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民
〔摘要〕 對于記載孔子讀易“韋編三絕”的解釋,一般認為“韋編”就是“熟牛皮繩”??甲C“經(jīng)”“緯”二字作為紡織布匹時縱線和橫線的本義,結合戰(zhàn)國秦漢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典籍稱“經(jīng)”的現(xiàn)象,以及古代文獻和考古資料來看,可知以“韋編”為熟牛皮繩的說法是不當?shù)?。?jīng)緯本是紡織用詞,用在簡牘文書上,就是其形似類比的引申義。簡冊上縱向的竹簡就如同織機上的經(jīng)線,而橫向編聯(lián)的絲繩就像織機的緯線?!皫y”“韋”分別是“經(jīng)”“緯”初字,“韋編”(即“緯編”)指簡冊上橫向的編綸。
〔關鍵詞〕 韋編三絕;經(jīng);緯;書籍制度
〔中圖分類號〕K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2-0177-08
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晚而好《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彼抉R遷去孔子之時不遠,此段記載當為可信,且馬王堆帛書《易傳》的發(fā)現(xiàn)也為我們提供了佐證,孔夫子是一個非常喜歡讀易的人。這其中有一個“韋編三絕”的成語典故,后來人們用“韋編三絕”比喻一個人讀書勤奮刻苦。
正因為該典故出自孔子讀《易》,所以后人就以“韋編”借指代稱《周易》。比如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系》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也?!碧圃S渾《元處士自洛歸宛陵山居》詩:“紫霄峰下絕韋編,舊隱相如結韈前?!弊宰ⅲ骸霸f隱廬山學《易》?!碧茥罹肌丁赐醪敌颉罚骸懊坑[韋編,思弘大《易》?!睏罹肌吨袝罘陉幑φ裥袪睢罚骸霸谮龆际噍d,沉研《易》象,韋編三絕,賦詩縱酒,以樂當年?!痹沙摹哆^天德和王輔之詩》其四:“韋編三絕耽犧《易》,蕭散風神真隱人?!逼浯?,“韋編”更多的是泛指古籍。比如唐周弘亮《除夜書情》詩:“還傷知候客,花景對韋編?!碧拼奕凇洞侍诱埿迺怼罚骸耙灾芄鲜?,日讀百篇;以孔父之多能,韋編三絕。”明陳汝元《金蓮記·慈訓》:“今汝螢火曾親,蠹書堪讀,可將玉管,從事韋編?!碧锉焙墩撐恼略戳鳌罚骸笆键c漆于韋編,繼操刀于簡版?!薄稌x書·王湛傳》:“史臣曰:葉宣尼之遠契,翫道韋編?!痹躺端臅r讀書樂》:“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這些都是“韋編”后來的引申意義。
一、傳統(tǒng)解釋:“韋編”為牛皮繩
對于這一典故者,《史記》“三家注”無注。日本學者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解釋道:“古者用韋編簡,故曰韋編。三絕,言披覽之勤也?!辈]有說明“韋”為何物。但現(xiàn)代注釋家大都認為“韋”即皮韋、熟牛皮條,即經(jīng)過去毛加工制成的柔皮。古代書籍是寫在竹木簡上,用熟牛皮條穿起來的,“韋編”就是竹簡上的熟牛皮編繩。言稱孔老夫子讀書勤奮,反復研讀《易經(jīng)》,竟然把編聯(lián)竹簡的堅韌的牛皮繩都翻斷了多次。
這是一個大家都普遍認可、略無疑惑的解釋。眾人之所以相信它,可能主要有如下根據(jù):比如《周禮·考工記序》:“攻皮之工,函、鮑、韗、韋、裘?!币罁?jù)《周禮正義》等注疏我們知道,函(甲)、鮑(鞣治生革)、韗(造鼓)、韋(鞣治生革)、裘(主制皮裘),這些都與皮革制造業(yè)有關。所以《說文解字》“韋部”云:“韋,相背也,從舛,囗聲,獸皮之韋可以束枉戾,相韋背,故借以為皮韋,凡韋之屬皆從韋?!?/p>
此外,從其他類書和緯書文獻中也可以為此說找到證據(jù)。比如北宋類書《太平御覽》卷六一六中也有孔子讀《易》的這段文字,只是較《史記·孔子世家》多出了兩句話,其文云:“孔子晚善《易》,韋編三絕,鐵擿三折,漆書三滅也?!雹倬晻墩撜Z比考讖》有:“孔子讀《易》,韋編三絕,鐵擿三折,漆書三滅?!雹跂|晉葛洪《抱樸子·祛惑》:“常勸我讀《易》云,此良書也,丘竊好之,韋編三絕,鐵撾三折,今乃大悟?!雹塾智逋跏蓝G《池北偶談·談異》:“《論語讖》云:孔子讀《易》,韋編三絕,鐵撾三折,漆書三滅。后世但知韋編一語,下二語遂不著。又王原叔云:顏子讀書,鐵鏑三摧?!庇纱藢W者便認為古本《史記》原是有后兩句的,并以“鐵擿”之“鐵”“漆書”之“漆”皆為材質,進而推斷“韋編”之“韋”也是材質,所以“韋編”為熟牛皮繩。
正因為如此,歷來學人信奉此說,略無疑處?,F(xiàn)當代也有不少學者屬文論證這一觀點,為這一傳統(tǒng)的說法提供證據(jù)。④
二、牛皮繩說站不住腳
也有少數(shù)學者從中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如商承祚⑤、張顯成⑥、駢宇騫⑦等都認為“韋”并非材質,不是牛皮繩。我們認為,傳統(tǒng)說法確實有可商之處。
首先,在古代文獻中,直接稱“編”書之物為絲繩?!墩f文》:“編,次簡也?!薄稘h書·張良傳》“出一編書”,顏師古注曰:“編謂聯(lián)次之也,聯(lián)簡牘以為書,故云一編?!薄墩f文》:“冊,符命也,諸侯進授于王,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兩編之形?!薄稄V雅·釋器》:“編,絳也?!薄稄V韻·豪韻》:“絳,編絲繩也?!?/p>
其次,關于古代發(fā)現(xiàn)的簡牘文書之編綸,也只是見到絲繩的記載。比如,早在晉武帝時在河南汲縣盜發(fā)戰(zhàn)國魏襄王墓得十幾萬支竹簡,當時整理這批竹簡的著名學者荀勗在《穆天子傳序》中說:“古文《穆天子傳》者,太康二年汲郡不凖盜發(fā)古冢得書也,皆竹簡素絲編”?!赌淆R書·王僧虔傳》:“文惠太子鎮(zhèn)雍州,有盜發(fā)楚王冢,獲竹簡書青絲編,簡廣數(shù)分,長二尺。有得十余簡,以示王僧虔,僧虔曰是科斗書《考工記》?!薄赌鲜贰ね跎瘋鳌罚骸俺踮嘟z編?!薄短接[》卷六〇六引:“劉向《別傳》曰:‘《孫子》書以殺青簡,編以縹絲繩?!碧朴菔滥稀侗碧脮n》引劉向《別錄》則作:“《孫子》書以同已殺青簡,編以縹系繩。”《文選》卷三八《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注云:“劉歆《七略》云:‘《尚書》有青絲編目錄?!币陨现T多文獻皆言古書編綸為素絲、青絲或縹絲繩等絲質的線繩,均未提及簡冊有皮制編繩者。
現(xiàn)代著名學者朱希祖《汲冢書考》稱:“荀氏所謂竹簡素絲編者,謂竹簡以素絲編為冊也。冊之篆文為冊,象形。編竹簡以為冊,橫線二道,即象絲編之形,冊之兩邊以韋(皮也)包之。孔子讀易,韋編三絕,蓋謂所包之韋、所編之絲三絕也。汲冢書冊兩邊有韋與否,荀氏未言?!雹嗍菫榱苏{和兩說的騎墻之論,為了達到目的,硬是在荀勖明言“竹簡素絲編”之外,無端地加上了“冊之兩邊以韋(皮也)”。無中生有,殊為穿鑿,故為商氏所譏。
再次,關于古代書簡的形制,過去雖多有文獻記載,但不同書籍記載多不一致,因此很難了解這種古老的竹木質書簡的真相如何。所幸近代以來,全國各地出土了大量的戰(zhàn)國、秦、漢簡牘文書實物,為考察古代書籍的編綸形制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比如1930年發(fā)現(xiàn)的“居延漢簡”約2萬支竹木簡,其中有東漢永元七年的器物薄“候兵物冊”,由77根木簡編成,編簡的麻繩依然完好。⑨1959年在甘肅武威漢墓中發(fā)現(xiàn)504支竹木簡,其中有古經(jīng)書《儀禮》,編繩雖已爛掉,痕跡猶存。⑩1975年在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中發(fā)現(xiàn)秦簡多種,出土時簡身殘存上中下三道絲線編繩,保存完好。(11)1987年在湖南慈利戰(zhàn)國楚墓中發(fā)現(xiàn)了《國語·吳語》等殘簡,竹簡有三道編繩,由附著于簡身殘留物觀察,編繩可能是苧麻纖維。(12)1993年在湖北江陵荊州王家臺秦墓中發(fā)現(xiàn)了《歸藏》等秦簡,簡上仍殘留編繩,多為麻繩,分上中下三道編聯(lián),編繩較細。(13)如今發(fā)現(xiàn)的古代簡牘材料多了起來,更能說明問題。就目前可見的出土竹木簡而言,不管是湖南、湖北、河南等地的戰(zhàn)國楚簡,還是湖北、湖南、四川等地的秦國簡牘,抑或是漢晉時期的西北流沙墜簡,都是用絲繩或麻繩編連的,“出土簡的編綸材料多為麻繩,有少許絲繩(如信陽楚簡),而未見牛皮繩?!彼詮目脊艑嵨飦砜?,“韋編”是牛皮繩編綸的說法,不能得到考古學實物材料的支持。(14)
不僅如此,在一些考古發(fā)現(xiàn)的古代簡牘文書中,本身就記載著用來編聯(lián)簡牘的“書繩”或“繩”。比如《居延漢簡》中有簡記載:“驩喜燧兩行卌,札百,繩十丈,檄三,八月己酉輸”(7.8);“謹輸正月書繩二十丈”(465.5);“禽寇燧札二百,兩行五十,繩十丈”(10.9)(15)等,《居延新簡》有“出書繩百斤”(E.P.T5:38);“兩行部百,書繩部十丈,卒封閣財……”(E.P.T65:60);“一繆治書繩”(E.P.T57:44)(16)等;《敦煌漢簡》也有“青堆札百五十,繩二十丈”(1402);“凌胡燧、厭胡燧、廣昌燧各請輸札,兩行隧五十,繩二十丈”(1684A)等。(17)從這些材料可知,當時的邊關文書,簡札是和書繩相匹配發(fā)放的,即一定數(shù)量的簡札配給一定比例的書繩。而且當時的戍卒中有了專門負責管理書札的“治書繩”者。從出土的居延漢簡實物來看,當時居延、敦煌一帶的書繩材料主要是“枲蒲”,即枲麻,加工比較粗糙,呈土黃色,粗細略如后世之細麻繩,多為兩股合成的麻繩。這些材料的發(fā)現(xiàn),更能說明“韋編”解釋為牛皮繩是沒有道理的。
最后,在簡冊制作過程中,對竹簡編繩材質也是有嚴格要求的?!捌鋵?,編聯(lián)之繩必須柔而細,方利于來回伸卷,牛皮繩根本不能用?!保?8)張顯成先生也說:“編聯(lián)之繩必須柔軟而細,才能便于簡冊的展開和收卷,牛皮繩子(或牛皮條)干了以后極硬,毫無柔軟性,是根本不能用來編簡冊的。故而我們同意商承祚先生的觀點,不能把‘韋編訓為‘熟牛皮編綸?!保?9)由此也可知道,以“韋編”為“熟牛皮繩”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
三、牛皮繩說證據(jù)之錯誤
如上所論,既然文獻記載、考古實物和生活常識都不支持“韋編”為牛皮繩的說法。那么這種牛皮繩的傳統(tǒng)說法是怎么產生的呢?
其實,說其為傳統(tǒng)說法,也并沒有多悠久的歷史。因為《史記》記載了孔子刻苦讀易“韋編三絕”的事跡,《史記》“三家注”(南朝宋裴骃《史記集解》、唐司馬貞《史記索隱》、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對此均無解說,可見古人(至少是隋唐以前的人們)對于“韋編”為何物,是有清醒認識、不存在爭議的,也不用注解的。而可知的唐人對此的看法,見之于顏師古《漢書注》?!稘h書·儒林傳》對孔子“韋編三絕”記載道:“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鳖亷煿庞诖俗⒃唬骸熬?,聯(lián)次簡也。言愛玩之甚,故編簡之韋為之三絕也?!鳖伿现稘h書注》,號稱“一遵軌轍”,“不妄下雌黃”,世人多贊許之。而細讀此處顏注,并未將“韋”字解為牛皮繩,而是說“編簡之韋”。至清代《皇朝經(jīng)世文編·學術譯著》:“自古在昔,書籍極少,讀經(jīng)者亦不多。蓋古時書籍皆刻竹木為之,故謂之簡編。簡編者,刻之于簡而以韋編其次??鬃幼x易曰‘韋編三絕,此之謂也。”同樣未解“韋”為牛皮繩,只說“以韋編其次”。
那么,真正坐實“韋編為牛皮繩”一說并影響古今視聽者,可能就是上舉《太平御覽》所引和緯書《論語比考讖》等文獻中的說辭了。但是,細審這些緯書之詞,是頗有問題的。
首先,從史源來講,《太平御覽》這則引文最早見于緯書《論語比考讖》,原文作:“孔子讀《易》,韋編三絕,鐵擿三折,漆書三滅。”(20)我們知道,讖緯之學盛行于東漢,“其特點是以讖說經(jīng),以經(jīng)證讖,即假托經(jīng)文經(jīng)義,附會人事吉兇禍福,預言帝業(yè)治亂興廢……因此可以說,緯學就是方士的經(jīng)學,是被方術神化了的經(jīng)學。”(21)在緯書中,像這樣增益原文、神化孔子的例子并不少見,如(22):
丘作《春秋》,天授《演孔圖》。(《春秋演孔圖》)
孔子作《春秋》,陳天人之際,記異考符。(《春秋握誠圖》)
這兩則緯書引文的前半句同樣見于《史記·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但后半句顯然是讖緯家的增益、附會,目的就是神化孔子圣人形象,為其經(jīng)學神學化服務??梢姟墩撜Z比考讖》那則引文的后兩句極有可能是東漢讖緯家對《史記》原文的增益、附會之辭。從編纂《太平御覽》所用的史料來看,除《論語撰考讖》《論語摘輔象》等《論語緯》外,還參考了《周易緯》《尚書緯》《詩緯》《春秋緯》《孝經(jīng)緯》等大量緯書(《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凡數(shù)十種,足見編纂人員對讖緯材料的重視。古人引書往往憑借記憶直接引用,在類書編纂方面尤其如此,對原文的增補、刪削皆為編纂目的服務,所以編纂者在引用《史記·孔子世家》那句話時很可能受緯書影響,加入《論語比考讖》增益的后兩句話。
其次,后兩句話中的一句亦見于東晉煉丹家葛洪的《抱樸子·祛惑》:“昔有古強者,自言孔子勸我讀《易》,云:‘此良書也,丘竊好之,韋編三絕,鐵擿三折,今乃大悟?!蔽闹兄挥昧恕墩撜Z比考讖》關于孔子讀《易》三句話的前兩句,且未注明出處。引文之言荒誕無稽,頗具讖緯色彩。據(jù)《晉書·葛洪傳》記載,葛洪“少好方術,負步請問,不憚險遠。每以異聞,則以為喜”。東漢以后,讖緯之書禁而不絕,鐘肇鵬認為,“南朝遞禪,這些帝王既利用讖緯,即位之后又加以禁絕”(23),道出了個中原因。所以葛洪《抱樸子》的征引,可視為東漢以來《論語比考讖》增益的“鐵擿三折,漆書三滅”兩句在方術家中流傳的一個例證。況且在葛洪《抱樸子》中,除了《祛惑》篇引“韋編三絕”之外,同一書中還多次引到此典故,比如《抱樸子·外篇·自敘》:“圣者猶韋編三絕,以勤經(jīng)業(yè);凡才近人,安得兼修?”再如《抱樸子·勖學》:“周公上圣,而日讀百篇;仲尼天縱,而韋編三絕;墨翟大賢,載文盈車;仲舒命世,不窺園門。倪寬帶經(jīng)以耘鋤,路生截蒲以寫書,黃霸抱桎梏以受業(yè),寧子勤夙夜以倍功。故能究覽道奧,窮則微言?!边@些地方也只是說“韋編三絕”而不及“鐵擿三折”“漆書三滅”,可見葛洪自己也不堅信后兩者的確切性。
復次,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讀《易》“韋編三絕”本來是一句寫實的話,若加上后兩句,就會極不合常理,孔子晚年喜《易》,“鐵擿”怎會“三折”(多次折斷)?(24)距今二千余年的郭店簡、上博簡的字跡尚且清晰可識,“漆書”如何“三滅”(多次磨掉)?太史公號稱“良史”,豈會有此等不實之詞?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班固《漢書·儒林列傳》中也出現(xiàn)過這句話:“(孔子)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逼渲芯蜎]有讖緯家附會的后兩句,這恐怕不是所謂《史記》為了“行文簡潔的需要”而刪掉了所能解釋得通的。
綜上可知,《太平御覽》中關于孔子讀《易》的那段引文不是《史記》中原有的文字,而是后世讖緯方家附會增飾的,那么由“鐵擿”“漆書”的鐵、漆為材質而論“韋編”為牛皮繩的說法,也就難以成立了。
四、經(jīng)字本義與經(jīng)緯
綜上所論,我們知道了“韋編”之“韋”不是牛皮繩。那么它是什么呢?我們認為,“韋編”之“韋”就是“經(jīng)緯”之“緯”。要解決這個這個問題,還需要引出與之相關的“巠”(經(jīng))字,只有將兩者一起考證,才更能說明問題。
1.“巠”(經(jīng))字解說
先來看看“巠”(經(jīng))字。甲骨卜辭中尚未發(fā)現(xiàn)“經(jīng)”字,而西周銅器銘文中則出現(xiàn)了“巠”字,多用為“經(jīng)”字,有如下幾種寫法:〖XC
《說文·川部》:“巠,水脈也,從川在一下,一地也,壬省聲。一曰水冥巠也?!薄墩f文·糸部》:“經(jīng),織從(縱)絲也。從糸巠聲?!倍斡癫米⒃疲骸皫y之言濥也。濥者,水脈行地中濥濥也,故從川在地下?!薄翱椫畯模v)絲謂之經(jīng),必先有經(jīng)而后有緯,是故三綱五常六藝謂之天地之常經(jīng)。”(25)無論許文還是段注,似乎都認為“巠”“經(jīng)”不是一回事。其實這是對小篆字體所作解說,未必是“巠”字的本義。近代學者依據(jù)金文字形對此有不同的理解,認為兩者相關。容庚認為,“巠,孳乳為經(jīng)?!保?6)林義光也說:“巠即經(jīng)之古文,織縱絲也。川象縷,壬持之,壬即〖XC
〖ZK(〗從西周銅器銘文及傳世文獻來看,“巠(經(jīng))”字在西周、春秋時期出現(xiàn)了引申義:
余亡〖XC
今余唯肇巠先王命。(毛公鼎,《集成》2841,西周晚期)
經(jīng)德秉哲。(《尚書·酒誥》)
二三子順天明,從君命,經(jīng)德義……(《左傳》哀公二年)
上述引文中的“巠(經(jīng))”皆為遵循之意?!皫y(經(jīng))”有時也用作名詞,如:“敬雍德巠”(大盂鼎,《集成》2837,西周早期),這里的“巠”用作名詞,意為“綱紀”。(29)傳世文獻中“經(jīng)”字亦有此用法,如:“恕而行之,德之則也,禮之經(jīng)也?!保ā蹲髠鳌冯[公十一年)又如:“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jīng),而民實則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30)等,用的都是“經(jīng)”的引申義——綱紀。一般來說,織布的兩個基本步驟即先固定縱向的經(jīng)線,再以橫向的緯線穿梭其間(31),那么經(jīng)線就如同被遵循的標準,于是“巠(經(jīng))”字就有了遵循、綱紀等引申義。
2、由“經(jīng)”字說到典籍稱“經(jīng)”現(xiàn)象
“經(jīng)”字的上述引申義恰好與戰(zhàn)國時代“經(jīng)”的產生背景相契合,《韓非子·顯學》篇云(32):
〖ZK(〗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
學派內部的分化現(xiàn)象反映了戰(zhàn)國時代學術的發(fā)展盛況,此即“經(jīng)”產生的學術文化背景。以儒家為例,孔子既歿,七十子及后學皆傳習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因觀點不同進而形成不同流派,即所謂的“儒分為八”。但無論怎樣有分歧,他們著書立說皆以“六藝”為標準和綱紀,那么“六藝”就如同織機上縱向的經(jīng)線,所以便有了“六經(jīng)”之名,此處的“經(jīng)”用的正是該字的引申義——綱紀。清儒章學誠也認識到這一問題,他指出:“然夫子之時,猶不名‘經(jīng)也。逮夫子既歿,微言絕而大義將乖,于是弟子門人各以所見、所聞、所傳聞者,或取簡畢,或授口耳,錄其文而起義。左氏《春秋》、子夏《喪服》皆名為傳……則因傳而有經(jīng)之名,猶之因子而立父之號矣?!保?3)關于孔子“六藝”在戰(zhàn)國時被尊為“經(jīng)”的原因,陳恩林認為:“其一,孔子所創(chuàng)儒學成為戰(zhàn)國時期的顯學,孔子本人的地位也日趨提高;其二,在儒學中產生了專門解釋‘六藝的‘傳?!保?4)的確,以“六經(jīng)”中的《春秋》為例,《漢書·藝文志》著錄了戰(zhàn)國時期解說《春秋》的“傳”凡五家,即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鄒氏傳、夾氏傳(35),他們雖立場不同、觀點各異,卻皆以《春秋》為標準和綱紀進行闡釋,這應是“春秋經(jīng)”得名的原因所在。
再以西晉汲冢出土的《易經(jīng)》為例,《易繇陰陽卦》《卦下易經(jīng)》《公孫段》等皆為闡發(fā)“易經(jīng)”的“傳”。上世紀八十年代公布的馬王堆帛書《周易》也是經(jīng)、傳并存的,于豪亮認為“帛書《周易》包括兩件帛書,除經(jīng)文外,有傳文五種七篇”(36),即《二三子問》兩篇,《要》《繆和》《昭力》各一篇,《系辭》兩篇。李學勤結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漢書·儒林傳》等記載的戰(zhàn)國時期孔門易學的傳承統(tǒng)系,在對比了帛書本與今本《周易》差異后認為:“帛書這一派易學走了偏鋒,只能說是在楚地的一種別傳。”(37)上述種種跡象表明,戰(zhàn)國時期闡釋“易”的非但不止一家,而且因地域的差別形成不同系統(tǒng),且有數(shù)種“易傳”流傳,“易”也因此被尊奉為“經(jīng)”??梢姟傲嚒狈Q作“六經(jīng)”,不僅與孔門弟子尊崇“六藝”有關,更得名于解說“六藝”之“傳”。(38)
無獨有偶,與儒家并稱“顯學”的墨家亦存在這種情況?!肚f子·天下》篇云:“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 ,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笨梢姡由砗蟮哪乙步?jīng)歷了學派分化,即所謂的“墨離為三”,墨家后學相里勤、五侯、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徒的觀點雖“倍譎不同”,卻皆以《墨經(jīng)》為標準進行闡釋,故他們的解說皆可視為《墨經(jīng)》的“傳”。這種情況也就是章學誠所謂的“墨翟之書初不名‘經(jīng),而莊子乃書‘苦獲、鄧陵之屬,皆誦《墨經(jīng)》,則其徒自相崇奉而稱‘經(jīng)矣?!保?9)
綜上可知,戰(zhàn)國時期“六經(jīng)”“墨經(jīng)”等典籍稱“經(jīng)”現(xiàn)象,緣于學派內部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對學派原典的闡釋、解說,這種學派內部的分歧客觀上使原典(“經(jīng)”)的內涵愈發(fā)博大精深,誠如學者所言,“由于有了十翼,《周易》就成了一部‘道陰陽的儒家哲學著作。又如《春秋》,本是魯國史官寫的一部大事記,但由于有了《公羊》、《谷梁》等傳記,就成了一部政治倫理學著作?!保?0)那么從“經(jīng)”的這層含義來講,除了“六經(jīng)”“墨經(jīng)”以外,戰(zhàn)國時代的《道經(jīng)》《孝經(jīng)》等典籍被稱為“經(jīng)”,恐怕也應與持不同觀點弟子的尊奉、闡釋有關。
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認為:“至少在戰(zhàn)國中期儒家已將《周易》與其他五經(jīng)并列,經(jīng)學不待兩漢,先秦早已存在?!保?1)我們認為此觀點似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與漢代經(jīng)學相比,戰(zhàn)國時代的“經(jīng)”產生、流傳于民間私人講學的過程中,政治意味遠不及漢代經(jīng)學濃厚,且其具體內涵也存在較大差異,故二者不可同日而語。傅道彬對二者關系的論述較為中肯,他認為“六經(jīng)”的“經(jīng)”是“經(jīng)典的,而非經(jīng)學的。經(jīng)典與經(jīng)學的意義是有很大不同的,經(jīng)典是文化的,經(jīng)學是政治的,經(jīng)典雖然也強調自身的重要意義,但并不排他,而經(jīng)學往往是獨斷的、排他的?!保?2)西漢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五經(jīng)”在政治上取得了合法地位,漢魏諸儒多訓“經(jīng)”為“?!保纭队窈!肪硭氖灰嵭⒃唬骸敖?jīng)者,不易之稱也。”(43)《孝經(jīng)》疏序引皇侃之言曰:“經(jīng)者,常也,法也?!保?4)就是指“五經(jīng)”是長久不變的標準、綱紀之意,這應是對“經(jīng)”字的進一步引申。
五、緯字本義與經(jīng)緯
正如有學者指出,此“韋” 字是“緯”的初字,“韋編”即“緯編”,也就是指簡牘書籍上橫向編綸。如商承祚認為:“我認為韋編之韋,為緯的初字,在緯字未產生以前,凡緯皆用韋?!保?5)張顯成也認為:“簡的編綸,古人稱之為‘緯編,也就是橫編……不少人不明白簡的編聯(lián)形制,誤解孔子所讀《易》為熟牛皮做的編綸?!保?6)我們認為,這才是“韋編”的正解,值得肯定,但仍需要更多的證據(jù)加以論證之。
1.“韋”(緯)字解說
《說文·韋部》:“韋,相背也,從舛囗聲。獸皮之韋,可以束枉戾,相韋背,故借以為皮韋。凡韋之屬皆從韋。”《說文·糸部》:“緯,織衡(橫)絲也,從糸韋聲?!迸c解“巠”“經(jīng)”一樣,也是把“韋”“緯”當作兩種不同的東西了。
而“韋”字甲骨文作〖XC
甲骨文發(fā)現(xiàn)之后,古文字研究者對“韋”字有了進一步的解釋。楊樹達、高鴻縉等皆認為“像背城他去之形”,本義是違背。李孝定則認為“乃圍之本字,韋像圍城,相背為其引申義”。(48)從在卜辭中的字義來看,“韋”字一般用于人名(第一期貞人名),也可能是當時的族名或地名。
正如同“巠”是“經(jīng)”之古字一樣,“韋”是“緯”之古字。對于“韋”字何以從圍城演變?yōu)榻?jīng)緯之緯,商承祚先生等人并未加以論證。而日本學者白川靜認為:“韋的囗為城墻之形,上為足向左之形,下為足向右之形。如此左來右往之形,類似于紡織時的編織緯線的動作,故而緯指緯線、緯紗。豎線稱為經(jīng),合稱經(jīng)緯?!保?9)較為合理地揭示了該字兩種義項之間轉換的緣由。
我們認為,雖然甲骨文中有“韋”而未見“巠”,且“韋”字也非用為經(jīng)緯之“緯”,但不能表明此時沒有經(jīng)緯概念。從考古學材料來講,經(jīng)緯紡織的經(jīng)驗早于殷商甲骨文時代就存在的。比如在1975年發(fā)掘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遺址第四文化層中,除出土了木制和陶制的紡綸外,還出土了許多原始織機的部件,如打緯的木刀、骨刀及繞線棍等,這表明了我國在距今六千年前就已使用原始織機的事實。(50)可見我國紡織技術的起源是相當早的。
2.“緯”字與“韋編”及緯書
“巠”字本義既明,那么有經(jīng)無緯難成織,作為紡織的重要組成部分“緯”也理應有與其相對應的古字。從兩字的造字結構來看,“巠”為象形字,本義為紡織之經(jīng),“韋”為會意字,本義是城邑防衛(wèi)、往來巡邏,“包圍”“違背”等義項皆為引申義,用為紡織之緯,也是其引申義?!蹲髠鳌氛压哪辏骸耙秩艘嘤醒栽唬烘瞬恍羝渚?,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杜預注:“嫠,寡婦也??椪叱?嗑暽伲褘D所宜憂也?!边@是紡織技術的經(jīng)緯概念在傳世文獻中的體現(xiàn)。
弄清楚“韋”(緯)字本義及其引申義,那么“韋編”之義也就容易理解了,正如商承祚所云:“緯與經(jīng)的方向是不同的,拿紡織來比喻,經(jīng)線是成百上千條并列在一起,只用一條橫的緯線通過梭子穿來穿去于經(jīng)線之間,一圈圈的緯線將經(jīng)線編圈起來,編簡也類似這個樣子,簡為直的經(jīng),編線是橫的緯,這樣就把竹簡編聯(lián)在一起,故曰‘韋編?!保?1)
也就是說,在中國古代原典著作被稱作“經(jīng)”,其中“經(jīng)”意為標準、綱領,應是對“經(jīng)”字本義(織機上的縱向絲線)的引申,這大概源自簡冊制度規(guī)范、完善的過程中,先民從織布工藝中的經(jīng)線、緯線獲得的靈感。同樣,“韋編”之“韋”是“緯”的初字,本義為“城邑防衛(wèi)”、往來巡邏,引申為橫穿的緯線,“韋編”(即“緯編”)指簡冊上橫向的編綸,因與縱向“經(jīng)”的方向相反而得名。
值得注意的是,《說文》對“巠”“韋”的解釋,無論字形和字義都不準確,這里有兩個原因,其一小篆中兩字結構,已非造字初形,故而不能見其本義;其二,此時的“經(jīng)緯”二字,都已加上了絞絲旁?!墩f文·糸部》:“經(jīng),織從(縱)絲也,從糸巠聲。”“緯,織衡(橫)絲也,從糸韋聲?!比绾翁幚怼皫y韋”和“經(jīng)緯”的關系,以當時的材料來講不易把握。但漢代畢竟去古未遠,保留了一些古今字。司馬遷把“緯編”寫作“韋編”,則是非常合理的可能。
這里可能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古代簡牘文書,時代最早的實物是戰(zhàn)國時期的楚簡,能否代表孔子所處的春秋時期也是這樣一種形制呢?能否說明春秋時期“韋編”也是絲麻材質的編綸呢?答案是肯定的。春秋與戰(zhàn)國之間,雖然在政治制度和社會經(jīng)濟方面有了很大的差異,但是在文化制度方面,還是有很多的繼承性和滯后性。尤其是像楚國、秦國這樣貫穿整個東周時期的國度,在簡牘書籍制度方面不可能有太大變化。因為我們知道,“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尚書·多士》),先商時期已經(jīng)有了“典冊”書籍。商代甲骨文和商周金文中也有了“冊”“典”等反映簡牘原始形態(tài)的字眼?!对娊?jīng)·出車》“畏此簡書”、《尚書·金縢》“史乃冊?!保颊故玖酥艽啿瘯男沃婆c后世沒有兩樣。所以錢存訓先生認為:“中國各種書寫材料之使用,大致可分為三期:(1)竹簡、木牘:自上古至公元3或4世紀……但也有史料可以證明,簡牘使用的時間較上述的年代更長?!保?2)況且《史記》記載的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不見于先秦時期,是司馬遷以漢代簡牘制度推測孔子時代也未可知。
其實,這種“韋”作“緯”講的用法,可能早在漢代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比如《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币酝獯说涔收?,往往也將此“韋”解為牛皮繩。然而何以佩戴牛皮繩就能令性急者自緩呢?說不明白。其實這里的“佩韋”,也當釋為“佩緯”,與下文的“佩弦”形成相對之言。琴弦只有縱線,沒有橫檔的緯線,所以有直順無礙之意,故能令心緩者自急。而緯線則是在縱線上面附著的橫線,有阻擋牽絆的意思,故能令性急者自緩。
有意思的是,古人稱“六藝”(詩、書、禮、易、樂、春秋)為“經(jīng)”,對經(jīng)的注解不稱為“緯”,而稱為“傳”。這當是“巠韋”(經(jīng)緯)兩詞語發(fā)展不平衡的結果。兩者從一開始就不平衡,“巠”由紡織豎線本義而來,而“韋”本義為城邑防衛(wèi)巡邏,用為紡織緯線已經(jīng)是其引申義,以之稱書籍,則更晚“巠”(經(jīng))一步。
由“韋”而“緯”,由“韋編”而“緯書”,這是該字義項由早及晚的發(fā)展序列。其中緯書出現(xiàn)較晚,大約在秦漢時代。關于緯書之來源,有許多說法。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對于“緯書”的解釋,是從語言文字解說歷史的一個經(jīng)典,可謂知言。段云:“云織衡絲者,對上文織從(縱)絲為言,故言絲以見縷。經(jīng)在軸,緯在杼。木部曰,杼,機之持緯者也。引申為凡交會之稱,漢人左右六經(jīng)之書,謂之秘緯?!?/p>
六、余論
“韋編”的上述含義,啟發(fā)了我們對戰(zhàn)國秦漢時期以“經(jīng)”泛指書籍現(xiàn)象的理解?!蹲髠鳌氛压四辏骸敖?jīng)緯天地曰文?!倍蓬A注:“經(jīng)緯相錯故織成文?!薄兑葜軙ぶu法解》亦云“經(jīng)緯天地曰文?!迸苏瘛吨軙饬x》云“織直絲為經(jīng),織橫絲為緯?!标惙旰狻兑葜軙a注》云:“《左》二十八年服注:德能經(jīng)緯順從天地之道,故曰‘文?!薄秶Z·周語下》云:“天六地五,數(shù)之常也。經(jīng)之以天,緯之以地,經(jīng)緯不爽,文之象也?!?韋昭注:“以天之六氣為經(jīng),以地之五行為緯,而成之也。”上述《左傳》《國語》等文獻引文中的比喻,皆取自織布原理,即縱向的經(jīng)線與橫向的緯線交錯而成文,其中的“文”顯然指經(jīng)緯線交錯而形成的布紋。“文”應是“紋”的古字。以經(jīng)緯成文為喻,“經(jīng)”指向的是天的方向,而“緯”指向的是地的方向,也很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簡冊也是橫向的“韋編”與縱向的竹簡相交錯,從而成為文字之載體,頗能與“經(jīng)緯天地曰文”相合。而竹簡作為簡冊的主體部分,如同織機上的經(jīng)線,這大概就是戰(zhàn)國秦漢以“經(jīng)”泛稱書籍的由來。
① 李昉:《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第4-5頁。
② (20) (22) 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768,768,372、603頁。
③ 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卷二十《祛惑》,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48頁。另,原校:“撾”一作“擿”,第354頁。
④ 肖時占:《“韋編三絕”之“韋”新解質疑——向商承祚求教》,《懷化師專社會科學學報》1988年第4期;金文明:《“韋編三絕”一枝獨秀小考》,《咬文嚼字》2000年第12期;牟輝中、解倫鋒:《“韋編三絕”之“韋”釋義辨正》,《安徽文學》2009年第1期;等等。
⑤ (36) (43) (45) (51) 商承祚:《“韋編三絕”中韋字音義必須明確》,《商承祚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62、462、462頁。
⑥ (10) (19) (37) (46) 張顯成:《簡帛文獻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21、122頁。
⑦ 駢宇騫:《簡帛文獻概述》,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5年,第73-75頁。
⑧ 朱希祖:《 汲冢書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9頁。
⑨ 勞干:《居延漢簡·圖版之部》,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5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甲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⑩ 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武威漢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
(11) 《云夢睡虎地秦簡》編寫組:《云夢睡虎地秦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
(12) 高中曉、柴煥波:《湖南慈利石板村36號戰(zhàn)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90年第10期;柴煥波、高中曉:《慈利縣石板村戰(zhàn)國墓》,《考古學報》1995年第2期。
(13) 荊州地區(qū)博物館:《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文物》1995年第1期。
(14) 劉鴻雁:《“韋編三絕”別釋》,《江海學刊》2006年第1期。
(15)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甲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16) 甘肅省博物館:《居延新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
(17)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18) 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戰(zhàn)國楚簡概述》,《中山大學學報》(哲社版)1978年第4期。
(21) 孫欽善:《漢代的緯學和緯書》,《文獻》1985年第4期。
(23) 鐘肇鵬:《緯書論略》,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0頁。
(24)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二上:“擿,搔也?!倍巫⒄J為,是一種搔頭的器物,形如簪子,細長而兩頭略尖。即便如金文明所言,將其解釋為用來編聯(lián)簡冊的“鐵制長針”,也斷無多次折斷的道理。
(25)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8、644頁。
(26) 容庚:《金文編》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42頁。
(27) 林義光:《文源》卷二,轉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9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68頁。
(28) 郭沫若:《金文從考·釋巠》,轉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9冊),第268頁。
(29) 劉翔等:《商周古文字讀本》,北京:語文出版社,1989年,第83頁。
(30) 杜預:《春秋經(jīng)傳集解》卷一、卷二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0、1516頁。
(31) 趙翰生:《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38-140頁。
(32)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卷十九《顯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24頁。
(33) 章學誠:《文史通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7頁。
(34) 陳恩林:《淺談儒家六藝的特點及其向六經(jīng)的轉化》,《文化學刊》2008年第1期。
(35)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頁。
(36) 于豪亮:《帛書周易》,《文物》1984年第3期。
(37) 李學勤:《簡帛佚籍與學術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55頁。
(38) 張海波:《經(jīng)與典:先秦兩種典籍形態(tài)》,《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12月28日。
(39) 章學誠:《文史通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頁。
(40) 吳龍輝:《六藝的變遷及其與六經(jīng)的關系》,《中國哲學史》2005年第2期。
(41) 廖名春:《周易經(jīng)傳與易學史新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詳見呂紹綱序言及該書第8章。
(42) 傅道彬:《經(jīng)學以前的詩經(jīng)·序言》,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2頁。
(43) 王應麟:《玉?!肪硭氖?,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本,第776頁。
(44) 《孝經(jīng)注疏·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538頁。
(47) 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5冊),第697、699頁。
(48) 以上學者觀點皆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5冊),第695、696頁。
(49) 白川靜:《常用字解》,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10頁。
(50) 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浙江省博物館:《河姆渡遺址第一期發(fā)掘報告》,《考古》1978年第1期。趙翰生《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第137頁。
(52) 錢存訓:《書于竹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