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原編者按:因平生崇敬魯迅,藏書家謝其章取意自北京西三條魯迅故居的“老虎尾巴”,將自己的小書房定義同名。二十年來,他在其間完成了《搜書記》 《夢影集》 《玲瓏文抄》 《書魚繁昌錄》 等二十幾部書稿的寫作。在新作 《我的老虎尾巴書房》 中,他依然故我,面對著那些“薄飲食,忍嗜欲,節(jié)衣服”搜集而來的舊書刊,甘之若飴地一遍遍稽索鉤沉里面的人物和故實。]
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魯迅遷居阜成門宮門口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魯迅日記:“星期日。晴。晨移居西三條胡同新屋。下午欽文來,贈以 《紡輪故事》 一本。風?!鼻耙惶煳逶露娜眨斞溉沼洠骸扒?。晨往女師校講。上午往圖書分館訪子佩不值,下午復(fù)訪之,還以泉百。付漆工泉廿。夜收拾行李?!睆呐f京地圖上來看,宮門口是到西三條的必經(jīng)之路,如今直達魯迅故居的路是很晚以后開辟的。
魯迅新屋的第一位訪客許欽文 (一八九七年—一九八四年) 十幾年后寫有 《在老虎尾巴的魯迅先生》,刊登在一九四〇年十月 《宇宙風乙刊》 三十一期。許欽文或許是使“老虎尾巴”名播天下的第一人,而魯迅自己只是私下與許欽文閑聊時說起這間小屋稱之為“老虎尾巴”,而公開文章里魯迅稱其為“綠林書屋”(見 《華蓋集·題記》末署“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記于綠林書屋東壁下?!保?/p>
許欽文寫道:“魯迅先生這才重行露出笑容來解答,‘因為便宜點,這是灰棚,上面是平頂?shù)?,比較正式的房屋,錢可以省一半多。這樣在屋后面拖一間的灰棚,在北京,叫做老虎尾巴?,F(xiàn)在我是住在老虎尾巴里了!”
孫伏園也寫到過魯迅的“老虎尾巴”,發(fā)表的時間也比許欽文早,只是因為題目不醒目,刊物也不知名 (《哭魯迅先生》,載一九三六年十一月《瀟湘漣漪》,第二卷,第八期),因此反而落后于許欽文。孫伏園寫道:“李先生替魯迅先生的北房之后接出一間房子去,用玻璃窗,近乎畫室,作為魯迅先生的寫作場所。魯迅先生和我便到這間房子中坐下。魯迅先生說:‘我將來便住在這個老虎尾巴里。因為這間房子是在全房屋的后面拖出一條來,頗像老虎之有尾巴。一直到魯迅先生離開北平,一切寫作及起居,都在這老虎尾巴之中?!?/p>
西三條二十一號房院,魯迅買來后大拆大改,加蓋“老虎尾巴”是魯迅的主意。原房院圖和魯迅繪制的改建圖紙保存至今,紙上“老虎尾巴”早在一九二三年十月三十一日魯迅日記中就出現(xiàn)了:“夜繪屋圖三枚?!濒斞概c瓦匠李海德簽訂改建房院合同的 《作法清單》 也保存至今,其中涉及“老虎尾巴”(虎尾) 的幾段:“明間新添平臺后虎尾一間進深一丈面寬柱高遂大房成做……后虎尾裝修六扇格格扇卡子花內(nèi)里原舊連簷瓦口前簷一檁三件刮抱簷頭見新成做后虎尾榻板舊的刮抱見新”。
魯迅對許欽文發(fā)牢騷:“改革實在是難,無論泥瓦匠和木匠,都總是要依他們的老法子做,我是大半托人代辦的,不好意思多說,自然只好將就點!”
費勁八拉兒建成的西三條二十一號房院,魯迅只住了兩年零幾個月。魯迅走后,魯迅的母親魯瑞將自己住的東間也往北擴出一間“灰棚”,與虎尾相連。稍有不同的是,魯瑞的虎尾開了個后門,可以直接進到后院。由此我想到八道灣十一號中院的北房也曾增建過一間虎尾,甚至在堅固的西墻開鑿出一個小門方便進出 (我疑惑這個小門的作用)。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上海 《萬象》 雜志刊出“晦庵”(唐弢) 文章 《帝城十日》,文章為日記體,自十月十日至十月二十一日。唐弢此行目的是“勸阻在平魯迅家屬出賣魯迅藏書”。十月十四日黃昏,唐弢一行來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經(jīng)X先生介紹后,我就把在滬家屬和友好的意見,代為傳達,朱女士當即同意。賣書之議,已完全打銷。一代文豪遺物,仍由其家屬共同保管,必可避免散佚。至此,X先生乃開始領(lǐng)觀屋內(nèi)陳設(shè),書籍堆置西廂,東廂為朱女士臥房,中廳后間小室,即魯迅先生生前工作的地方。室內(nèi)置半床一,寫字臺一,壁間懸陶元慶所作木炭半身大像,另有照相數(shù)幅,乃太夫人半身像一,所有布置,一如舊時?!藭r辭出,在西大街晚餐?!币痪虐拴柲晏茝|于 《〈帝城十日〉解》 中透露,十月十四日晚所謂“朱女士當即同意”并非確情,——“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并發(fā)出直擊人心的吶喊:“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一九四六年,許廣平北來:“我曾來京一月,日日在西三條整理魯迅藏書,一一重新包裝好才去。這其間,據(jù)看守的人說,因屋漏雨濕了書,曾經(jīng)把漏濕的線裝書拿到西四地攤上賣出。問是什么書,書有若干,也說不出。另外,在魯迅住的老虎尾巴寢室,魯迅不在京時,也被人借住過,他們隨便拿魯迅包藏好的 《小說月報》 等書觀看。我整理書時,就看見原包已拆開,短了幾冊,不是魯迅生前完整無缺的了?!保ā遏斞甘舟E和藏書的經(jīng)過》,刊一九六一年第四期 《圖書館》雜志)
我的朋友柯君昔年買到的魯迅舊藏 《淮南舊注校理》,即屬于“曾經(jīng)把漏濕的線裝書拿到西四地攤上賣出”之一部,首頁鈐“魯迅”朱文印,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日魯迅日記記有此書:“上午往中大講并收九月分薪水泉五。買 《淮南舊著校理》 一本,《經(jīng)籍舊音辯證》 一部二本,各八角四分?!?/p>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九日,魯迅去世十三年的日子,《人民日報》 刊登“柏生”文章 《訪魯迅故居》,內(nèi)云:“記者被人民政府派來看管房子的老者引進北屋。小小的屋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充滿著愉快的談話聲和笑聲。在魯迅生前寫作的那間著名的叫做‘老虎尾巴的小房里,許廣平先生正和文物處的幾個同志忙碌地整理、布置著。房子墻壁已經(jīng)刷白,門窗用墨色的、朱紅色的油漆油飾一新?!蔽膬?nèi)所說“看管房子的老者”是矯庸和李育華兩位。在一九五六年十月魯迅博物館建成之前,魯迅故居每年對外只開放幾天。
一九五〇年的一月,黃裳來北京,寫了篇 《老虎尾巴》,內(nèi)云:“在報上,雜志上看過了不少次訪問‘魯迅故居的文章,雖然不曾去,卻好像已經(jīng)對這個地方覺得十分稔熟了。然而始終覺得非親自去瞻禮一下不可,從報上讀訪問記,始終總有些‘霧里看花之感。可惜那地方很遠,在宮門口西三條,是西城的一個角落里,而我是住在東城的,總抽不出那點時間。有一天下午,已經(jīng)三點鐘了,正好閑下來,就從西交民巷跳上三輪車,冒著暈黃的日光下的撲面的風沙,上宮門口去?!瞄T而入,有一位穿制服的老人招待。簽了名。他是市府派了來看管這所房子的,他對這房子很熟習(xí),給瞻禮的人講解著這個那個。我覺得他還應(yīng)該多向魯迅先生的朋友請教請教,應(yīng)該多知道一些魯迅在這里生活的故事,這樣會給參觀者更生動的印象。這是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建筑是很單薄的。那間‘老虎尾巴的書房的木窗格,雖然加上了新的紅油漆,也依然顯得單薄,好像風一吹就會給吹斷了似的,窗外的小院子里,有幾只小雞在啄米吃?!?/p>
黃裳這篇 《老虎尾巴》 一年后收入他的新書《新北京》 里,書里附了一張“老虎尾巴”的照片,是在后面的園子里拍的。由于“老虎尾巴”形制特殊,所以它的正面照實際上是它的背面。另據(jù) 《北京博物館工作紀事 (1949年1月—1966年5月)》載:“1949年9月26日矯庸、李育華被派往魯迅故居,負責保護管理工作。本月間,邀請許廣平親臨魯迅故居驗查,指導(dǎo)故居的復(fù)原工作?!贝藭r百廢待興,匆匆赴任的矯、李兩位對于魯迅故居的講解只限于“臨時抱佛腳”的水平吧。
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二日上海 《亦報》 刊出“孟迪”(周豐一) 文章 《整理魯迅故居藏書》,內(nèi)云:“我與九個圖書館同志參加魯迅故居的圖書整理編目工作以來,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大家都非常光榮,同時也感到惶恐。……需要注意每冊書內(nèi)的一紙一字,就是除了書內(nèi)印就的字外,有任何字都要摘錄出來,夾著任何紙條也要摘錄,以備研究魯迅的專家們?nèi)パ芯??!斞赶壬示邮窃诟烦砷T內(nèi)宮門口西三條路北的一座小黑門內(nèi),經(jīng)過修理后,已是非常整齊的小四合了。出名的‘老虎尾巴照原樣布置著?!?/p>
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二日,魯迅故居來了一位特殊的參觀者。一九七七年二月,七十五歲的李育華回憶說:“1955年5月22日,陽光明媚,風和日暖,那是一個使我永生難忘的星期天?!衔缡稽c左右,我和老伴老矯正待在院子里,一位干部模樣的同志敲門進了故居,他告訴我們,他在人大常委會工作的,并通知說,過一會兒,有首長要來這看一看。說完就和我們老兩口一起到故居的各屋轉(zhuǎn)了一遍,又檢查了一下前后院及四周的環(huán)境。這時,我抬頭又看見了兩位面孔熟識的公安部門的保衛(wèi)人員進了故居院內(nèi)。我立即斷定,一定是有重要首長要來了?!瓘男『耐谅飞嫌骜倎韮奢v黑色小轎車,兩車剛一停穩(wěn),一位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的老者迅速從后邊那輛車走了出來,……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哦!這不正是我們?nèi)账家瓜氲木磹鄣闹芸偫韱??!……周總理同老矯握手說:你們好!接著又和我握手。……總理走進故居院內(nèi),先進了北房東屋,一邊仔細地聽老矯介紹情況,一邊不斷地向老矯詢問一些問題。當老矯從玻璃書櫥里取出幾本書來讓總理看時,只聽輕微的咔搭一聲,新華社的一位女記者已將總理和老矯一起翻閱書籍的情景,拍攝了照片。從東屋出來,一行人進入魯迅的工作室兼臥室——‘老虎尾巴??偫砗芨信d趣地看著掛在東墻壁上的藤野先生照片,司徒喬的炭畫素描 《五個警察和一個0》,……總理看著這一件件珍貴的文物和小小‘老虎尾巴里十分簡單的陳設(shè),深有感觸地贊嘆道:‘魯迅的生活真是儉樸呵!”
今天,魯迅的“老虎尾巴”盡人皆知,許欽文和孫伏園功不可沒,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故居升格為魯迅博物館,千秋萬代有了保障,博物館說明書里少不得“老虎尾巴”的介紹??墒且痪潘木拍曛?,連許廣平都沒說起過“老虎尾巴”,而是這么說:“在北京,他 (魯迅) 房子的北面像倒放的品字,他就在倒下的口字中作為臥室兼書室?!?h3>魯迅母親和夫人朱安照片的首次面世
二〇一一年是魯迅誕生一百三十周年,逝世七十五周年。重溫當年魯迅逝世之后出版的紀念特輯,是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史家稱“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逝世以后的紀念文獻浩如煙海,不勝搜尋”。魯迅病逝于上海,當然上海當?shù)爻霭娴募o念刊物就多一些,分量也大一些,如 《作家》《文學(xué)》 《中流》 等雜志,即“篇幅多,照片多,名家悼文多”。北京的悼念刊物相對于上海就遜色不少,唯 《實報半月刊》 的悼念特輯尚有些分量,而且第一回透露了當時外界不知道的魯家內(nèi)情,第一次向社會公開了魯迅母親和夫人朱安的照片,很有介紹的必要。當年有記者寫道:“當筆者走到宮門口三條二十一號時,門前有許多的人在談?wù)撝@不幸消息,因為過去他們不知道這偉大作家就是住在這里的啊?!?/p>
《實報半月刊》 于一九三五年十月創(chuàng)刊,一九三七年八月因盧溝橋事變而停辦。三十二開本,每期百余頁,前面有幾頁專登照片,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很具珍稀性。今天介紹的這期魯迅悼念特輯刊名是集的魯迅的字。編者說:“本期封面淺地系魯迅二十歲時手抄之 《穆天子傳》。本期《實報半月刊》 題簽,即系由該文中摘出放大者?!庇蚁陆悄颂赵獞c所繪魯迅像。
紀念特輯的通欄照片頁四周圍以黑框,標題為“悼偉大文人魯迅特輯之頁”,有照片十二幅,其中左半部有兩張照片值得重點說一下,其余的多似轉(zhuǎn)載上海方面的。這兩張照片都是魯迅逝世后北平的記者拍攝的,說明文字分別是“上為魯迅北平故居之書室現(xiàn)已改為靈堂矣”“左為在平故居之魯迅老母魯氏右為魯迅元配妻朱氏”。魯迅在西三條居住時沒有留下過一張相片,現(xiàn)在他去世了,他的母親和原配夫人朱安卻因為他的去世被攝入了歷史。
魯迅十九日病逝,二十日北平 《世界日報》旋即刊出記者的采訪 《周夫人述悲懷》,內(nèi)云“魯迅除有愛人許景宋女士及一子隨同在滬外,北平西三條二十一號寓所,尚有其八十余歲老母,及妻朱安女士。此處周家已寄寓十余年,魯迅生前在平時,即寓于斯。記者于辭別周作人后 (按,此記者先于苦雨齋采訪了周作人),即往訪其夫人,其寓所為一小四合房,記者投刺后,即承朱女士延入當年魯迅之書齋接見,室中環(huán)列書籍書柜甚多,東壁懸魯迅速寫像一幀,陳設(shè)樸素。朱女士年已屆五十八歲,老態(tài)龍鐘,發(fā)髻已結(jié)白繩,眼淚盈眶,哀痛之情流露無遺。記者略事寒暄后,朱女士即操紹興語談前兩周尚接其 (即指魯迅) 由滬來信,索取書籍,并謂近來身體漸趨痊復(fù),熱度亦退,已停止注射,前四日又來信謂體氣益好,不料吾人正欣慰間,今晨突接噩耗 (按,周作人十九日晨接周建人電報告知魯迅逝世,馬上托付同鄉(xiāng)宋琳拿著電報往西三條報告兇信),萬分怨痛,本人本擬即日南下奔喪,但因阿姑年逾八旬,殘年風燭,聆此消息,當更傷心,扶持之役,責無旁貸,事實上又難成行,真使人莫知所措也。記者以朱女士傷感過度,精神不佳,不敢過事長談,遂即興辭”。是不是這位 《世界日報》 記者拍攝的照片,不能確定。
二十一日的 《北平晨報》 有一篇署名“介夫”的文章 《中國名作家魯迅夫人訪問記》,其中的描述更多與照片相符:“三間北房坐著魯迅母親和他的原配夫人,三間南屋那就是魯迅昔日在平居住寫作的屋子,四周的書柜里,裝滿了線裝的書籍和一些中日文的書。昨天這里便自權(quán)作成了致祭的地方。在東邊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長約二尺,寬有一尺的畫像,據(jù)說這是陶元慶于一九二六年魯迅在平時給畫的,面貌仍是那么清瘦的。前面一個長桌上擺著祭品,屋里充滿了肅穆的氣氛,使我沉默了有好久。魯迅的夫人面貌也是清癯得很,看年紀已有半百開外了,穿著白鞋白襪,并用白帶扎著腿,頭上挽著一個小髻,也用白繩束著。”是不是這位“介夫”拍攝的,也不好確定?!敖榉颉痹谶@里還碰到了周作人。魯迅母親與朱安的這張合照據(jù)稱也是同一天拍攝的?,F(xiàn)在我們?nèi)匀徽也坏绞状蜗蛏鐣蟊娖毓怍斞改赣H和夫人朱安照片的拍攝者,這位無名攝影者按下的快門,留下的是何其寶貴的世紀珍影。
魯迅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哪怕一天,就算是在那最荒誕的年代,也還是有魯迅的書陪伴左右。我在插隊的歲月里,仍寫日記不輟,其中抄引兩個人的語錄最多,魯迅是其一。魯迅的 《別諸弟三首》:
謀生無奈日奔馳,有弟偏教各別離。最是令人凄絕處,孤檠長夜雨來時。還家未久又離家,日暮新愁分外加。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從來一別又經(jīng)年,萬里長風送客船。我有一言應(yīng)記?。何恼碌檬Р挥商?。
就是那時背下來的。前兩首尤其背得熟,蓋與當時的心情太合拍了?!伴选弊植徽J得,但意思是明白的。
回城之后,混混沌沌,似乎很快就忘記了農(nóng)村之苦,對于平淡無奇的城市生活漸生厭煩。張賢亮說什么“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可見我經(jīng)歷的苦難還不夠。一九八一年,魯迅誕辰一百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新版的 《魯迅全集》,我稱之為“百年版”。也就是從這年開始,我從一個閱讀者慢慢蛻變?yōu)橐粋€患得患失的集書者,雖然我的“魯迅專題”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追求。
《魯迅全集》 是我集書的第一步,現(xiàn)在我已收集有七套 《魯迅全集》,但是最名貴的一九三八年復(fù)社版,我只有紀念版里乙種本的一個零本。我私底下是采用集郵者對中國郵票的劃分方法來劃分 《魯迅全集》 的四個出版時期?!懊駠]票”對應(yīng)民國時期出版的 《魯迅全集》;“老紀特”對應(yīng)五六十年代的 《魯迅全集》;“文革票”對應(yīng)一九七三年版 《魯迅全集》;“新JT”對應(yīng)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所出 《魯迅全集》。玩過郵票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民國時期比較常見的 《魯迅全集》 是一九四
六年的“魯迅全集出版社”版,我管它叫“十年版”,蓋紀念魯迅逝世十周年也。可是湊齊二十卷也不大容易,書的保存狀態(tài)有好有壞,整套書最忌諱的就是書品不一。一九四八年東北光華書店也再版了“三八版”《魯迅全集》,光華版的可愛之處是“牛皮紙護封”,前兩種全集都沒有護封??蓯鄣暮蠊恰翱上А?,讀書人從來就不知道善待護封,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光華版”百分之九十九都丟棄了護封,僅存的也像一件破布衫了,所以光華版雖常見,但從未見到過完美無缺的一整套,圖書館可能有存,你卻無法據(jù)為己有。
早就被人遺忘的張光宇先生一九五九年在《談?wù)剷b幀》 里說過,“以上這些精裝書,大多數(shù)是犯了‘三燙或‘兩燙的毛病,三燙就是燙兩種顏色之外還要燙一套暗花。二燙就是燙兩色或燙一明一暗的花。這些方法,并不是絕對不可以用,只是有時候這樣做給人一種浮夸之感?!遏斞溉?也是如此。魯迅先生的書,越裝越精致,也是不宜的,越是穿上綢緞綾羅,越是弄得金碧輝煌,就離開魯迅先生的精神越遠?!?/p>
張光宇先生批評的是裝幀手段的“過猶不及”和“一窩蜂”,批評歸批評,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尤其是對全集而言。倒是魯迅的單行本,很少犯裝飾過度的毛病,本本都是樸茂可喜,我指的可是四五六十年代的本子,越早期的越好。這些單行本屬于“魯迅專題”的一個分支,亦版本繁雜,姹紫嫣紅,且按下不表,留著以后細說。
一九五六年,魯迅逝世二十周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開始出版“四九”之后的第一回 《魯迅全集》,我稱之為“廿年版”,這回是“十卷本”,它的特征是“專收魯迅的創(chuàng)作、評論和文學(xué)史著作,及部分書信。翻譯及編校作品另行出版”?!柏ツ臧妗钡陌娲魏芏啵詈笠粋€版次是一九六三年的,除了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二年兩年,印刷機一直沒閑著,至少從版權(quán)頁來看是這樣的。我的七套 《魯迅全集》,“廿年版”占了三套,零本無算,書友們說我收得太過分了,可我就是欲罷不能,尤其是碰到“新若未觸”的全集零本,必購之而后快。全集之旅,得意之作還要算“重磅道林紙精印”“藍色涂頂”的那套“大開本”全集。買書的過程仍歷歷在目,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巡閱書肆的情景已成為惆悵的往日。
一九七三年年底,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據(jù)“三八版”重排出版 《魯迅全集》,我稱之為“七三版”。出版的原因據(jù)說是這樣的:周總理接待外國首腦,想著送人家一套“三八版”《魯迅全集》,找來找去,居然成了難事,后來還是從魯迅博物館的庫存紀念本中選出一套贈送。事后,周總理指示出版 《魯迅全集》。
“七三版”分甲乙兩種,甲種也叫“出口本”,道林紙印,藍布面精裝,書脊文字燙金,月白淡灰色護封。這些裝幀不稀奇,過去都用過,奇就奇在護封之外還有一層“塑料薄膜透明護封”,雙護封,這做法也許是空前絕后了。我購得的這套“七三版”正是“出口本”,還是魯迅研究學(xué)者王觀泉的舊藏。書的定價是八十元,我買價為定價的十二倍。回想起一九七三年,我人在青海,最后一天的日記記著:“異常暗淡的一年即將過去,年初的幾個愿望一個也沒成功。比較值得高興的是,牦牛山那十多天的工錢又補了三十塊,可以看作飛來之財吧。晚上和胡蘅對家打橋牌連輸三局,是不是預(yù)示新的一年也和今年一樣,輸?shù)镁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