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
我喜歡倒你的茶,提著
沉甸甸的壺,讓它傾斜著,
于是芳香的液體淌進你的瓷杯。
抑或你離去時,抑或在工作,
我喜歡想著你啜飲時握杯的雙手,
你啜飲時嘴唇隱約的一絲微笑。
我喜歡詢問——糖?——牛奶?
而我不記得回答,但是,
因為我在你眼里看見你的靈魂,我就忘記了。
茉莉花,珠茶,阿薩姆,伯爵,錫蘭,
我愛茶的名字。你喜歡哪種茶?我說,
但什么茶都好,給你,請,一天中的任何時候。
當婦女們在武夷山上
采集斜坡最甜美的葉子,
而我是你的情人,神魂顛倒地,過濾著你的茶。
愛情是時間的乞丐,但哪怕是一個鐘點,
也像落下的硬幣一樣燦爛,使愛情變得富足。
我們找到一小時相處,不浪費在鮮花
和酒上,但有整個夏日的天空和草堤。
我們親吻數(shù)千秒;你的發(fā)絲
像地上的財富;彌達斯a的光,
把你的四肢變成金子。時間緩慢,在這里
我們是百萬富翁,反手將黑夜推擋,
所以黑暗無法終結我們璀璨的時刻,
沒有寶石比鵑唾蟲留下的泡沫更美
它懸垂于你耳旁那片草葉,
沒有枝形吊燈和聚光燈,讓你比在這兒
更光 彩照人。此刻,時間憎恨愛情,想要愛情貧賤,
但愛情從稻草里紡出黃金,黃金,黃金。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回到水邊,
渡船悲傷,等在皮爾西德碼頭旁,
我們一如往常,登上甲板。
城市漂移遙不可及。一只銀色大鳥,
吻在風的唇上,跟隨著我們的船。
這是我們曾經(jīng)青春的地方,既無地圖
也無遺產(chǎn)指南能展現(xiàn)。只有一個X在波浪上
標識這地點,垃圾的花朵,標識一座墳墓
為我們毀滅的愛情,未出生的孩子們,幽靈。
我們回顧天際線,想知道在那些隱秘的街道,
在租住的房間里,我們丟失了什么,
此刻跟船夫們一樣,在旅游的人潮中。
頭頂上空,海鷗嗷嗷地叫喊著。
河上燈光繚亂??諝夂瑵M淚水。
我曾被邀請吃大餐
在這個城市的姊妹城市。
我發(fā)現(xiàn),人們很和藹。
我用手杖在沙上刻畫兩個名字和一顆心
在這個城市的姊妹城市,
很快變得特別喜愛它。
下雨時,待在我的房間里,
聽見風,
我心上是愛,愛,愛。
在這個城市的姊妹城市,
而且渴望。
有一天我把它拋在身后——
無論我得到什么,
僅此一點我擁有;
寫一封信寄走,
在這個城市的姊妹城市,
給一個現(xiàn)實的朋友。
隨后去看我發(fā)現(xiàn)的事物
在不同的地方
生活在那兒,他們說,很完美;
我沒什么特別打算,
在這個城市的姊妹城市,
只有曾從手掌中解讀的未來,
還有一顆破碎的心,
等待某處的某人來修復。
此外,別說我們一樣
你不舒服時,我扮護士,沖菊花茶,
可憐的寶貝。或你憑記憶贏了一個詞
我不認識,只好去查我們的牛津詞典。
我愛我們的眼睛,我們的嘴唇,
但不喜歡那絳紅色唇膏,除非
你抹上它出門對朋友微笑。
完全相同。除了你沒有打耳洞。
除了兩天前你開始流血,
或我想要我們穿裙子時
你穿牛仔褲。我對著鏡子
梳你的頭發(fā),讓你看著;
你肩上的痣,在我的拇指下變模糊。
我覺得自己隨著你服藥病倒了。
于 是你把我放到單人床上,用調羹把我們喜愛的湯
喂進我嘴里。關燈。我們仰臉躺在
黑暗中;而我察看時,你的側面
又對著我。每次。我喃喃地低聲
絮語,直到你過來,光著腳、害羞地
恰好說同樣的話回到我耳朵里,同樣的話
回到你的耳朵里。含義相同的呼吸。
教教我,他說——
我們正躺在床上——
怎樣關心人。
我輕咬他小錢袋似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什么?給我多說說。
他起身,伸手去拿啤酒。
我能從老虎的喉嚨里
撕出咆哮,
或是用火漱口,
或是在彌諾陶洛斯b的巢穴中睡一整夜,
從熊身上
剝下嗥叫著的毛皮,
都因為一個敢字。
沒什么我害怕的。
把你的手放這里——
他引導我的手指越過
心口上的傷疤,
一個戰(zhàn)斗中獲四枚勛章的傷口——
但我做不到溫婉、細心或柔和。
我必須堅強。
這怎么治療?
他再次操我
直到他疼痛,
然后我倆沖了個澡。
然后他的頭枕在我膝上,
躺了一個黑暗的鐘點;
他的聲音變了,溫柔的粗喉音
我剛好能聽見。
而且,是的,我確信
他想要改變,
我的勇士。
我就在那兒。
那么,我感到他變軟時,睡了,
這時他像往常一樣,開始打鼾,
我讓他滑了滑,攤開手腳,英俊而巨大,
在地板上。
在我把剪刀拿來磨快之前——
先剪黑色的空氣——
我把鎖鏈緊緊地拴在門上。
那就是方法、理由和地點。
然后用蓄謀已久的,熱誠的雙手
我剪斷他的每一綹頭發(fā)。
我曾悲傷過。我曾哭了一天一夜
因為喪痛,把我結婚時穿的衣服
從胸前撕裂,號啕、尖叫,抓撓
埋葬的石頭,直到我的雙手流血,一遍遍
嘔吐他的名字,死了,死了。
回到家。清場。睡在單人床,
寡婦,一只空手套,雪白的腿骨
半在塵土中。把深色套裝塞進
黑袋子,穿死男人的鞋拖著腳走,
把領帶的雙重死結,套在我赤裸的脖子上,
鏡子里憔悴的修女,撫摸她自己。我學過
“喪痛站”a,我面孔的肖像
在每個陰冷的畫框中;但那些月份
他正要離我而去,縮減成
一幅快照縮小的尺寸,離去,
離去。直到他的名字不再是代表他面孔的
某種符咒。他腦袋上最后一根頭發(fā)
從一本書里飄出。他的氣味從屋里散去。
宣讀了遺囑。瞧,他在消逝成
那個小數(shù)字,被我的金戒指抓住。
然后他不見了。然后他是傳說、語言;
我的胳膊搭在那位教師的胳膊上——一種
男性力量的電擊,在他的外套袖筒下——
沿著籬笆墻。但我是忠誠的,
始終堅持不渝。直到他成為記憶。
于是,那個傍晚我能夠站在田野上
置身于新鮮空氣,痊愈,能
凝視著出現(xiàn)于天空的一彎新月,
和一只從樹籬里竄出的野兔;然后注意到
村里男人們朝我跑來,叫喊著,
他們身后是女人和孩子,狂吠的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由鐵匠臉上
那詭秘的光,酒吧女招待
銳利的眼睛,許多手突然把我推進
面前分開的人群,那熱烘烘的氣味中。
他活了。我看見他臉上的驚駭。
我聽見他媽媽瘋狂的歌。我呼吸
他的惡臭;我的新郎穿著腐爛的壽衣,
由于墳墓粗疏的咀嚼,變得潮濕而凌亂,
嘟囔 著他的綠帽子名字,被剝奪了權利,不
合時宜。
沒有書面誓言與你結婚,
我寫它們,白色的,
我的唇在你的唇上,
輕輕地,在我們結合多年的溫柔時刻。
沒有書面祈禱祝福你,
我寫它們,白色的,
你的靈魂是火焰,
明亮,在有你娘家姓的窗口。
沒有書面法律保護你,
我寫它們,白色的,
你的手在我手里,
生命線,心線,掌心貼掌心。
沒有書面規(guī)則指引你,
我寫它們,白色的,
風中的文字,
追隨我們漫步沙灘時的一根拐杖。
沒有書面消息告訴你,
我寫它們,白色的,
波浪上的泡沫,
當我們在海水里跋涉時提起裙裾,
看見云后金色的夕陽,
月光里墨染似的水,
沒有書面詩歌贊美你,
我寫它們,白色的。
我想稱呼你為您,這發(fā)音
開頭的形態(tài)
是一個吻——像這樣,您——
在說我愛后,還要說,
您,我愛您,我愛,不是
我愛你。
因為我這樣做,
正如我們說如今——我想說
汝,我愛慕,我愛慕汝,
并且在我的唇里去確認
愛存在的語法,
還要凝視著你的眼睛。
愛的語言涌出,停止,涌出,
恰當?shù)脑~語流動或凝結在心里。
現(xiàn)在只有言辭在歌里
至多一個名字
在石頭上,
而且雜草叢生
馬爾,奧利士——
而風不過是一座毀滅的農場,
一張驚駭?shù)淖彀停?/p>
挖掉眼睛的窗;
時光、希望、幽會
不如草地上的云影,
曾跳舞,曾跳舞的幽靈……
那些為愛欣然赴死的人早已死去——
一個屬于漂亮頭顱的腦殼——
愛本身就是一個隱喻,一朵紅玫瑰。
我躺在巴利納欣奇的岸上
看見陽光投下
像太陽掄起鐵錘
朝著我猛擊
水變成白蠟,
萬物之夢或神話,
我自己的死亡在上游之上;
此刻睡熟的呼吸——在我身旁
在我們受傷的手腳伸展里——一個
根本沒愛過我的人,
他從來就沒有愛我,不,
他永遠不會愛我,我知道,
倒在星星拍打的巴利納欣奇河旁,
在巴利納欣奇,在巴利納欣奇,在巴利納欣奇。
沉迷于忠誠,
我走向河流,看見
天鵝成雙成對,相互愛撫
永遠結伴,并永結同心。
在哭泣的樹下,一只天鵝孤零零漂游。
我 像新娘一樣跪下,當蜜蜂在三葉草里唱贊美詩
而他起身,一個巨大的天使,出水,
來覆蓋我,我的長有鳥嘴、羽毛、翅膀的戀人;
狂亂的激情把美好一日拍打得更加潔白。
我的 雙手,發(fā)瘋地抱住他,感覺到飛翔、力量、摩擦,
他超自然的美麗形體在上面起起落落——
那柔軟、親昵的嘎吱聲——
仿佛他會飛走,
把我所有未出世的孩子變成虛構。
我知道他們名字的那一瞬間,被愛
和天鵝的絕唱穿透。
a 希臘神話中的弗里吉亞國王,傳說狄俄尼索斯賦予他點石成金的法力。
a 《圣經(jīng)》人物參孫的非利士情婦,她把他出賣給非利士人。
b 克里特島上的半人半牛怪,克里特島國王彌諾斯(宙斯和歐羅巴之子,死后成為地府的三個法官之一)之妻帕西法厄與波塞冬派來的牛的產(chǎn)物,擁有人的身體和牛的頭,彌諾斯在克里特島為它修建了一個迷宮。
c 《圣經(jīng)》人物。在《圣經(jīng)》中,有兩個名叫拉撒路的人,一個被耶穌從墳墓中喚醒復活(見《圣經(jīng)·約翰福音》第11章)。另一個是乞丐拉撒路,死后躺在亞伯拉罕懷里(見《圣經(jīng)·路加福音》)。
a 原文the Stations of Bereavement,或指耶穌身背十字架,走向加爾瓦略山途中的經(jīng)歷。又稱“苦路十四站”(Stations of the Cross)。
a 勒達:斯巴達王達瑞俄斯之妻,與化身天鵝的宙斯生波呂丟刻斯和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