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壺油

◎鞠志杰

1

當黃昏的晚霞映上臉龐的時候，莫名其妙開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其實，他早在下午三點就把準備工作做好了，新洗的頭發(fā)，又笨拙地吹了個三七分。然后，找出還是他結(jié)婚時穿的那件深藍色西服套上，照照鏡子，練習了幾個表情，打了個響指，說了聲OK！莫名其妙對自己的身材和容貌還比較自信。

莫名其妙是網(wǎng)名。

這是個注定要火的名字，從它剛一登錄論壇的那一刻起。有網(wǎng)友曾問：你為什么叫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答：世上最美妙的事物都是難以名狀的，看似虛空，實則充盈，此乃人生之大境界也。

立時，贊聲一片。大家紛紛猜測，這莫名其妙定是一位有學識有見識的文化人，有人甚至還稱了他一聲“莫老師”。每當這時，莫名其妙都會謙虛地說“不敢不敢”。心里卻已樂開了花，酸溜溜的詩文發(fā)得更來勁兒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現(xiàn)在，莫名其妙卻遇到了一件煩心事。而這煩憂，卻是因為女色。莫名其妙常想，難道說我要走桃花運了不成？因為在夢里，他總能看見一枚紅杏不時地在墻頭那隨風搖曳。而這枚紅杏，就是那個叫不知所措的女詩友。

莫名其妙堅信，不知所措是因自己而來，因自己而愛。莫名其妙在前面披荊斬棘吶喊開路，不知所措在后面擂鼓助威推波助瀾。他們配合得很精彩，也很到位，就像是一把鎖和一把鑰匙，那么的默契。詩友們也都在慫恿：“莫名其妙，你快收了不知所措小妹妹吧！”莫名其妙起初還十分淡定，玩起更深的沉，對此不做任何表態(tài)。可偏偏，不知所措?yún)s表現(xiàn)出很纏綿，玩起更粘的稠，步步為營緊追不舍，這讓莫名其妙著實很慌張。

他常常在失眠的夜晚里暗自揣度，我莫名其妙何德何能啊，竟然能博得不知所措小妹的一片癡心。妹妹啊，你要是看到我這五十多平的小屋，還有那不到五位數(shù)的存折，以及那健壯威猛的你嫂嫂……你還會稀飯我么？

就在他躊躇不定猶豫不決的時候，不知所措?yún)s向他拋來了紅繡球。她通過微信發(fā)來通知，說要與他見一面。

通知措辭嚴厲，極為堅決，口氣儼然我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莫名其妙，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你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規(guī)定的地點筆直站立，不得有誤。否則，你永遠看不到我一個字，一個帖。記好了，本周日晚七點，西城影院門口廣告牌下，不見不散！接頭暗號是：問，花前詩一首。答，灶旁半壺油?！?/p>

微信是凌晨三時發(fā)的，可見不知所措在發(fā)送前也猶豫了很久?；蛘?，正是失眠的夜晚促使她做出了這個決定。莫名其妙清晨醒來打開手機，它“嘀”的一聲便闖入眼簾。我的媽喲！莫名其妙看后，整個人都變得不好了。

2

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是在一個論壇里相識的，莫名其妙寫古體詩詞，而她寫現(xiàn)代詩歌。尤其是莫名其妙寫了一個長篇連續(xù)咕嚕帖美其名曰“半壺油”之后，那簡直是獨步論壇，騷勁十足。何謂半壺油？用莫名其妙的解釋是，從詩的格式上看，自己寫的雖然是舊體詩，但卻有打油詩以及朦朧詩的味道。因而只能稱半壺。

比如，他曾寫道：

哥哥俺是自鎖牢籠囚，

唐宋酸腐墨寶引人醉。

濃縮繁語提煉精妙詞，

登山探海無悔俺今生。

清酒醉吟勤奮筆耕耘，

扁舟一葉獨闖萬江水。

道骨仙情著寫鏗鏘文，

驕傲總被雨打風吹去。

……

這樣的詩篇比比皆是，有點劍走偏鋒，有點拉風搞怪。論壇的版主是報紙副刊編輯，建立這個版塊目的是為了選稿，可沒想到卻成了莫名其妙的自留地。這樣的詩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因而，每發(fā)上來，便被版主沉了底。但你沉你的，我發(fā)我的，莫名其妙繼續(xù)在后面寫，不斷把它給頂上來。這樣就成了一個長篇連載的帖子，光他自己就頂了好幾百層。再加上其他網(wǎng)友起哄追捧，竟然成了論壇上最熱的帖子。

不知所措則是頂?shù)米顓柡Φ囊粋€。她從看第一帖起就迷上了，帖帖必看，帖帖必復，頂?shù)媚涿詈苁娣?。反過來，不知所措每發(fā)一首新詩，莫名其妙也必是第一個搶沙發(fā)，多是贊譽之詞，也討得不知所措很歡喜。二人你來我往，琴瑟和鳴，竟然有了點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味道。

到后來，他們又開始微信交流，眉目傳情。再后來，便以哥哥和妹妹相稱了。群里的詩友們都感覺，他們就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他們要不是發(fā)生點什么事，金字塔都得倒過來。

可是，每當莫名其妙問起不知所措個人事情的時候，不知所措的回答總是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視頻，她拒絕。發(fā)照片，她還是拒絕。莫名其妙倒是很坦誠，早就在網(wǎng)上跟她說自己已是有婦之夫，困在圍城身不由己。不知所措聽了卻淡淡地說：“哥哥委屈了”。就這幾個字，已快讓莫名其妙淚流滿面。

后來有一天，不知所措突然對莫名其妙說：“哥哥，我還是想見你一面，也許，見你一面我就死心了?！?/p>

這話著實讓莫名其妙吃了一驚：“妹妹，你沒有抑郁吧，你可不要嚇哥哥。”

“還是見一面吧，見了之后，也許，我就會尋那另一半去了。要不，我的心思全在你的詩上了。”不知所措幽怨地說。

莫名其妙看了這話，幸福得差點沒抽過去。

過去，是莫名其妙想看不知所措真容時不知所措不愿意?？涩F(xiàn)在，當不知所措提出要見面時，莫名其妙卻打了退堂鼓。直到這次，不知所措緊逼不舍發(fā)出最后通牒。

3

不知所措給莫名其妙以通牒方式下達完約見命令，這顆懸掛的心并沒有落地，反而跳得更加厲害。雖然已經(jīng)步入大齡青年行列，可是會網(wǎng)友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此時的心情是又激動又惶恐。

還是打扮打扮吧。長長的發(fā)髻高高地盤起了個髻，顯得端莊高貴。杏花地兒開領衫裸露著大片的酥胸，兩座山峰高高聳立，迷人而性感。超短迷你裙下隱隱約約能看到褲衩的底邊兒，修長的大腿白如凝脂……想這樣穿出去，可是沒勇氣。

時令才過清明，乍暖還寒，如此前衛(wèi)恐怕會被一萬雙眼睛盯穿。當然，這只是盛夏到來前的一次預演，哪個姑娘不是在家把自己的衣柜折騰個底朝天呢？思忖再三，還是穿那件淡青色的套裝吧，莊重而又不失活潑，并且還與路邊剛剛吐綠的楊柳在顏色上有點搭襯。這樣一來，整個人都融入到春天里了。

六點半，不知所措拎包下樓，輕移蓮步優(yōu)雅而矜持地朝目的地走去。這一路上心緒也是起伏不定的，甚至還有一絲忐忑和不安。想想，約會是自己發(fā)起的，而且是一個單身女子去約見一個有婦之夫，這是一場要么沒有結(jié)果要么走向極端危險旅程的會見。

無數(shù)個夜晚里，不知所措坐在電腦前，品味著莫名其妙詩歌的同時，都在想象著他的模樣。莫名其妙自己說很帥，她問有多帥？莫名其妙說可比劉德華。劉德華正是自己的偶像啊，哥哥若是帥得如劉德華一般，自己寧可……這樣想著想著情緒就鉆進了死胡同，怎么拽也拽不回來。罷罷罷，那就見一面，倒是希望他在撒謊，要是他長得奇丑無比，也能讓我一下子就死了心。

虛擬世界里的才華，又怎抵得現(xiàn)實生活中的鮮衣怒馬？不知所措這樣想不足為怪，畢竟她也是一個俗人，是成千上萬個凡夫俗子之中的一員。她不比別人多什么，要說多，也就是多寫了幾首酸拉巴嘰的朦朧詩而已。在被煙火味包圍的生活里，她和普通人一樣，每天都在消耗著柴米油鹽。

離那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廣告牌旁邊站立一優(yōu)雅男士，手上拎著一桶色拉油。不知所措撲哧一下笑了，莫名其妙就是其妙無窮，聯(lián)絡暗號都不用說，直接拎著油，是送給我的見面禮嗎？這可愛的哥哥多么富有詩意??！

不知所措朝他走了過去。

4

傍晚微涼的風吹拂過莫名其妙的臉龐，像一雙柔嫩的小手在撫摸，讓莫名其妙臉癢癢的，心也癢癢的。

這個不知所措，這個不知所措……

莫名其妙想象著不知所措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由得開心地笑了。

莫名其妙是提前一個小時走出家門的，他家離約會地點大約有四公里，步行只需半小時。為了享受這撩人的夜色，為了讓思緒飛得再遠再飄逸一些，莫名其妙一直以近乎于挪的步態(tài)徜徉在城市的街道上。

六點五十，莫名奇妙來到約會地點，但他卻沒有站在廣告牌底下，而是站在影院對過的人行道上，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他想等不知所措到了之后再走過去，這樣可以先一睹不知所措的芳容，不至于因為不知所措特別漂亮或者異常丑陋而沒有心理準備。一個男子站在那里，還拎著一桶色拉油。莫名其妙看到后挺來樂，心里說，難道這廝知道我們的接頭暗號？

突然，對面?zhèn)鱽怼白バ⊥怠钡慕泻奥?，只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在邊喊邊追，小偷順著影院旁邊的門飛奔而去，不少人也跟著往那跑。莫名其妙心猛地震顫了一下，這姑娘好可憐，要不，我也去追？但會錯過不知所措妹妹。就這樣，光下決心沒動半步，反而抻出一支煙來，以稍息的姿態(tài)在那吞云吐霧。

莫迷其妙一直等到八點，也沒見有姑娘站在廣告牌底下。這時，手機響了一聲，有微信進入，趕緊掏出手機，是不知所措的，“哥哥，臨時有事去不了了，改天我們再約。”

莫名奇妙突然不知所措起來，心里覺得空空蕩蕩的。老婆周日也上班，因而在離家之前他特意賤兮兮地打電話跟老婆請假說朋友請吃飯，可到現(xiàn)在還水米未進。

口袋里還揣著私攢下來的五百元稿費，本來想見到不知所措后找個飯店小酌幾杯，可她卻放了鴿子。我得去打點食。想到這，左右看了看，十幾步遠的地方就有家抻面館，莫名其妙走了過去。

5

回到家，莫名其妙先到鏡子前照了照，對面的自己，三七頭依然有范兒。想起今天近乎荒唐的境遇，先是有些空虛寂寞冷，繼而又有些委屈，最后諸多復雜的情緒終于集結(jié)到了一點：憤怒！

是你死乞白賴要見我的，最后居然簡單一句有事就放了我的鴿子，搞什么飛機！

老婆從里屋出來，一眼就看見了莫名其妙“怪異”的裝扮，第二眼就看穿了莫名其妙的失魂落魄。老婆吼一句：“得瑟啥去了？”

莫名其妙懶散地回一句：“蹲墻角，看搶劫?！?/p>

老婆又吼一句：“我看是你被搶劫了吧？”

莫名其妙的怒火突然從丹田深處迸發(fā)：“你一天給我二十塊錢，哪個不開眼的搶老子！”

一反常態(tài)的莫名其妙著實把老婆嚇了一跳，老婆眨了眨小眼睛，沒理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換下衣服，莫名其妙習慣性地打開手機，找到不知所措，想跟她說兩句?？蓪に剂税胩?，他突然覺得和她無話可說。站起來去喝杯水，回來再打開微信，還是發(fā)過去一句：“你遇到什么事了？”

不知所措竟然馬上回話：“說了你也不會信?！?/p>

莫名其妙又發(fā)：“你說，我信?！?/p>

對面的不知所措似乎思考了一下：“其實我已經(jīng)到了，但我遇到了搶劫。”

一地雞毛。莫名其妙想哭，但哭不出來。巧到死！被搶劫的那個瘦弱妹妹居然是她！？

6

此刻，面對手機的不知所措真的是不知所措了。她從莫名其妙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中，分明感到了他的失落和不滿。如果說之前他倆的關系是冰鎮(zhèn)可樂，充滿了神秘而且甘甜爽口，那么此刻，就只是一杯水了，而且是過了夜的溫吞水。無味，還夾雜著一點讓人不舒服的氣息。

“真的，搶劫。”不知所措還在描述當時的情景。

大約過了一分鐘，手機上才返回兩個字：“是么？”

“哥哥，其實你挺帥的。真的?！?/p>

“？”那邊只打過來一個問號。

“哥哥，你真幽默，拎一桶油干啥？”

“？”那邊還只是打過來一個問號。

不知所措沉默了，她突然醒悟過來，那個拎著一捅油被自己認為是莫名其妙的男子，其實不是莫名其妙。

事發(fā)當時，她正在朝那個拎著油的男子走去，可這時，卻突然發(fā)生了搶劫。再找那個拎著油的男子，竟然跟著人群去看熱鬧了。于是，她也跟了過去，但小偷沒抓著，拎油的男子也沒了影。于是，給莫名其妙發(fā)了微信，說自己突然有事。

“那個被搶的原來不是你？”莫名其妙突然問，問完也后悔了。

“原來你在那啊……在那為何不露面？”不知所措生氣地問。

“我……我不知道……”莫名其妙無法回答。

不知所措分明感覺到了那邊傳來的哀怨。

過了許久，不知所措才打過來一串字：“西邊日出東邊雨，道是有情卻無情?！?/p>

莫名其妙手指放在屏幕上，按了很久，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

7

第二天，莫名其妙來到單位，打開微信，找到不知所措，想看她朋友圈，卻發(fā)現(xiàn)一條都看不見了。

莫名其妙心一沉，懷疑自己已被對方屏蔽。至于是否被拉黑，他還不敢判定，也不敢去試。好幾次，把一個微笑的表情已發(fā)到對話框上了，可最終也沒有發(fā)送。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沒有微信，群里也沒有不知所措一丁點的消息。

再上論壇，發(fā)現(xiàn)不知所措的帖子竟然全部刪除。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不知所措給他發(fā)的那個有點像外交部照會的通知。

莫名其妙在心里說：這個女人，真狠，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