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玲
洛夫首先是一個詩人,其次是一個用詩歌語言來寫作的散文家。從他的散文集也被冠以《一朵午荷:洛夫散文選》之名,可以看出,他是很厚愛自己這一篇散文的,或者說他在潛意識中也將《一朵午荷》中的境界當作了自己散文創(chuàng)作的境界。這篇散文,更是用詩意的語言、詩化的情懷,傳遞人的相處、生命和審美的三重意境的哲思美感。
這篇文字從一次爭辯寫起,但是他卻用了一個溫和的詞“溫和”來修飾這次爭辯,仿佛可以看到爭辯本身對于兩個人的意義,仿佛不是在探討對錯是非,反而更像是愛人之間思想交流的契機。他們探討的“愛荷與愛人的關(guān)系”,從爭辯的內(nèi)容到爭辯的結(jié)論都充滿了詩意的“羅曼蒂克”。最后女子以一句“欣賞別人的孤寂是一種罪惡”,大概是對親密關(guān)系的渴求,或是對愛情最終走向孤寂的一絲絲擔憂。這種嬌俏的嗔怒是淡淡的,不明言卻讓兩人會心地赧然,柔軟卻是有力的懾服。這句話成了洛夫心中的漣漪,整篇文章由此起,又貫穿始終,仿佛洛夫?qū)懘宋谋闶菫榱擞靡环N浪漫的詩意在替自己辯駁“我不是你說的那種罪惡”。等到賞畫時,基于對對方的了解,洛夫知道二人都想表達意見,可是一開口爭端必起,于是容忍和默認成了二人之間的默契。在去看畫展的路上,洛夫也寫到二人之間的日常,“老是喜歡做一些平淡而又驚人的事”。這種關(guān)系像不像《論語·子路》說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像不像《莊子·山木》說的“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平靜,溫和,淡然,彼此獨立又緊緊相依,各自不同又惺惺相惜,一如荷的清幽淡雅,充滿了古典的智慧和美感。
洛夫?qū)τ凇昂膳c愛”的關(guān)系不啻于對愛情的宣言?!安坏珢鬯ǖ膵擅馈⑷~的清香、枝葉的挺秀,也愛它夏天的喧嘩,愛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覺得連喂養(yǎng)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正和舒婷《致橡樹》異曲同工,而在表達方式和情感力度上更古典。成熟的、博大的、持久的愛,不僅僅只有暗戀的懵懂、初戀的羞澀、熱戀的奔放,也愛相處中的平淡和瑣碎,愛失戀的落寞,甚至覺得有時孤寂的苦澀也有些道理。愛是一個完整的過程。這一點,不論中西,都一樣。葉芝《當你老了》不就說既愛你年輕的盛放、柔美的身姿,又愛歲月留給你的哀戚的痕跡和朝圣者的心靈,甚至愛情早已隱沒于群星之中,愛依舊長存。
可見,一朵午荷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意象中周敦頤等人賦予的“荷”含義:堅貞高潔、遺世獨立的君子之德,對這朵午荷來說,它顯得過于硬朗了。更不同于“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芙蓉向臉兩邊開”“葉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它又喧囂、明艷、做作了些。也不同“碧荷生幽泉”“菡萏香銷翠葉殘”“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它還是蕭瑟、低沉了些。它只是午荷,溫和又淡然,是洛夫理想中的愛人或知己的相處之道。
夏天賞荷,賞得是喧囂。朱自清用“田田”“密密地挨著”寫荷葉的密集,用“一粒粒明珠”“碧天里的星星”寫荷花的多,所以需要飽滿的“彌望”。洛夫也寫夏天的荷《眾荷喧嘩》,他對擺脫了“眾荷”的描摹,直接跳躍到那“一朵”:“眾荷喧嘩/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從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輕輕扔過去一粒石子/你的臉/便嘩然紅了起來/驚起的/一只水鳥/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再靠近一些/只要再靠我近一點/便可聽到/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zhuǎn)/你是喧嘩的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靜的/夕陽/蟬鳴依舊/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輕聲喚我?!?/p>
他之所愛,是“一朵”,是在喧囂之中的孤寂,因為寧靜溫婉,獨得我心。與這“一朵”相配的是一把碧油傘、夕陽、蟬鳴。這些是再熟悉不過的古典意象了。撐著一把油紙傘的丁香姑娘,獨自,彷徨,彳亍,是遠離喧囂的孤寂,是可望不可即的“走近我”。夕陽和蟬鳴,是將落未落、將衰未衰之物。詩和散文相互印證,開在洛夫心里,離詩的意境最近,是不盛不衰的中和之美。和川端康成《花未眠》中那一朵孤寂的凌晨四點的海棠花相同的是,都是遠離喧囂的孤獨。不同的是川端康成始終擺脫不了絢爛之中死亡的悲哀,有一種向生即死、向死而生的凝重。獨立于眾荷之中的那朵午荷,既不從俗,亦不對立,帶給人的是一種世俗中溫和的寧靜。
這種寧靜,源于生命的通達?!芭d衰無非都是生命過程中的一部分”,能接受盛放時的贊賞與攀折,也能安靜退回到葉殘花凋,坦然面對、優(yōu)雅謝幕,興盛濃艷不嬌縱,衰落殘敗不哀婉,順其自然。這才是生命的完整過程,愛生命,不就是愛生命興衰的全部過程嗎?溫柔敦厚,不過不及,寵辱不驚,“貧而樂,富而好禮”“也無風雨也無晴”不都是這樣一種生命狀態(tài)中,沒有大波瀾,卻有大智慧。
梵高的“粗暴”與“深沉”,激越的雨“極度的喧囂中又有出奇的靜”,荷葉的“韻致”與“騷動”,荷花的“矯健中另有一種嬌媚”。這兩種美的姿態(tài),又傳達出洛夫的審美趣味。甚至對徐志摩和朱自清的調(diào)侃,徐志摩激情奔放,朱自清沉靜內(nèi)斂,似乎這里興之所至,隨意而成,并無揚抑。不過徐志摩也寫過《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柔則柔矣,情感卻是濃烈,是不寧靜的。朱自清遠離白日里的“不寧靜”到寂靜的荷塘尋找內(nèi)心的寧靜,所以他似乎更不需要大雨的聲勢、翻飛、急迫、嘈雜、激越。
盛放是生命的力量感?!拔纭?, 《說文解字》上說“午,啎也。五月,陰氣午逆陽”。是一日之中的逆轉(zhuǎn),是盛極而衰的起點,是由生命的力量感走向凋落的無力感的過程,比“映日荷花”少些絢爛,比“秋后殘荷”多些意趣,是喧嘩之后的深沉,是透徹之前的優(yōu)雅。從洛夫?qū)懏嫛⒑伞⑽膶W中的兩種狀態(tài),基本上可以揣測,王國維的“優(yōu)美”和“壯美”說,是縈繞在他心里的。
“美之為物有二種:一曰優(yōu)美,一曰壯美。茍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guān)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guān)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p>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p>
簡言之,王國維對中國古典文學中表現(xiàn)出來的美,做了“優(yōu)美”和“壯美”的區(qū)分?!皟?yōu)美”是客觀、靜觀,讓人產(chǎn)生平和寧靜的感覺?!皦衙馈笔菦_突、強烈,是由動到靜的過程中產(chǎn)生,引發(fā)崇高、震撼、敬畏。很顯然,洛夫在描摹景物時,時時將“壯美”和“優(yōu)美”對寫,而且從爭辯到尋得,從夏到秋,從雨到荷,恰好符合由“壯美”到“優(yōu)美”的過程。不過,從文章的結(jié)尾來看,離他心靈“最近”的,還是“最靜、最最溫柔”的“優(yōu)美”。
也就是說洛夫雖然用現(xiàn)代的語言寫詩,內(nèi)心卻始終深藏古典的審美與情懷——內(nèi)斂的、寧靜的、溫和的,不偏不倚,不疾不徐,不過不及。他的《邊界望鄉(xiāng)》《譬如朝露》《長恨歌》《獨飲十五行》等現(xiàn)代詩歌,取之于古典意象,表達了古典的情趣。
愛喧囂、熱鬧、繁盛,也愛它們必然走入的寧靜、孤寂、落寞,因為這本就是生命的二重奏,是一體兩面,是生命歷程的完整周期。世人多愛繁花盛開,洛夫卻欣賞生命的整個過程,甚至尋到了二者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狀態(tài),更坦然地欣賞孤寂和凋落,溫情脈脈地辯白:欣賞孤寂并不是一種罪惡,而是一種對絢爛之后復歸平淡的坦然接受,這未免不是一種優(yōu)雅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