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人死后肯定是有靈魂的,遇到恰當?shù)臋C會,靈魂會附上他最親近人的身體。他的最親近的人,除了身體還是他自己的外,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就活脫脫地成為另一個人的了,全和死去了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我朋友說,這事兒說起來有些可怕,還有些恐怖,但卻是事實。他是這樣跟我講述他的外婆和母親的。
很早的時候,我母親就讓我外婆附上過身,還不止一次,第一次附得嚴重,又哭又鬧,又打又跳,誰也沒辦法。這次外婆又附上了我母親,但這次附得大不相同,那時我母親年輕,這時我的母親已經(jīng)老了。這次我的母親被我的外婆的靈魂附身后,只是笑,笑著說些過去的事情和破謎一樣的話,反而感到親切又溫暖。
我外婆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那時候我還小,屬于騎竹鞭玩尿泥的年齡。關(guān)于外婆的記憶我是模糊的,模糊得外婆只剩下一個篷頭垢面、目光混濁、呆滯、佝僂著腰的老太婆了。后來,從母親的只言片語里,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外婆的故事。外婆不是這個叫作雀蛋的小山村的人,外婆的家在大山外面,在一個非常大的鎮(zhèn)子上。據(jù)說外婆的家還是一個有錢的人家,有船、有土地、有日進斗金的生意,在鎮(zhèn)子上有一流的豪宅。我從來不知道外公是誰,也沒刻意地打聽過。
外婆來到這里后,再也沒走出過大山,走出過這個叫雀蛋的小山村。傳說中的外婆家是個什么樣子,誰也沒有見過。但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覺得很是自豪了,總在伙伴們欺負我時搬出外婆來嚇唬他們,伙伴們也總是笑話我,說我外婆是個瘋子,傻瘋子一個。我外婆的確是個瘋子,但她是個文瘋子,她雖是個瘋子卻從不打人罵人,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就嚇唬不了人。我就說我外婆在山外的鎮(zhèn)子上,有地有錢,有大房子?;锇閭儾恍?,還會招來一陣恥笑,他們吐著長舌頭說,你吹吧,你吹吧,你把你家的牛吹死了,看你媽不捶爛你的屁股。
我母親是不會輕易打我的,我在外受了委屈,哭著鼻子回家后,母親總是安慰我。母親說,你是好孩子,你沒撒謊,你外婆家就在山外的鎮(zhèn)子上,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有好多好多好穿的。等你長大了,我領(lǐng)你到外婆家,叫你外祖公送你上學……我就等著,長呀長呀,可等我長大了,母親再也沒提過去外婆家的事兒。
外婆雖說是個瘋子,卻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千難萬苦,走過了多少崎嶇的路,翻越了多少架山才來到這個小山村。她來到這個小山村之前什么樣子,是不是瘋子一直無法考證。反正,她來到這個小山村的時候是沒個人樣兒了,看似瘋瘋癲癲的,那時她還懷著我的母親,一路顛沛來到這個叫雀蛋的小山村的,一開始我外婆不知道這個小山村叫雀蛋,一直到我外婆死,她也沒問過這個小山村的名字。在這個小山村很遠的村頭池塘邊的一處麥秸垛前,外婆停下了腳步。也許她是實在走不動了,也許母親在她的肚子里掙扎著要出來。
池塘里蛙聲陣陣,噪耳般的鼓鳴。池塘邊一排垂柳,柳條垂在水中,像扯著長長的絲線在釣魚,樹上有成群的麻雀在“喳喳”地亂叫。小山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水,好安祥、好寂靜的地方啊。我外婆在麥秸垛前小憩了一會兒。這時她的肚子疼得難受,她也是餓壞了,她多少天沒吃飯了,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一只手按著凸顯的肚子,一只手使勁地撐著地,她披肩長發(fā)瀑布一樣地灑落下來,這時候我堅定地認為我外婆一定是個大家閨秀了。只是我外婆餓得搖搖晃晃,臉色蒼白,頭發(fā)腌臟,上面粘滿了雜草和泥土。
面前就是池塘,水清如碧。
外婆當然看到面前的池塘了,還看到了垂在水中的柳條。她應該好好地把臉和頭發(fā)洗洗,洗得光彩照人,那該多好??伤龥]有洗,她的動作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她站起身子,踉踉蹌蹌地奔到池塘邊,她彎腰拽出一根垂在水中的柳條……那柳條上滾落著晶瑩的水珠,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外婆不死心,一定是把垂在水中的柳條當做釣魚桿了,她是餓極了,想吃柳條釣上的魚兒。她把池塘邊垂在水中的柳條全拽了岀來,也未見一條小魚。這時候她累得不行了,她躺倒在塘壩邊,喘著粗氣,如瀑的黑發(fā)傾瀉在塘邊,像一股烏黑的泉水,那些雜草和泥土就漂浮在水流上。
外婆打撈青蛙蝌蚪吃的事兒,是后來村上的老光棍四外公說給我母親聽的。我叫他四外公其實是不對的,他沒有和我外婆生活過一天。他叫四光棍,是以放牛為生,那天外婆下塘撈蝌蚪吃時,四光棍就在塘邊放牛。他遠遠地看見我外婆下到池塘里了,我外婆在池塘邊拽柳條時四光棍就驚訝地看著我外婆,他不知道這個扛著大肚子的女人,一個勁地把垂在水中的柳條拽出水來是什么用意,他留心觀察著我外婆的一舉一動。當他發(fā)現(xiàn)我外婆跳到水中時四光棍吃了一驚,他認為我外婆要尋短見了,他驚呼了一聲,扔下牛就朝池塘邊跑。他看到我外婆在池塘里站定了,彎腰用雙手在水里像罩濾一樣撈起一團黑色的東西,那黑色的東西圓圓的,是有著小小尾巴的蝌蚪。四光棍當然知道外婆雙手捧著的是青蛙蝌蚪。下面的一幕讓四光棍驚得目瞪口呆,我外婆雙手罩濾一樣讓水漏掉后,把一捧活蹦亂跳的青蛙蝌蚪迅速地捂進了嘴里,咯嘣咯嘣地嚼了起來,像嚼著一捧炒得焦香的苞谷豆。吃完后,我外婆又從水中撈起一捧,又捂進了嘴里……四光棍看著我外婆在水中撈了五六捧活蹦亂跳的青蛙蝌蚪全部吃了,他才意識到這個懷揣大孕的女子肯定是餓壞了。他就在岸邊喊,姑娘出來,別吃了……不能吃,我這里有好吃的,我給你拿好吃的,吃青蛙蝌蚪可不得了……
我外婆出得水來,兩眼敵視地看著他,從他身邊悄然而過。四光棍想說什么卻張大了嘴合不上了,他的牛群在哞哞地叫,池塘上飛來一群麻雀,又飛走了一群麻雀。
外婆吃過蝌蚪后精神頭還不錯,她又回到了那垛麥秸旁。這時她的肚子又疼痛起來,越疼越嚴重了。已近中午,陽光溫暖地掠過頭頂,青蛙們在池塘中跳著叫著,田野里無風,鳥雀們在樹上跳來跳去,四光棍也準備趕著牛群回村了。外婆的陣痛接踵而來,她已無法忍受,不得不大嚎起來。嚎叫聲驚動了四光棍,四光棍趕起牛群就朝我外婆嚎叫的方向跑。
他嘴里自言自語地嚷著,吃這么多蝌蚪,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我外婆的身子緊緊地靠著麥秸垛,雙手痛苦地插進了麥秸垛里,像要把麥秸垛擰成繩。她的兩條腿已經(jīng)叉開了,下身血光四溢,陽光照在上面,像大朵大朵的牡丹盛開,讓人刺目般的眩暈。四光棍跑到我外婆跟前又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這女人正要生產(chǎn)。他沒見過女人生產(chǎn),更不用說給女人接生了,他急得兩眼都紅了。愣怔了一下他才明白過來,這女人眼看要生孩子,饑餓成為她最大的難題,沒有力氣是生不下孩子的。她為了攢足勁兒生孩子,才吃了那么多蝌蚪。四光棍不由得在心中驚呼我外婆是個奇女子。
他不敢靠近我外婆,我外婆的兩眼里放著敵視,具有殺傷力的目光,使四光棍的心房打顫。四光棍是想回村叫人為我外婆接生的,他又愣怔了一會兒,看了一眼痛苦中掙扎的我外婆,又遙望了一眼遠處的村子。那個叫雀蛋的小山村,在陽光下閃著雀蛋一樣的光芒。這時候,在我外婆的努力下,我母親的頭已從外婆的兩腿間露了出來。她油墨一樣的黑發(fā)一接觸到陽光,就發(fā)出了刺眼般的光亮。四光棍不再猶疑了,他頂著我外婆敵意的目光走過去。四光棍沒給女人接過生,但他給母牛接過生,他知道這個時候他該干什么了。他毫不手軟地下了手……
外婆生我母親的時候,應該是四光棍接的生。
那年四光棍已有五十多歲,一段時間,四光棍總想把我外婆接到他家去住,我外婆就是不去。四光棍一拉她,她懷抱著我母親,又是咬又是踢,四光棍就沒辦法了。我外婆把麥秸垛掏了個窩,就住在麥秸垛窩里,有好多好心的人,跑來給她送吃的送喝的。四光棍也送,四光棍送的又多又好又及時。外婆不知道那垛麥秸是誰家的,自打我外婆住進去后,再沒人來拽麥秸燒火了,連喂牛鍘草也不到這個麥場上鍘了。后來,四光棍賣了一頭牛,就在外婆住的麥秸垛旁蓋了一間小房子,還給外婆置辦了家具、被窩。到了冬天外婆抱著我母親住進了小房子,外婆把我母親當做了她最珍貴的生命,誰也別想碰我母親一指頭。外婆到死還住在小房子里,吃的用全是村里送的,還有四光棍送的。
四光棍經(jīng)常去小房子里看我外婆,總是被我外婆給攆出來。雀蛋村的人都說,我外婆是四光棍的女人,四光棍也承認我外婆是他的女人。我懂事時,我問過我母親。我說,媽,你喊過四光棍爹沒有?我母親說,喊過,那是我剛會說話的時候,四光棍趁你外婆到塘邊打水,逮著個機會抱著我,他讓我喊他爹。我就喊,爹、爹、爹。我喊他爹時,四光棍眼里放著異樣興奮的光,激動得渾身顫抖,就把兜里的糖掏給我,讓我高高興興地吃。母親說這話時,眼里總是淚光閃閃,晶瑩剔透。母親說她大了就不喊了,因為她聽村上人說了,她知道他不是她的親爹。外婆一直經(jīng)常犯病,披頭散發(fā),到處亂跑。母親稍大點后,就生怕外婆掉進池塘里淹死了,四光棍也老了,年齡懸殊,對外婆就有點不好意思,很少來這里看望我外婆和我母親。
一天,四光棍來找到我母親。他喊我母親叫妮。他說,妮,過來我給你說個事兒。我母親那個時候已經(jīng)十幾歲了,他能記得四光棍的好了。我母親說,四伯有啥事你說吧!她不喊他爹了,她喊他四伯。四光棍干咳了一陣子,沒有怪罪我母親。
四光棍說,妮呀!說說話話十幾年過去了,你也快長成大閨女了。我呢這一輩子沒兒沒女,我把你當成親閨女看待了。
我母親的臉紅了,我母親說,四伯我知道,你的好我記著呢!四光棍笑了笑。四光棍說,妮呀!你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都想把你媽娶回家,給你媽娶回家了,你娘倆就不用過這種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的日子了。你媽呀,病得很,就是說不通,我呢,老了,沒多少日子了。妮呀!你雖然年紀小,但你懂事早,四伯想托付給你個事兒。
我母親說,你說四伯,我記住就是了。
四光棍說,妮呀!我死后,你能到墳上送送我不?
我母親點點頭,說,四伯是好人,好人是不會死的。
四光棍又狠狠地干咳了一陣子說,妮呀!好人壞人都會死,四伯死了,你把四伯送進墓坑里,我就知足了。還有,將來你媽百年了,你能生法把你媽俺倆埋在一起,四伯也不枉白疼你一場。說著說著四光棍就哭了,我母親也哭了。母親說,好,你在下面等著吧,一定的。
不久四光棍就死了,我母親跑去哭了一場,披麻戴孝一直把四光棍送到墳上。
我外婆是我四歲那年死的,我母親為了照顧我外婆就嫁給了雀蛋村一戶姓李的人家當媳婦。我外婆死后我母親只字未提我外婆和四光棍葬在一起的事情。也許是時間長了,忘了,還是別的……不知道,應該什么也不是。
記得有一次母親帶我去給外婆上墳時,母親在外婆的墳上說起過這件事兒。母親給外婆點了紙錢,放了鞭炮。母親給外婆跪下了,跪下后母親說,媽呀,給你說件事兒,這事兒過去多年了,一直堵在我心里。我那個四伯你還記得不?就是放牛的四光棍,他救過咱。當年,那時候我還小,他就給我說過,他喜歡你,他想和你葬在一起,你孤苦伶丁了一輩子,你們能在一起,相互之間有個照顧,我也就放心了,你要是同意了,給我托個夢吧!
母親回家后夜里就做了個噩夢。
她夢見外婆回家了,外婆渾身是血,一下子附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嗓音也變了,哭叫著,像極了外婆的聲音,那應該就是外婆的哭聲叫聲。她大哭大鬧,非要殺人不可。鬧著要找槍、找刀、找石頭,父親和我按都按不住她,我那時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勁也不大,母親的勁反而大極了。夜深人靜,父親無耐,只好把母親捆綁在床上,就這樣母親還是又哭又鬧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村上的人聞訊來到我家里,當他們聽說我母親給外婆白天上完墳,晚上就變成這樣了,又聽到我母親學著她瘋媽的話又吵又鬧,都說我母親是中邪了,是我外婆附著了。我那時不知道附著是啥意思,后來才知道得了這種病,其實就是外婆的魂靈上身了,我對魂靈沒一點概念,只是知道害怕。
村子里的人幫忙找來了個跳大仙的,要趕走附在母親身上的外婆,母親罵了一夜,鬧了一夜仿佛也累了,安靜許多。跳大仙照著母親鼻子下的人中扎了一針,那針是四棱錠子針,又粗又長,我生怕母親受不了,像扎著我一樣心里直疼。跳大仙的把四棱錠鋼針扎進我母親的人中后,還不停地捻動鋼針,我母親疼得一喘一喘的。
跳大仙的問,你是誰?
我母親說,我是谷秀秀。
谷秀秀,谷秀秀……擠在屋里的人驚恐地瞪大眼睛回想。谷秀秀,谷秀秀,咱村沒叫谷秀秀的呀!有人說,咱村根本就沒姓谷的。那狗他媽不就姓谷嗎?狗就是我。有人說,甭吱聲、甭吱聲。聽聽、聽聽。
都支楞起耳朵聽。
跳大仙的問,你是哪兒人?
我母親說,我是黑谷鎮(zhèn)人。
喲,黑谷鎮(zhèn)可不近,幾百里,得翻幾座大山,屋里人議論道。
跳大仙的問,你來這兒干啥?
我母親說,我是被人綁架來的,他是個當兵的,他有槍。
跳大仙的問,那你咋跑出來了?
我母親說,他看我懷孕了,放松了警惕,我跑累了,他也跑累了坐下來憩著,我搬了塊石頭朝他頭砸,很勁地砸,把他砸死了。
屋里的人嚇得嘩地朝屋外跑。跑到院里議論起來:怪不得她瘋了呢,她砸死了人,這女人的命真硬,也怪苦!狗他媽的命也苦!有人問砸死的那個人在哪呀?有人說沒聽到……
再聽聽,再聽聽……都又進屋聽。
跳大仙的用指頭捻著扎在我母親人中中的鋼針,反反復復地問了幾遍后,說你走吧,你走吧,不走我使勁扎了。我母親就用我外婆的聲音說,我走、我走。過了一會兒,我母親長舒一口氣,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真不明白世上還有這樣的事情。母親病好后,我把跳大仙的問母親的話學給母親聽,母親聽后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有一絲神秘的光亮一閃而過,以后再也沒說什么。
父親把這事放在心里了,父親非要把母親中邪說的事兒弄個來龍去脈不可,母親擋不著他,就隨了他,讓他打探清楚打探不清楚都早點回來。
我外婆的身世一直是個謎,這下謎解開了,更大的謎又來了。我母親也成了大家議論的話題,都說我母親是瞎胡扯的,母親似乎根本就沒把村人的議論放在心上,和往常一樣該干啥還干啥。
我十歲那年父親帶著我去了趟黑谷鎮(zhèn)。先是步行,翻過幾座大山后,又坐了車,走了一天路,終于來到了外婆傳說中的黑谷鎮(zhèn)。
黑谷鎮(zhèn)不是我想象中的黑谷鎮(zhèn),我想象中的黑谷鎮(zhèn)像北京城一樣寬大,有高高的樓房,奔跑的汽車,喧鬧的街市,如織的人流。眼前的黑谷鎮(zhèn),看起來就是一條破敗不堪的街道,黑不溜秋的,既臟又亂。兩排低矮的黑青瓦房已有些年頭了,直直地沿河坡而下,仿佛要一頭扎進河里。那條河叫黑谷河,河里能行船,現(xiàn)在水量小了,行不動船了。黑谷鎮(zhèn)由河而得名,可見黑谷鎮(zhèn)應該是座水旱古碼頭,黑谷鎮(zhèn)雖然蕭條了,但還在,碼頭卻不見了蹤影。
我和父親住進了一個叫做 “帆風”的小旅店,從旅店的牌名和店內(nèi)的擺設(shè)上來看,這里的確有過南船北馬,呈現(xiàn)過生意繁榮的景象,小鎮(zhèn)還一直保留著明清風格。
店家把我們帶進后院的一個不大的房間,房間里陳設(shè)著八仙桌,靠椅,還有幾件好看的瓷器,父親和我都不認識這些瓷器,父親只是覺得這些瓷器貴重,一再囑咐我千萬不要碰這些東西。父親把我安排在屋中,叮囑了一些讓我不許亂跑的話,說自己先到店家那兒打聽打聽。店家我見了,是個看似古怪的老頭,留一撮青白的胡子,說他的胡子青白,是我第一眼的印象。也許他的臉太干凈太白了,他胡子上的那些白和他的臉白得不一樣,就被臉上的白映襯成青色的了。
我到廁所里尿了泡,伸頭朝大廳看了看,只見我父親坐在青白胡子老頭的對面,青白胡子老頭正襟危坐,正和我父親說著什么。我悄悄地穿過后院,趴在通向后院的門上偷聽。我聽見我父親問青白胡子老頭我外婆的事情。
青白胡子老頭說,你說誰?誰叫谷秀秀?青白胡子老頭的耳朵是不是有點聾。父親扯著嗓子問,這鎮(zhèn)子上有沒有姓谷的?青白胡子老頭不耐煩了,說道你小點聲,小點聲,我耳朵不聾,一看你就不是當?shù)厝?。父親說我是從雀山來的,俺村叫雀蛋。青白胡子老頭想笑沒笑出來。說,你問的是谷秀秀?父親說是谷秀秀!青白胡子老頭怔了怔,白白的臉一陣抽搐,決斷地說,我們這里沒有叫谷秀秀的。父親說你再想想,再想想。青白胡子老頭嘆了口氣說,就這么一條街,街這頭尿泡尿就沖到街那頭河里了,不用掰指頭就能算出來。父親又問小鎮(zhèn)上有沒有姓谷的?青白胡子老頭說有的,我們這個小鎮(zhèn)上差不多都姓谷。父親說姓谷的有沒有大地主?青白胡子老頭不耐煩地瞪了父親一眼,硬硬地說,有,解放后被槍崩了。父親又說那他的后人呢?后人。青白胡子老頭愣了一下說,都死光了,都死光了,扭過頭不再理父親了。父親無聊地搓了一會兒大手板,顯得很失落,說,給我做兩碗面吧。
吃完面父親和我早早地就睡了,父親高昂的情緒低落下來,也不和我多說話。夜很靜,我從沒岀過遠門,一時睡不著,大睜著兩眼丈量屋頂,屋頂上的房梁和柱子全是黑的,黑得瘆人。有野貓從頭頂?shù)奈萃呱辖?jīng)過,咯當當?shù)仨?,挺嚇人的,我忙把頭蒙了。深夜,我二二糊糊地聽爹在喊,狗他娘,狗他娘……
第二天,我們沿街打聽谷秀秀,有的說沒聽說過,有的說沒見過。我爹問這里有沒有過姓谷的大地主。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不知道解放這么多年,還有人問誰家是地主是什么意思。父親和我走了大半條街,街上的人并不多,幾爿門面都問打聽過了,沒問出個所以然。當父親問到一位賣肉的中年人時,中年人挺熱情,中年人告訴父親和我,這個小鎮(zhèn)上的確沒有叫谷秀秀的。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都姓谷,他姓李,是這個鎮(zhèn)子上的外姓人了。姓谷的原來就是大地主,船霸,這鎮(zhèn)子和碼頭都是人家建的,解放后被鎮(zhèn)壓了,吃了槍子。為何要吃槍子?據(jù)說,打老日時谷家大當家的給日本鬼子運過軍火,是漢奸?,F(xiàn)在大地主還有個親孫子開個旅店,叫“帆風”旅店。父親啊了一聲,知道自己問的不對頭了,一下子問到了根上,怪不得青白胡子老頭說話怪怪的,不愿和他多搭話。父親還問了賣肉的,谷家早五十年前丟閨女的事情。賣肉的嘿嘿一笑,五十年前還沒我呢。聽也沒聽說過。父親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來什么結(jié)果了。
父親和我回到“帆風”旅店,父親說要請青白胡子老頭喝酒,青白胡子老頭說,酒我是不喝的,老夫終身戒酒。父親又問谷秀秀的事,說是被一個國民黨兵逼跑的,高高的個子,長長的頭發(fā),白白的臉蛋,是個很好看的女子,后來她瘋了。青白胡子老頭沉默了好長時間說,根本沒有這個人,現(xiàn)在沒有,五十年前也沒有。倒是這地方那時比較繁華,鎮(zhèn)上有妓院。往下,青白胡子老頭什么也不說了。
我和父親起了個絕早,無功而返。
回到家后,父親母親絕不再提我外婆谷秀秀的事情。村里偶爾有人提提,過多地也是說母親鬼附體的事,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料。
我很快長大了,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父親母親也老了。母親依然身體硬朗,每年到了外婆的祭日、清明、春節(jié),母親總要給外婆上墳,叨叨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春節(jié)給外婆上墳時,母親還要拐到四光棍的墳上,給四光棍燎張火紙,四光棍在地下過年過節(jié)也就有錢花了。
忽一日,上面來了通知,要我們小村移民。這事吵了好幾年了,說是要擴大水庫面積。雀蛋村雖在深山里,卻是水庫的最上游。要搞旅游、要建風景區(qū),總是風聲大雨點稀,白吵吵一陣子又扔那了。這次動了真格的,拆遷動移補償標準下來了,土地、房屋、樹、墳……能遷走的都得遷走,還給找好了遷移去的地方。土地是遷不走的,土地是要淹掉的。墳得遷走。墳是根,是老祖宗,根都動了,梢到哪里根也得到哪里。有的村民想不通,這鳥蛋一樣的雀蛋村住慣了,不想挪窩了。讓根也搬家,根隨梢走,這理都不通。不通也不中,國家下勁了,國家是大根,小根不動也得動。
在遷移這件事情上,我母親顯得很積極,別看我母親年齡大了,思想?yún)s能跟得上形勢。我母親總是打聽什么時候要動遷?讓我們動遷到什么地方去?有沒有黑谷鎮(zhèn)的移民?當工作人員告訴她有往黑谷鎮(zhèn)移民時,母親高興壞了,無條件地答應了遷移。母親答應了,父親當然也得答應。父親很想揭開外婆的身世之謎,當年他去黑谷鎮(zhèn)沒揭開,這次移民成了絕好的機會。母親嘴上不說,心里肯定也是這樣想的。母親提前做好了移民準備,像是要給雀蛋村的移民做表率。移民工隊還表揚了我母親,有些抵觸情緒的村民聽了,挖苦我母親說,人家中??!人家中呀!人家是往外婆的娘家搬的,我們?nèi)ツ膬??我們到哪兒都是人生地不熟的?/p>
終于到了搬遷的時候了。我母親慌慌地去找了四光棍的侄孫,這么多年過去了,四光棍的侄孫早把四光棍忘得一干二凈,有點想不起這個人了,他的墳在什么地方更記不得了。我母親每年給他燒紙,我母親記得。
我母親對四光棍的侄孫說,她要把四光棍的墳起走。四光棍的侄孫感到十二分的驚訝!母親早已深思熟慮,母親告訴四光棍的侄孫,她不愿看到四光棍被埋在水下,過暗無天日的日子,四光棍對她有恩,對她母親有恩,她要把四光棍的骨塵帶走,帶到黑谷鎮(zhèn)去。四光棍的侄孫哼嚀了半天,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遷墳款不能給我母親。我母親說那點錢我們不要,連起墳的費用我們也包了。
我們家做好了一切遷移準備,樹出了,房扒了,羊、牛也賣了。連我家的祖墳也全起了,每個人的骨塵都裝在一個罐子里,罐子的口上綁著紅布,放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下,每天早上父親母親都要到擺滿祖宗罐子的地方磕個頭。
外婆的墳肯定也要起走的,母親說,等起了四光棍的墳再起外婆的墳,讓外婆在地下多安生幾天。
起四光棍的墳時,村上出動了很多人去看,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父親用草席給他搭了個遮陽棚,父親和我在四光棍的墳頭上磕過頭,放過鞭炮,父親喊聲四伯,我們來起墳了,送你去新家。父親為他的墳破了土,我慢慢地把四光棍的墳挖開,像考古一樣輕輕地尋找著四光棍的骨塵。四光棍已死去幾十年了,那時候條件差,人窮,四光棍還不如我外婆,連塊門板也沒占上,只用一片葦席遮了臉埋的。父親小心依依地撥開泥土,細心地尋找著四光棍的骨頭。四光棍的骨頭有的已經(jīng)化為了泥土,只剩下頭骨,胛骨、胳膊骨和大腿骨,拼起來也算有個人樣了,只是少了些肋骨,那人樣兒有點不倫不類。
看熱鬧的人亂哄哄的,孩子們爭先朝土堆上站。大人們肯定不是來看起墳的,都要移民走了,誰家沒有墳起,他們是看我家人的行動和臉色來了,看我們?nèi)绾螌Υ墓夤?,是不是誠心誠意。我們按照風俗和祖宗的起法,一個程序都不少,該磕頭時磕頭,該放炮時放炮。父親和我嚴肅認真,一臉虔誠。那些爭先恐后朝土堆上站的孩子們,總是把土蹬進墓坑中。我這時正把四光棍的頭骨捧在手里,我突然想起了個笑話:有一家人給他的父親起墳,正是放學的時候,看起墳的孩子們圍了一圈,影響了他起墳,他攆又攆不走,他就抱起他父親的頭,用他父親齜著牙的嘴叉子骨,對著孩子們的褲襠嚇唬說,咬雞雞兒、咬雞雞兒……孩子們轟地跑了。想到這兒,我就想笑,但我沒笑出來,這個時候,我知道我是不能笑的。我手里捧著的人頭將和我的外婆葬在一起,他就是我的外公了,我手里捧著的是外公的頭顱,我將來要給他下跪磕頭、燒紙錢、放鞭炮。我不會讓人看笑話的。
起完四光棍的墳,我母親也把他的骨塵裝進了罐中,用紅布包了,和我們的祖宗,我的爺爺奶奶擺放在一起。我總看著有點別扭,心里總是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可我母親早已把他當做親人當做父親看待了。
起我外婆墳那天,天氣有點不好,下起了濛濛細雨,母親沒有到外婆的墳上去。起了那么多墳,一切程序都輕車熟路了,很快外婆的骨塵就起出來了,外婆死時占了棺材,是我父親給她找人打的,況且我外婆死的年代又晚,骨架保持得還算完整。
我們把外婆的骨塵帶回來后,我哭著說,媽,我把外婆帶回來了。母親也不管院子里有沒有泥水,就給我外婆下了一跪,還磕了頭。母親給我外婆磕過頭后,站起身子就不一樣了,步態(tài)突然變得輕快起來,接著就是笑,那笑聲分明年輕了許多,已不是母親的笑聲,應該是外婆年輕時的聲音了。母親用外婆的聲音喊道,我要回家了,要回黑谷鎮(zhèn)了,要回黑谷鎮(zhèn)了……
我一時詫異,突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的鬼附體之說,差點沒把外婆的骨塵摔掉在地上。
母親又中邪了,分明是外婆又附上了母親的身子。外婆去世這么多年了,外婆的靈魂依然這樣旺盛,這樣陰魂不散,可見外婆對于母親愛多深,情有多大。
這次我母親被外婆附體后只是笑,只是笑著叫著要回黑谷鎮(zhèn),要回老家。我母親這回并沒什么激烈的動作,和過分的言語,我們也就沒找跳大仙的,跳大仙的又要給我母親扎針,母親歲數(shù)已經(jīng)大了,我們怕母親受不了,實在不忍心讓我母親再受扎針的罪。況且我外婆就在我家,就在我母親的身邊,她可以隨時從我母親的身上下來,我們就任由我外婆附在母親的身上,任由母親自說自的高興去,母親和外婆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了。
母親學著外婆的腔調(diào)喊過之后,就不再喊了,話語變得更加親切和溫柔。
總是用外婆的腔調(diào)笑著小聲地說,像是有意地自說自話:妮,咱回家,咱回黑谷鎮(zhèn),回黑谷鎮(zhèn)。黑谷鎮(zhèn)咱有地、有船、有房子……
動身離開雀蛋村那天,陽光格外地明媚,天上沒有一絲云彩,然而所有人的心頭都充滿了陰郁,仿佛有雨在嘩嘩地下。新地方再好,終究故土難離,除我母親瘋外婆似的嘻嘻哈哈嘟噥著要去黑谷鎮(zhèn)外,我們一家人和這塊土地難舍難分,心中都酸楚得不是滋味。
家里的東西并不多,一大卡車足足裝得下,余下的破爛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了。那些裝有祖宗骨塵的罐子,被我精心地裝在兩個大木箱里,四光棍的骨塵,我外婆的骨塵,也都在大木箱里,大木箱上覆蓋著大紅布。
我寧愿相信母親的身體被外婆附了,母親好帶著外婆的魂靈出發(fā),去一個她夢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那里肯定是外婆的家了。因為誰也無法解釋,母親胡言亂語里的確有個黑谷鎮(zhèn),有姓谷的地主,黑谷鎮(zhèn)確實行過船,還有那么多古舊的房子,這是我小時候親眼看見的,只是有謎一樣的事情我們無法解釋,我內(nèi)心也充瞞了好奇,這也是我同意移民黑谷鎮(zhèn)的原因。
我的母親身體接著就弱了下來,她一直用我外婆的行為和語言喜瞇瞇笑哈哈的,小聲地咕噥著似乎只有她能聽清的話。要回家、要回家……要回黑谷鎮(zhèn)、要回黑谷鎮(zhèn)……現(xiàn)在我母親的身體不是我母親一個人的身體了,她身上承載著我外婆的靈魂,我外婆回歸故里的沉重靈魂,她的身體一定不堪重負了。
我們不知道,我們移民過去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有什么樣的故事在等待著我們。
車走一段路是要坐船的,現(xiàn)在這個地方的下游已經(jīng)能行船了,不像我小時候,隨父親去黑谷鎮(zhèn)還需要翻幾架大山,要跑路,要坐長途汽車。世事變遷,雀蛋村很快就成為歷史,被淹沒在水中。遠方的黑谷鎮(zhèn),一定不是我童年見過的黑谷鎮(zhèn)了,我們一家連根拔掉移了過去。
鄉(xiāng)親們來送我們來了,都招著手含著淚,依依不舍的樣子。父親的目光留戀著雀蛋村,母親的目光是亮的,亮得有神。當汽車路過當年外婆和母親住過的池塘邊時,母親的眼睛睜大了,還使勁地朝池塘招了招手。我看見父親哭了,我也哭了,母親沒哭,母親一直在笑,但在她的眼里,我分明看到了淚光,淚水晶瑩剔透。
四光棍,不,我外公,他已成為我的外公了。因為現(xiàn)在四光棍的骨塵和我外婆的骨塵就裝在一個箱子里,我外婆的靈魂附在我母親的身上,我外婆的骨塵這會兒就和四光棍的骨塵緊緊地挨在一起,坐著同一輛車出發(fā)——去黑谷鎮(zhèn)。
朋友把故事講到這里,讓我一陣恍惚,難道世間真有鬼附體這么一說?朋友見我這么問,只是神秘地笑了一笑,說,農(nóng)村老人有農(nóng)村老人的狡黠!我正揣測朋友所說的農(nóng)村老人的狡黠是什么意思。朋友一臉正經(jīng)地告訴我,哪有什么鬼附體之說!這都是母親演的戲,是演給村里人看的,目的是要兌現(xiàn)她對四光棍的承諾,把四光棍和我外婆合葬在一起,卻又苦于找不到理由,如果不吭不哈地把我外婆和四光棍合葬在一起,不但我們家人過不了這個坎,四光棍的家族也過不了這個坎,就是村里人怕也過不了這個坎,我的母親,就弄了個鬼附體這么一說,借我外婆的嘴,把她想做的事做了,最終對四光棍有了一個交代。至于遷到黑谷鎮(zhèn),鎮(zhèn)上總比山溝里好吧,這也是我母親的一能。
于是,我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