂過他們的頭發(fā)，他們?nèi)谌氘嬛小?/p>

過了一會兒，小蝦子聚攏在蝦耙子里。張付瑞猛地一提，蝦子們彈跳得他們滿臉是水。衛(wèi)敏興奮得尖叫，兩只胳膊挽住了他。

張付瑞一驚，半天沒動。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那以后張付瑞不再帶她玩。她去找他，他總是推脫。廠里工人捕風捉影，閑話慢慢流傳開來。張付瑞躲得更遠。

衛(wèi)敏不服，一天下班后將張付瑞堵在廠里。

“你怕你轉不了正是嗎？”

張付瑞說：“我是農(nóng)民，又是臨時工，還沒有文化?！?/p>

“都是借口！”衛(wèi)敏很生氣。張付瑞在她面前走掉，皮鞋有點大，“踏踏”地響，宛若另一人的步伐。他走著走著就像被追趕一樣慌張地跑起來。

衛(wèi)敏被他氣笑了，從那以后誰也不理誰。

當時交通不便，當?shù)夭煌ㄜ?，廠里有一臺班車載工人們上下班。有一次張付瑞要到城里走親戚，下班時去搭班車。所有的位置都滿了，只有衛(wèi)敏里邊空著。她往里挪了挪，可張付瑞寧愿站著都不來坐。

后面所有人都看著呢，衛(wèi)敏臉紅透了。

車子慢慢進了城，一個急轉彎，張付瑞手里拎的蘋果滾落一地。因為他是臨時工，沒有任何人巴結他，當然也沒有人幫他撿。他在搖搖晃晃的車里窘迫地一個一個去撿蘋果，從前到后。衛(wèi)敏看到他對一個女孩說：“抬一下腳好嗎？”女孩不吭聲，一腳把一個蘋果踢出來。她看不下去，站起來幫他撿。車里濺起一些細語，兩個人沉默著，不看對方。

張付瑞在第一站下了車，衛(wèi)敏也跟著下來。

張付瑞說：“你沒到家，下車干嘛？”

衛(wèi)敏說：“我就想問你，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我家人不會鬧，廠里也絕對不會把你開除，那你會接受我嗎？”

張付瑞不答話，要坐公交車先送她回家。而衛(wèi)敏一定要答案。張付瑞急了：“你是城里姑娘，又有文化，什么樣的男孩找不到？”

“你也覺得我輕浮是吧？現(xiàn)在只要你說一句你不喜歡我，我馬上就走，我以后要是再跟你說一句話我就不姓衛(wèi)！”

張付瑞從包里掏出一顆蘋果：“吃個蘋果吧?！毙l(wèi)敏把蘋果打掉了，公共汽車來了，把它碾得稀碎。

兩人站在路邊看著那只碎蘋果，沉默。

衛(wèi)敏等了很長時間，從殘陽靛紫等到夜色漆黑。最后她絕望地準備走，張付瑞卻忽然拉住她。他什么都沒有說，他們都知道改變他們命運的時刻到來了。他們看著對方，突然地、用力地、洶涌地，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肀г谝黄稹?/p>

那個年代談戀愛是不興在大街上親昵的，抱一下拉一下手都不行?？墒撬麄儽Я耍l(wèi)敏想起來就興奮。

張付瑞還說了很多話，他說放棄一切都可以，只是不想害她。衛(wèi)敏說這不是害，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這輩子又有什么意思？

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愛情如火如荼，衛(wèi)敏卻并不敢跟家里說。

她的家庭很特殊，當很多人還在國企安穩(wěn)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的時候，她父母的經(jīng)商頭腦就體現(xiàn)出來了。先是她哥哥辭職后家里人湊了兩萬塊錢買了一輛出租車。那時候城市只有一百多輛出租車；那時候一個工人一月工資是40塊錢，出租車一天的利潤是500元。衛(wèi)敏也在家人的督促下沒日沒夜學習準備參加成人高考，一切跡象都預示著她們家族將要獲得俗世意義的飛黃騰達。

這些事情，衛(wèi)敏都沒有告訴張付瑞，怕他退縮。因為他確實，也不像做生意的材料，她家里人看不上他。

她只能拼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

不久后的一天，客戶用他們的產(chǎn)品導致機器故障，要求他們這邊的技術人員坐飛機去解決。張付瑞技術好，廠里決定讓他去。那是1985年，坐飛機級別達不到就要開介紹信，要車間、廠辦、局里蓋章才能買到飛機票。車間、廠里都蓋好章后，張付瑞有點兒懵，還要到局里去呀，他沒去過，聽說局里人拽，不好辦事。衛(wèi)敏自告奮勇陪他去。果然，他去蓋章時辦事的人叫他明天再來。衛(wèi)敏果斷去找自己的舅舅，舅舅也在局里上班，是個小官。舅舅來幫忙后，辦事人員就給章蓋了。原來是蓋章的鑰匙在另外一個辦公室，辦事人員懶得去拿。

不等舅舅發(fā)問，衛(wèi)敏就和張付瑞飛快地跑了。她還記得陪張付瑞去機場的情景，那時的客機是老式蘇聯(lián)飛機，一個瓦棚算是候機大廳。

他們在那里，第一次接了吻。

癡情是一種下作

張付瑞走后，衛(wèi)敏知道一切都完了，舅舅一定會跟她媽告狀。

果然一回家，父母就問她來龍去脈，堅決反對，并開始張羅著把衛(wèi)敏調(diào)回城。他們的速度之快完全超出衛(wèi)敏的預料，張付瑞要在客戶那里維修故障、指導使用，一去就是兩個月。他還沒有回來，衛(wèi)敏就被調(diào)到城里一家鐘表機械廠。

衛(wèi)敏心急如焚，當時通訊不發(fā)達，她沒法通知張付瑞。就算張付瑞回來想打聽她的下落，他是個臨時工，人人低看一眼，人事科的人又怎么可能理會他？于是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廠里，大致說了一下家里的情況，表示自己有信心說服家人，希望他也要有信心。她替他打算好了，還有6年他可以轉正，轉正后可以和城里的工人對調(diào)。那時有些人工種不好或者是為了圖離家近，只要雙方愿意對調(diào)上面不會為難。雖然想找到這樣的人不容易，但是有6年，他們一定能等到。

衛(wèi)敏沒有收到回信。

兩個月后她又寫了一封，信被退回，郵戳上扣著一印子：“查無此人”。

衛(wèi)敏立刻找到老廠里去問，人人見她都躲，女孩子們見到她，把鼻孔抬得老高。她已經(jīng)是“不正派”的代表人物，癡情是一種下作。衛(wèi)敏哭著去找廠長，廠長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別找了，他走了。”

具體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

衛(wèi)敏只好老老實實回城上班。她找了4年，也失望了4年。1989年，她在家人的安排下結婚，次年生下來咪。

再后來日子就像她年輕時預測的那樣，很快家族飛黃騰達。他們做洗浴城，做美容院，富甲一方。

將與這個世界徹底隔離

“怎么會找不到人呢？”衛(wèi)敏清醒的時候，眼睛里有星辰，“我還記得他帶我捕麻雀，用一根棍把籃筐支起來，棍一頭綁著繩子，籃筐底下撒些玉米糝子，麻雀們就小心翼翼湊過來，先是不敢進來，后來有一兩只膽大的進來啄。我想去拉繩子，張村瑞捉住我的手，示意我再等會兒……慢慢其它麻雀看沒事，在籃筐底下越積越多……我們一拉繩子，所有麻雀都套在下面?！?/p>

衛(wèi)敏說起往事時，看著自己的一雙老手，臉上都是孩童般的快樂，仿佛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她說起有次找他，大概是婚前那一年，她找到他家里，他家人說他到廣東打工去了。她就到廣東，住在一家小旅館。晚上她在陽臺上發(fā)呆，她能清晰看見對面旅館房間里的14寸黑白電視，正放著燕舞收音機廣告，一個帥氣小伙子彈著吉他唱著歌曲——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

她看著看著，站在那兒哭。

自己都快要結婚了，他在哪兒？

“為什么他們都瞞我？”衛(wèi)敏問。她眉頭皺著，又慢慢舒展開來，一種朝著無望一步步走近的笑容在她臉上浮起。

母親的癡呆越來越嚴重，這3年內(nèi)她還可以說話，可以自理，3年后她的活動會受限，再往后，可能她不再認路，認人，甚至連來咪都不再認識……她將與這個世界徹底隔離，她知道時間的殘忍，她視之為“大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還認識他的時候找到他，問他一句，為什么要走？

衛(wèi)敏說著說著就糊涂起來，她捶著胸口：“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有多心痛嗎？為你，我連臉都不要了，我就這么不值得等嗎？”

來咪決定和丈夫一起去找張付瑞。

來咪先到村里去打聽，得知張付瑞早年就把父母接到城里去了。這么多年來他也在經(jīng)商，生活過得不錯。

但是具體在哪兒，誰也不知道，往年只有他姨娘和他們家走動，前幾年他姨娘也去世了。

30多年前的工廠早已倒閉，原址是一片廢墟。當年管人事的辦事員，現(xiàn)在連張付瑞是誰都想不起來。

來咪只好發(fā)動網(wǎng)友幫忙找。大概一個多月后，她收到一封郵件，是當年張付瑞去維修機器的那家工廠的工人。他說記得是來過一個小伙子，在他們廠出了事故，左腿粉碎性骨折。當時他是臨時工，回廠子后，廠里問他是要賠償一萬塊錢，還是要立刻轉正。他選擇了拿錢。

順著這條線再找下去，來咪的心幾乎碎了：張付瑞哪兒都沒有去，瘸了一條腿的他一直住在離她們家一公里遠的地方。他把家人接來，從一個維修店做起，最后賣空調(diào)、修空調(diào)。來咪每天上下班路過的一排門面，都是他們家的。在網(wǎng)購興起之前，這里曾一度輝煌。

張付瑞終生未娶。

一曲歌來一片情

來咪不知道該怎么跟母親說。她怕母親已經(jīng)不認識張付瑞了，然后對自己的不認識感到更加絕望。記憶刻下的愛情里，如果沒有一個具體的人，那么一切都是塵土。

來咪和張付瑞商量，就說是家里新請的護工，看看她還記不記得。

張付瑞含淚說：“好，好?！?/p>

那天傍晚，張付瑞來了。他穿一身西裝，像個新郎。他把拐杖放在門口，在來咪的攙扶下走到衛(wèi)敏身邊。下午五點的太陽使她的皮膚成了金色，眼睛奇亮，似一雙兒童的眼睛。

張付瑞慢慢走到她面前。

衛(wèi)敏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哈?！?/p>

她的淚水千溝萬壑地流下來。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他們有多少話想說，卻遠不如一聲“哈”含義豐富。她還是那個老少女，目光盈盈，心中皎潔，一線緋紅爬上來，她第一時間去整理她的頭發(fā)。她很緊張，把他弄得更緊張。

她說：“我得病了……”

他說：“我腿瘸了?！?/p>

衛(wèi)敏要看他的腿，他猶豫了一會兒，一點點提起褲腿給她看。他有一邊腳是歪的，腳脖子特別細。衛(wèi)敏終于號啕大哭：“就為這個嗎？是因為這個是嗎？”張付瑞說是，他一輩子沒結婚，就住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經(jīng)常來偷看她。他說他還跟她老伴下過棋，聊過她，看得出她老伴對她很好，他也覺得挺好的。她老伴去世他知道，但他現(xiàn)在沒有拐杖走不了路，再過兩年，可能就要坐輪椅了，他不敢來認，兩個那么好過的人，怎么能在輪椅上見面。

衛(wèi)敏大聲哭，她說再不見面就沒有時間見面了。他們說以前的很多事，衛(wèi)敏從沒這樣興奮過，說得唾沫橫飛。張付瑞也漸漸接起話來，很奇怪，他們記得的事情都不一樣，她記得的都是他的好，他記得的卻都是她的好。

他們爭論那時的機場是不是瓦棚，那一天是誰先親的誰。還說88年的那個經(jīng)典廣告，帥氣小伙子唱的歌——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他說他也記得，那時候他已經(jīng)到城里來了，也看上了電視。

衛(wèi)敏看了一眼身邊的來咪，見她聽得津津有味，鄙視地說：“這些小孩子都不知道的?！眱蓚€人一齊笑。這時張付瑞把杯子擱到嘴唇上，里面已沒水了。衛(wèi)敏站起來去倒了一杯過來，過了一會兒又去倒一杯。當她發(fā)現(xiàn)面前已經(jīng)擺了好幾個水杯時，她知道自己的病又發(fā)了，她去握他的手，滿臉歉意，她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不敢多說話，怕重復來重復去露了怯。張付瑞把另一只手伸上來，安慰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她說：“一輩子也沒多長?！?/p>

他說：“可以了。”

她說：“這么長時間你是怎么過的啊，連個暖腳的人都沒有。”

他笑笑：“習慣了，也不覺得缺啥?！彼龁枺骸澳銖臎]想過結婚？”

他猶豫了一下：“……和你，就行?！?/p>

夕陽從淺粉變成深灰，夜幕籠罩下來。從陽臺上看過去，家家戶戶的燈都亮起來。蜂巢般的一個一個小格子，匝住的，都是他們不知道的、明晃晃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