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張揚

對于婚姻，姥姥的理解就是一個字：熬。兩個人搭伙過日子，順當(dāng)也好，擰巴也罷，只要慢慢熬，等孩子大了，兩口子老了，人生也就到頭了，圓滿了。

姥姥就是這么熬了大半輩子的。

她和外公結(jié)婚前從未見過。媒人牽線，父母點頭，兩個人就開始了五十多年的搭伙生活。依照我們晚輩的觀察，兩個人其實很不般配：外公是典型的舊式農(nóng)民，身材健壯，沉默寡言，頭腦簡單。他一輩子的氣力都用在了家里那幾畝地上。對于田以外的事情，似乎很少考慮。外婆雖然身材瘦小，卻心高氣傲，是個有頭腦、有生活熱情的女人。你瞧，即便是幾間破茅屋，她也要在家前屋后栽花種樹。一叢叢花兒從墻角冒出，葡萄、梨子掛滿枝頭，彰顯著女主人的生活態(tài)度。

外婆經(jīng)常抱怨甚至當(dāng)面指責(zé)外公的種種劣跡：死抽煙，愛喝酒，喝過酒還喜歡耍酒瘋。脾氣倔得像頭牛，遇事不會拐彎。似乎在她眼里，這個男人一無是處。

每當(dāng)外婆嘮叨不息，外公便沉下臉，蹲到屋角默默地抽煙，間或大聲咳嗽幾聲，似乎表達(dá)著自己的不滿。倘若是在大庭廣眾或外人面前，外婆話說過頭了，外公覺得沒面子，便會移動白眼，憤怒地射向外婆，并大聲嘟囔幾句。如果是喝了酒，這個沉默的男人便會爆發(fā)起來，用拳頭回應(yīng)外婆的冷嘲熱諷。瘦弱的外婆不僅要占據(jù)言語上的制高點，在行動上也不甘示弱，順手抄起鍋鏟、板凳等一切觸手可及的工具，堅決予以自衛(wèi)反擊。在我媽她們幾個子女的記憶里，從小到大，家里的戰(zhàn)斗似乎從來沒消停過。

兩人雖然在磕磕碰碰中生活了五十多年，但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離婚。用外婆的話說：“人這一輩子也就這么回事，嫁好嫁壞都是命，就這么湊合著過唄……”

姥姥的第二個女兒也就是我的二姨，本來也想按照母親的方式，慢慢熬日子。不幸的是，熬到一半，婚姻就煳了。

當(dāng)年，二姨與二姨父可是自由戀愛的。她斷然拒絕了父母看中的多個好婆家，執(zhí)意要嫁給本村的窮小子。隨著三個孩子的誕生，二姨父的大男子主義本質(zhì)徹底暴露了出來：不僅好逸惡勞，還蠻橫無理，動輒對二姨拳打腳踢。每當(dāng)二姨跑到娘家哭訴，換來的只是姥姥的教導(dǎo)：“這都是命啊。慢慢熬吧，等孩子大了，日子也就會順了……”

有一年，二姨被酒后的二姨父打成重傷，烏眼腫臉地躲到我家，我們都差點認(rèn)不出來了。離婚！我們?nèi)乙恢聨投滔聸Q斷。二姨似乎也動心了?？墒钱?dāng)二姨父跪到岳父母家，又跪到二姨面前，聲淚俱下懺悔時，二姨又動搖了。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外婆再次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幫她拿主意：“年紀(jì)都不小了，再成個家不容易，看在三個孩子分兒上，再熬一熬吧……”

二姨便接著熬。

前些年，二姨父進(jìn)城做瓦工，二姨留守在家，不僅要照料三個孩子上學(xué)起居，還要像男人一樣，犁田耙地，插秧撒種。一到農(nóng)忙時，又黑又瘦，累得沒了人形。二姨父在外面錢沒掙到幾個，卻學(xué)到了一身臭毛?。撼楦邫n煙，穿考究的新衣服，連手機也用上新式的。二姨啥也沒說。

直到有一天，二姨父突然領(lǐng)著一個打扮洋氣的女人回到村子里，要和二姨攤牌，二姨這才覺得天塌下來了。

苦心經(jīng)營的家，說沒就沒了，二姨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堅決不離！二姨獨自灌下三斤白酒，想結(jié)束這痛苦的局面，搶救了好幾天，才活過來。

怕她還想不開，我媽將她從安徽老家接到江蘇泰州，來我家散散心。二姨想自食其力，可是年過四十，文化程度不高，也沒有一技之長，在城里咋找工作呢？二姨便學(xué)做月嫂。好在她能吃苦，肯鉆究，加上勤快本分，頗受雇主歡迎。漸漸地，二姨找到了自信，也想通了。離！這次，她沒有再聽姥姥的勸阻，回去就把離婚協(xié)議給簽了。

姥姥常常嘆息，要是二姨能再忍一忍，那個男人也許會回心轉(zhuǎn)意的。離了婚，女人就失去了歸宿，多可憐啊！

不過，在城里這幾年，二姨卻像換個人似的：心寬了，人也白胖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閑下來，還去貼貼面膜，做做美容，有時還去旅游。更關(guān)鍵的是，她的賬戶上已經(jīng)積攢了一筆可觀的存款。這是她在老家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二姨說，前二十年真是白過了。

當(dāng)然，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這么折騰，都能太太平平地過安穩(wěn)日子。

還好，她的二女兒也就是我的二表姐讓她省心不少。二表姐是個率性的95后，從相親時的一見鐘情到結(jié)婚后喜得千金，一切都順理成章、波瀾不驚。表姐夫頗有生意頭腦，在蚌埠城里開了服裝批發(fā)店，二表姐除了帶孩子，也幫著照看生意。關(guān)鍵是表姐夫心細(xì)，脾氣好，凡事都謙讓著表姐，又能賺錢，又會疼人，這樣的好男人可是全家人都?xì)g喜的。

不過，二表姐似乎并不領(lǐng)情。自從有了孩子之后，雞毛蒜皮的事也成為她任性的理由，動輒在朋友圈里發(fā)微信，訴說著自己的不如意。這不，前不久，聽說，二表姐又同姐夫大吵一架，鬧著要離婚。原來，二表姐偶然發(fā)現(xiàn)，姐夫的初戀竟然不是自己。當(dāng)年的情書、日記，被一一翻出，在兩人面前鋪出一道似乎不可逾越的天塹。在二表姐的心里，這是婚姻中最不可原諒的錯誤。

好在，鬧了沒多久，又和好了。

二姨感慨，這些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太容易得到的幸福，反而不懂得珍惜。

二表姐卻不以為然。她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人總不能被婚姻捆綁。您和爸爸分開，不是過得更好嗎？

二姨無語。

姥姥卻只有搖頭嘆息。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浮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