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亮

沈建基，浙江慈溪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早年曾以養(yǎng)蜂為生浪跡祖國各地20年。作品發(fā)表于《詩刊》《十月》《詞刊》《星星》《北方文學(xué)》《延河》《西部》《詩歌月刊》《綠風(fēng)》《文學(xué)港》等文學(xué)刊物。曾獲《詩刊》社2007—2008年度優(yōu)秀詩集獎，《中國作家》2010年筆會詩歌一等獎，中華散文網(wǎng)、《詩潮》雜志社2014年中外散文詩歌邀請賽一等獎，及其他全國詩歌賽大獎。

——天上有太陽，水中有月亮;謹(jǐn)以此文為亡妻七十歲誕辰祭。

不思量，自難忘。要是你在，我多想告訴你，今夜天空藍(lán)得多么清淺，月亮金色明凈，一如我們新婚時?？墒乾F(xiàn)在，只有幾顆疏星在淡淡閃爍憂傷。

記得你我初相識，那天你來找侄女，見滿院子蜜蜂好奇。我眼睛一亮，白底藍(lán)細(xì)花襯衣，有著婷婷青花瓷的清純。暗想，真不愧是唐玄宗那梅妃的故里哪！

從你哥口中知你是他妹子，叫秀金，那是1967年冬天的事。我?guī)е换镳B(yǎng)蜂人初進(jìn)福建莆田繁殖蜜蜂，你哥是房東，時任生產(chǎn)隊長。

高聳入云的武夷山脈隔阻陣陣寒流，難見霜雪的閩東南莆田，遍野蔥綠。此地是僑鄉(xiāng)，90%人家有海外關(guān)系，先民多從中原遷徙而來，有些語音和地名還帶中原古漢語殘留。

相較于剛舍棄茅屋、全村只有支書家才有一輛自行車的故鄉(xiāng)，這里可算是已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社會主義福地了，家家住樓房，戶戶有自行車。僑屬之間雖然貧富差距巨大，雕棟畫梁還是星羅棋布，市井商販依舊盈市。

錦江中學(xué)是莆田市的重點中學(xué)，以錦江書院為根基，坐落在江口鎮(zhèn)上一座翠屏似的小山坳，面向蔚藍(lán)的大海，你在那里就讀，因文革輟學(xué)在家。我說：海上的白翅鷗是從那里飛出去的？你說：莆人崇學(xué)，你每天帶兩個紅薯為中餐，徒步八里地黃沙路來回上學(xué)。

你家在福廈公路邊上一間小土樓里，樓上閨房，樓下廚房，夜間公路上時有解放軍的炮車隆隆駛過，房屋會震動。老母和她的雞借宿在對門空宅里，常會把雞蛋下在她的被窩里。早上整理好的房間，至晚又會臟亂得無法跨步。但喂豬養(yǎng)雞，下地干活她是一把好手。

老父總是頭戴藏青的西式舊鴨舌帽，穿著中式土灰布對襟衫，顯得很清朗，總是用深邃得有些混濁的眼光打量人，卻又沉默少言。早年走南洋在西貢踏洋車，現(xiàn)在守著他的牛住樓外一間小屋，收拾得很整潔，庇連牛棚。屋前有棵綠柳，與你哥家相隔四家鄰居。

一條來自白云深處水庫里的水，清清流經(jīng)水渠穿越遠(yuǎn)山，直下山岡橫過村邊，流向廣袤碧綠的田野，常會看到老父牽著他的牛在渠邊、田埂覓草啃食。

那時，見我書多，你便來借閱，借得熟了，互聊些書中故事和看法。話題廣泛了，也涉及生活、電影和鄉(xiāng)風(fēng)民俗，彼此總有相同的認(rèn)知，就像碧水青山那樣轉(zhuǎn)得自然清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書中夾個紙條問候，是我的小心計，投一顆石子問路。沒想你清純的湖面會掀起層層漣漪，而且彌散蔓延。此后，互傳的紙條漸漸頻了，有時你也會托十三歲的侄女傳遞。再后來內(nèi)容有了情愫;當(dāng)讀到你“外貌的美不是真正的美，內(nèi)心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但愿以后……”的回函時，我小心翼翼地珍藏著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時一天不見，我會惶惶不安，會假裝從你樓下經(jīng)過，其實只想見你一眼而已。你說，老遠(yuǎn)就聽出是我的腳步聲，會故意躲到樓上偷覷著笑。你好壞，讓我無端忐忑著疑猜。

一天晚上，你哥把我叫到房內(nèi)，認(rèn)真問我對你的印象，說要為我倆撮合，并說全家人對我關(guān)注已久。那認(rèn)真勁就像告知明天會地震似的，也不想想我正偷著樂呢！就這樣，我倆互換了《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像章，這個冬季因此變得漫長而美好。

其實，那時我不過是蜂場的“臨時工”，來此之前，家鄉(xiāng)的當(dāng)權(quán)派已接收了我的個人蜜蜂。由于不懂行，他們只得讓我留在蜂場，在監(jiān)督下養(yǎng)蜂帶隊。去縣里開放蜂人員外出證明時，他們?yōu)榱松儋M周折，在家庭成份一欄上，便把我的地主子女身份篡改成了“貧農(nóng)”。

相見時難別亦難，年后花落別離的黃昏，你全家在公路邊上為我送行。落日余暉，前路蒼茫。你嫂子說，秀金淚汪汪躲樓上去了。汽車漸行漸遠(yuǎn)，望著還在揮動著青頭巾的老母，晚風(fēng)白發(fā)，我的眼睛濕潤了，在心內(nèi)大聲默喊：媽媽，我會回來的！我知道，有雙眸光正在小樓上凝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公路，將會像月亮那樣照我一生行程。

當(dāng)?shù)诙晡抑剡M(jìn)莆田的冬天時，你們?nèi)乙阎椰F(xiàn)在的身份是“一個不服管教、為養(yǎng)私蜂而逃亡的‘黑五類子女”。早在秋末，以我一年的豐碩成果回鄉(xiāng)交差后，便向大隊（村）申明不再干了，他們幾經(jīng)動員無果。二個月后，我卻伺機(jī)直奔衢州師父處，又湊了些蜜蜂，拉起舊部蜂友來到莆田故地，就像月亮吸引著潮汐，只為你夜夜不已的起落。

那年我廿四，你廿一，正值青春妙齡，可按當(dāng)時的鄉(xiāng)俗已算大齡。那天你哥特意跑來對我說：年齡都大了，流浪路上夢多，要我年內(nèi)就在莆田當(dāng)?shù)仡I(lǐng)證完婚。說就憑我上年那放蜂人員的“貧農(nóng)”證明去辦登記，有個現(xiàn)任公社書記的堂兄，會招呼經(jīng)辦人辦妥一切的。

我懵了，實話實說：我一無所有。家母因腰椎手術(shù)還住在杭州醫(yī)院，蜜蜂后續(xù)飼喂和運輸還要資金，一身債務(wù)……他大手一擺：一家人了不說二家話，這些我們都想過了，婚禮籌備無須你操心。話已至此，我在憂喜參半中默認(rèn)了?；槠诰瓦x在冬至節(jié)那天，那時，好像田野里的蠶豆花呼喇喇全開了，所有的東南風(fēng)只向我一個人吹。

福建的冬至節(jié)隆重不亞于春節(jié)，正逢喜事的你家更顯熱鬧，很早就開始準(zhǔn)備了。老母忙著打點婚慶內(nèi)外諸事，老父喜孜孜地在用紅繩線精編婚床草墊（代棉墊），而你忙碌得像腳踏青云，春風(fēng)也跟不上你的腳步了。女人逢節(jié)慶必穿的紅衣衫（寡婦禁忌），你早早就穿上了，與眾不同的是紅衣衫上添滿金色的細(xì)花，開得像燦爛的小星星。

兩手空空的我，連按當(dāng)?shù)亓?xí)俗新郎必穿的藍(lán)中山服和白襯衣，也由你家在操辦。那晚去大院里舂米粉做喜糕，你在前面窈窕婷婷走著，我跟在身后吹起“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的口哨。大院月下，你傍石臼操杵，起落得如風(fēng)擺柳。我在一邊幫忙，手腳忙亂得像頭狗熊。你便一再催促我歇一邊去，對視一笑間見你滿額細(xì)汗如珠，我聽見了月亮的心跳，望了望天空，覺得天上那弦月太像你眉眼了。心想，今夜院外所有的海棠花兒肯定全開了。

婚禮熱鬧非凡。幾盞汽燈吼叫著，全村男女老少和遠(yuǎn)近親友全來了，加上我的蜂友，直到醉意闌珊，夜深意猶未盡。最后的高潮叫我倆面對著共咬一個垂吊的蘋果，接下來又要我抱起你，徒手為懸掛梁上的兩盞大紅燈籠互換位置。眾人的哄笑使我抹不開臉面，僵持許久，見你滿面羞澀，通紅著臉一俯身突然抱起我雙腿;讓我順利給二盞紅燈籠互換了位置。我癡癡驚異許久，一直還在瞅著你的小蠻腰發(fā)愣。

席終人散，洞房內(nèi)紅燭高燒。鮮紅的錦緞被，粉紅的帳子，紅得興奮，夜深了，還是睡意全無。推開小窗，半月高懸，星垂四野。你用頜輕輕依附著我肩胛說：“從現(xiàn)在起，你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了，不知以后會對我怎樣？”我手指夜空無垠：“不用誓言約定……”

是夜，說不完的話題。你在向我傾訴童年：八歲喪母，生父無法照護(hù)六個孩子，決定把女孩送人。小妹被送給一個尤溪來的剃頭匠，至今下落不明。做伯父的心疼你聰慧伶俐，決定自己收養(yǎng)?，F(xiàn)在的“老父母”其實是伯父母，“哥”其實是堂哥，生父和二個親哥就在公路對面開修車鋪。十六歲那年，養(yǎng)母逼迫你嫁給她的娘家侄，倔強(qiáng)的你始終不肯就范。從此對你限衣縮食，企圖用生活上的脅迫以使你順從。冬天讓你輟學(xué)去水庫工地，跟成年人一起筑壩，竟至有一天凍餒昏厥在工地……直至中學(xué)老師和鄉(xiāng)鄰們出面干預(yù)了才罷此事。

以后的日子里盡管你與養(yǎng)母和好如初，我想已在你的潛意識里落下陰影，或許會是終身的。想到這里，抱緊了你，我在心內(nèi)立誓：一定要成為你能依托的一座山！

夜深人靜，公路上的夜行馬車?yán)锺R燈昏暗，馬蹄沉重地一步一地篤敲著路面，好像無趕車人似的自己前行。你說：“都是閩南往福州方向400里地來回拉貨的。老馬識途，趕車人蒙著被子在車內(nèi)睡覺呢?！蔽乙宦晣@息：“任重而道遠(yuǎn)哪！”

那個夜晚那么美好?，F(xiàn)在太陽還在天天升起，星子還在夜夜起落，可是你走了，我只能遙望夜空那彎金色的月亮和傍著月亮那顆小星。有時月亮又像那架搖籃，總覺得夜空有熟悉的聲音飄來，像往日那樣呼喚我回家，依然一如豎琴悠悠。

蜜月里的日子，甜甜的眸光誰也離不開誰。你總是哼著《南山的松柏青又青》和《泉水叮咚響》那小曲，聲音好聽得一如月亮里的簧片，扣人心弦的清脆。

每天，你把樓下的地磚洗得一塵不染，又像擦拭歲月那樣擦洗樓上的毛地板，一寸一寸地擦出清晰的木紋。你總是細(xì)汗涔涔又不肯讓我插手，難道不覺得我的局促不安嗎？

那晚你端熱水讓我洗腳，一脫襪子你故作驚訝地笑起來：“啊，你的腳趾怎么都挨擠著不敞開？早知如此，我就不嫁你了！”我解釋，是自幼穿鞋的結(jié)果，反譏你“男女老少人字拖，不管冬夏光著腳?！蹦阈Φ脻M臉緋紅。看著我的窘樣，上揚的眉眼瞇成了蛾眉月，一副嬉笑調(diào)皮相，太像敦煌飄出來散花那主！其實，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我的腳趾。

黎明，岳母去牛棚里擠牛奶。不管我怎樣懇辭，每天總會磕上雞蛋煮一碗，說是為我補(bǔ)身子，余下的再送收奶站。只是苦了那牛，既要耕作，又要產(chǎn)奶，但這又是當(dāng)?shù)卦S多農(nóng)戶家副業(yè)，相比純種奶牛，奶少而質(zhì)高。全家總是怕我累著，家里的活計不讓我插手，連擔(dān)水也不讓。你總會搶過扁擔(dān)笑著說：“男人擔(dān)水會讓村里人笑話?！蔽艺f：“在我們那，讓女人干男人活，別人會說這家男人死絕了。”這里的女人除了家務(wù)，還要擔(dān)糞、耙犁、耕耘，男人的重活樣樣都干，男人們則去市井做些賣買或在路口踏單車載客。與我故鄉(xiāng)不同的是，這里宗族觀念很強(qiáng)，據(jù)說閩南因此還有械斗。所以，像那個木匠鄰居，家有五個兒子了，還是不愿女兒出嫁，而選擇入贅。這樣的事在這里很平常，計劃生育只在口頭上，形同虛設(shè)。不過另一種觀念倒很前瞻，不重男輕女。比如從這里走南洋的許多華僑，在事業(yè)有成后培養(yǎng)接班人時，如果認(rèn)為自己的兒子不堪重托，就會毫不猶豫地在女婿或非親生子女中選擇。

新婚不久是除夕，一到初五又得再次過年。你說有一年除夕，祖上因避倭寇上山，直到初五回來重過，由此代代相傳。婚慶接著過年，又繼元宵鋪張，你家積攢多年的微薄和三頭肥豬犧牲得一干二凈，但全家人從不在我面前言及經(jīng)濟(jì)上的話題，好像從沒愁的字典。

那時全國糧食緊張。老家的飯炊盡管量少，習(xí)慣以干飯為主。這里的三餐卻是紅薯稀粥。養(yǎng)蜂的后生唱起“一條大河波浪寬”來調(diào)侃你們大碗里的內(nèi)容稀薄，卻無知世道維艱。

起初，我堅持在你家共餐。日子久了，漸漸覺得有些受不了了，遂常在蜂場用餐。你細(xì)聲規(guī)勸：“有家了，不要老在外用餐，會被外人笑話?！笨晌铱偸菍医滩桓模愿鞣N借口搪塞。你以為是哪里怠慢了我，總是用殷切的眸光纏著追問，有次被你問得急出了眼淚，只得實話實說招供。從此一開鍋，你們便撈上一碗半熟的米粒擱上羹架，蒸成干飯供我一人獨享，又再添些地瓜干調(diào)和鍋內(nèi)的清湯寡水。你說我咽得下這碗干飯嗎？為了不讓我把干飯倒回大鍋，總是把碗搶過來奪過去的，一想起那情景我熱淚盈眶。

布谷鳥叫了，遠(yuǎn)山在召喚，全家為我送行。前方的路沉浸在晚霞的余光里，晚風(fēng)已沒有上一年的凄婉。你的表情憂喜難分，欲言又止，風(fēng)拂動著一朵晚云，紅黯得美麗。

又到烏龍江渡口，那棵郁郁亭亭的古榕似曾相識，大江在前方橫流入海，夜色蒼茫。想起奶奶說爺爺臨終的遺言竟是“多想能見到有孫媳的一眼啊……”我好像看到爺爺憂慮深深而又在無奈中黯淡散去的眸光，此時，我多想面朝海空大聲說：爺爺，你有好孫媳了！

今春的武夷山上映山紅開得特鮮艷，山峰云繚霧繞?；疖嚵卸唐露福M管還用二個車頭又拉又推，總覺得比來時輕快許多。一個隧道接著一個隧道穿越，一聲笛鳴，滿隧道煙霧煤屑似雨夾面。然而一出隧道則見陽光;盡管滿面塵灰，滿心也笑得花開一樣。到上饒站卸車后，再用汽車把蜜蜂拉到廣豐縣境內(nèi)，那里紫云英正在綻苞，油菜花已盛開。

然而，福兮禍伏;老家突然來人以“流竄犯、狗崽子復(fù)辟資本主義”為由把我押解回原籍。烏云碎頂，哭倒長城的是孟姜，你不哭，迢迢二千里赴浙。面對他們用“站穩(wěn)階級立場，必須以離婚劃清界線”的高壓，你不卑不亢，一心只想把我撈回福建。引用毛主席有關(guān)的語錄和婚姻法條例，你以“不能把我留在浙江，以免被別有用心的人偽造出身，禍害無產(chǎn)階級革命利益”為由，重申必須把我?guī)У礁＝ㄈァ敖邮軣o產(chǎn)階級再教育”的理由，侃侃力陳，進(jìn)而反詰：“相片蓋著縣局鋼印的身份證件誰開的？誰應(yīng)對偽造出身的后果負(fù)責(zé)？怎么負(fù)？”

他們張口結(jié)舌，但從此不肯再與你照面。一個未涉世事的弱女子，迢迢兩千里臨危不懼，沉著應(yīng)對得有條有理，使我欣喜又滿懷歉疚，然而更多的是黯然哭不出聲來。

此后，你隔三差五跑鄉(xiāng)里訴求。直到秋末，懷孕的身子越來越重，只得暫回福建待產(chǎn)。不久接到你“順利產(chǎn)下一子”的電報;但我還是個“不準(zhǔn)結(jié)婚、更不應(yīng)該有孩子”，且被管制在兩千里外的“丈夫”和“父親”。當(dāng)我母親在衣柜門后鄭重記下孫子生辰時，我只能面對陰沉的蒼穹，唱著歌劇《不準(zhǔn)出生的人》里那些歌詞，唱著唱著，唱出了眼淚。

村里終于換了另一茬造反派。有人為我戶籍遷移私下開了綠燈，我立即用“雙掛號”把遷移證給你寄去，卻又躊躇起身無一技之長、兩手空空、怎么安身立命面對“江東父老”的念頭，你正在望眼欲穿，我卻滿懷“春風(fēng)吹又生”的情結(jié)，直奔四川投蜂友打拼去了，我多渾！

川西平原，沃野千里，丘陵綠得明媚，遠(yuǎn)山淺藍(lán)入云，清粼粼的蒲江流過邛崍，翠竹環(huán)抱的村舍琴一樣恬靜。開年后的油菜莖茁壯得像兒童胳膊，金燦燦的花大片大片開;仿佛是卓文君隱隱賜我一個特大的安慰;這一季我就還清本資，又有自己的資產(chǎn)積余了。

鑒于鐵道部有了“蜜蜂運輸按介紹信運返原籍”的指示，我即以公路為主，只在四川境內(nèi)轉(zhuǎn)輾。自邛崍始一路逐花;北經(jīng)郫縣、綿陽、安縣，又南折直下金沙江兩岸的屏山、綏江。入秋再北返成都，跟著在建的成昆鐵路進(jìn)大涼山彝區(qū)，從甘洛、喜德、冕山節(jié)節(jié)推進(jìn)，十一月抵西昌。自1968年新婚計，已是第三個年頭，遠(yuǎn)山的山頭好像被我望矮了三仞。

不久，我隨機(jī)處理了蜜蜂，只身由剛鋪完軌的成昆線至昆明，再轉(zhuǎn)昆滬列車噠噠東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一別三年歷盡艱辛的妻和兒。太陽在天上，月亮在東方，風(fēng)吹春城，每一絲柳落依依，風(fēng)吹滇池，每一波水清粼粼，哪有我鄉(xiāng)思巨大得浩渺如煙？

久別勝新婚，更何況劫難之后。滿懷愧疚的我，一心要“劈柴喂馬、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做一個“幸福的人”了，好好守護(hù)你，開始學(xué)著當(dāng)?shù)仞B(yǎng)蜂人的樣子，買些蜜蜂亦農(nóng)亦蜂。

新生活開始了。小夫妻倆用板車我拉你推，把蜜蜂從荔枝花到龍眼花間搬來遷去。那天你踏單車四十里給我送自制的醬肉丁，沁滿細(xì)汗的臉頰曬得又黑又紅。家中偶爾肉腥，拿出這罐還剩幾多？我的手在顫抖。你卻編說家里還“留著很多”，我會信嗎？你說話的眼神清純得像凈藍(lán)的海波，在我心鏡上輕輕地?fù)徇^來撫過去地安慰著，至今還在我心內(nèi)蕩漾。

荔枝紅了。你能從眾多相同的荔枝中挑出小核的，一顆一顆剝了往我嘴里塞，果肉晶瑩甜入心脾。如今，小核荔早已培育成良種，荔枝又紅了，我供祭到遺像面前，你卻面對我的滿眼酸澀默默無語，滲入心脾的甜都被你帶回天上去了，人間從此再無此味。

我是個旱鴨子（老家是棉、鹽產(chǎn)區(qū)），開始習(xí)作水田活計。插秧刈稻，隊里按人分壟。當(dāng)別人干完一壟時，我還在半壟中拖泥帶水抹汗，弄得這傷那破的讓你心疼。而你總是干得比別人利索，干完自己那壟返身接著我的再干，使我滿臉無地自容。上山砍柴、趕海逮蟹，用板車八十里上下坡替菜販運菜，總是我打你的下手。你縫補(bǔ)的衣物，總會讓我想起“晴雯補(bǔ)裘”，幾乎看不出補(bǔ)痕。當(dāng)我倆謀劃要筑一個自己的“巢”時，一如勞燕出雙入對，銜泥叼草。想起那段含辛茹苦的日子，頭上總是有云彩在飄，用時髦話說：痛并幸福著。可是，當(dāng)“巢”終于筑成時，你還沒來得及住進(jìn)自己的“新巢”，月亮就匆匆滑下我的天空。

如今，當(dāng)我再尋故地，你的小土樓早已拆除。想起背著岳母在小屋里常為老岳父備些酒食的日子，那牛棚小屋也已蕩然無存。唯那棵宅柳老了，還活著，幾縷殘綠在訴說當(dāng)年多少往事，使我久久駐足不忍離去。

總說過日子免不了磕絆，我們從不。但沒有磕絆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一件往事讓我歉疚至今。我從四川回家那年初見兒子，心里一愣，怎么找不出你我的半點影子？倒長得像個黑不溜秋的大嘴巴娃娃魚，從此心里長了蘑菇。夏去秋深，我試探著說：“兒的生日到了，咱們得慶祝一下?！蹦阈Φ藐柟鉅N爛：“生日早就過去了，你記錯了唄！”我緘默;接著寫信向母親求證。當(dāng)收到“查對當(dāng)時寫在衣柜門后的生辰，你記得沒錯”的回函，心里一咯噔，追問著非要你澄清廬山真面目。你終于流下了眼淚：“我們自己的孩出生后染上臍帶風(fēng)（破傷風(fēng)），只活十七天就沒了。同產(chǎn)房一個已是第七胎的產(chǎn)婦，要把產(chǎn)嬰送人……孩子生父母是七里地外坂厝村的。說是路過，常來我家瞅瞅孩子，每次來了你還陪他喝酒來著?！?/p>

我聽得腦子嗡嗡直響，激動得吼起來：“你好糊涂啊，難道自己不會再生？這是人生大事??！”你說當(dāng)時也是一時糊涂，全聽了老母的餿主意“怕沒了孩子你不再回來”。

我被徹底氣懵了，一拂袖回了浙江。隨著日子慢慢過去，我終于冷靜下來，多少往事涌上心頭。想你為我所歷經(jīng)的委屈和艱辛，再想你當(dāng)時孤身一人獨守的處境，頓生愧疚之心。

正值岳母來信來電催我回閩，說你即將臨產(chǎn)。我順勢懷著愧疚之心回到你身邊，不久，我們自己的親生女出世了，倆人常在指點那里像你，那里像我，一朵自己的小花兒。

一年下來，盡管我也“安心勞苦，不畏汗水”，但收獲還是寥寥。次年，我只得選擇重出武夷山打拼，你在家中哺乳育嬰。分別在春暖花開時節(jié)，歸來是花好月圓日子，老遠(yuǎn)就聽見鄰居在喊：“秀金——建基歸家嘍——”喜得你一擼漂洗在水渠中的衣物，不知往回走好還是往前迎對，南風(fēng)一個勁地來回吹，讓人手足無措。

年后帶上雛女雙雙浪跡天涯，那時鳥兒雙宿還是單飛，都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幾年。你哼著“泉水呀泉水”和“南山的松柏青又青”，那泉水一直在我心內(nèi)叮咚叮咚響著。

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夢，那條渠水還在清清流，浣衣人走了，不再回來。你走過的地方，油菜花和紫云英依然年年開，野丁香在遠(yuǎn)方的山野一簇一簇綻開紫色，那是你最喜歡的花兒，可是我一走近，花兒哭了。九江的煙波浩渺，武漢關(guān)的鐘聲沉悶，歸來的燕兒在江面上飛來飛去在尋找什么，使江風(fēng)如此黯然？

晴朗的日子像梅雨季節(jié)的天空。那年我單人羈旅四川，岳母來信說你腦子出了毛病，和眾人一起插秧，插著插著，突然哭著跑回了家，幾天閉門不出，說別人在罵你，其實誰也沒有提起過你。我忐忑不安試著給你寫信說：太想你和孩子了，叫你寄張近照。很快收到你笑吟吟地抱著孩子的照片，和滿含思情的回函。撥云見日，陽光敞亮了心扉，多亮堂！

秋冬團(tuán)聚，月亮天天是圓的。可是看著看著，漸漸覺得月亮有了陰影，你的思維似乎真有了偏差，開始變得自我封閉，對整個世界有了猜忌和冷漠，開始只相信我一個人。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試圖以環(huán)境的開闊打開你心扉，盡量把你帶在身邊。在你只能留守家中的日子里，我也會爭取把養(yǎng)蜂隊伍拉到福建來越冬繁殖，以便好好陪護(hù)你。

不久你再次懷孕，生下我們自己的親兒子，但仍沒能使你的病情好轉(zhuǎn)。月亮漸漸變得蒼白，“泉水”不再叮咚，“南山的松柏”也不再青又青了，我的天空一年比一年陰沉。

我一直哄你去“檢查身體”。那天叫來輛三輪，你顯出難得的高興，扶你上車時對鄉(xiāng)鄰眉開眼笑：“竄哌（無厘頭），沒病也總是纏著我去看病……”我像陰冬見到了一縷陽光，可是有誰知我心內(nèi)的酸楚？醫(yī)院回來不久，藥都被你扔了，你堅持自己沒病。

那時，蜜蜂是全家生活的來源。包括養(yǎng)子我倆已有三個孩子了，我又不得不去江湖上討生活，你卻因三個孩子的拖累只能留守家中。上蒼啊，既已賜我玫瑰，何又不假以陽光？

又三年，你最后那次懷孕。包括養(yǎng)子，我們要有四個孩子了，而且還會有以后，我決定去做絕育手術(shù)。你堅決不讓我去，說我是全家的頂梁柱，堅持要你自己去做。我說：男人的手術(shù)簡便，你的身子太單薄。你說：做垮身體的男人太多，哥就是個活樣版。當(dāng)我報名后還在等待村里統(tǒng)一按排的日子，你卻瞞著我，由岳母陪同去醫(yī)院，找熟人搶先把自己做了。

當(dāng)我從三輪車上扶你下來時，你滿臉慘白，居然還艱難地沖我一笑，頓時使我一注心血直瀉，多想抱著你大哭一場?？墒俏业纳囝^像被蜂蜇了，說不出一個字來，妹呀，我疼，心里疼?！搬t(yī)生說她太瘦弱了，手術(shù)時間太長，做得很辛苦……”岳母在這樣描述。

最后的小兒子出世了，真不是時候，我給起名小鳴，自以為頗具深意。見你羸弱的身子再也無力照護(hù)四個孩子了，與你商酌，從浙江叫小妹來接走三歲的兒子，托我母親照護(hù)。留下六歲的女兒和哺乳中的幼仔與你相伴，養(yǎng)子九歲了，暫由岳母照護(hù)著生活。

臨別前夜的晚餐沉溺在昏暗的小煤油燈中。六歲的女兒緊緊依偎著我，注視著我的眼睛一聲不吭。她知道明天爸爸和弟弟即將離去，我不忍正眼看她，只是默默撫摩她柔軟的發(fā)，一遍又一遍，摩著摩著，我的眼睛濕潤了，而你已淚流滿面。

次日，福州火車站，萬家燈火黯然。當(dāng)我不得不把三歲的兒子從懷中交付小妹時，他的哭喊聲聲似刀，我悲從中來：“飛吧，飛吧，向著月亮飛，可你還是一團(tuán)黃絨絨的雛??！”

此時皓月中天，前方的關(guān)山黝暗重重，路漫漫，從此我踏上一家三地漂泊的征程。

杜鵑聲聲“不如歸去”，度日如年，秋末匆匆回家。戶外，六歲的女兒緊抱我雙腿不放，生怕再次離散。鄰居說：“建基呀，把兩個孩子趕緊送浙江去，秀金病得每天只做一頓飯了，你家女兒整天和小伙伴在戶外玩，吃飯時間像條無處可去的野狗。我們叫她進(jìn)屋共餐，但她從不肯吃別人家的。”俯身擁起蓬頭垢面的小女兒，我淚如泉涌。父女相攜進(jìn)門，你的滿臉云翳頓時云開日出，多少話語都在莞爾一笑中，我家的月亮又黃澄澄地圓了。

太陽和月亮就這樣滑過我家天空。風(fēng)吹浮萍匆匆，年后又該一家四散的時候了，我不得不把女兒也送浙江，和已是殘疾的奶奶相依為命，剩下你和幼仔在長夜漫漫中聽雁唳。

秋葉紅了，秋葉落了。這年，南風(fēng)吹，我把遠(yuǎn)寄浙江的小姐弟接來了，金月亮又大又圓。

常說父愛如山，但怎么也不比母愛似海。燈下晚餐，蟹肥膏紅，大咧咧的我人各一只分畢，自顧大快朵頤，很快各人消滅了自己那份，唯你面前那份完好無損。你解釋近日忌憚食蟹，邊說邊掰分給了孩子。但在清掃桌面時，卻見你把孩子沒有嚼完的蟹腳，又在逐只撿嚼，我頓時臉紅了——并不因為酒。

現(xiàn)在這世上我是你唯一信任的人，但對許多事我怎么解釋，你還是不信原野是綠的、外面有陽光，就像不信月亮缺了會圓。你總是對我說些匪夷所思的話，好像外面有眼睛在偷覷，處處是陷阱。不可思議的是，你把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老母，猜忌成了水火不容的女巫。

每餐做飯前，你堅持把鍋一遍一遍地涮洗，還用很長的時間把鍋磨得锃亮，說老母把桐油或洗衣粉抹在鍋內(nèi)，并把飯煮沸時溢起的泡沫指認(rèn)給我看。入夜清洗水缸，早晨又得細(xì)涮，說水上的浮塵是老母深夜投放的鼠藥。睡前把門拴緊，還得找棍子、桌子、水桶等重物頂住，嚴(yán)防老母深夜進(jìn)屋。只有我買或做的物事你才放心，但鍋還得照洗照磨。那么，我走了以后呢？想及日只一餐，我欲哭無淚，想起新婚之夜“你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那話的沉重。

直到養(yǎng)子成年后說起往事：姥姥常去菩薩那里弄些靈符、香灰什么的，總是叫他進(jìn)屋偷放到水缸和鍋內(nèi)，因此才有鼠藥、桐油、洗衣粉之說。我恍然才明白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猜忌由來，難過得像因誰的愚昧，深深一刀刻進(jìn)地球，刻入我的骨髓，但一切都晚了！

團(tuán)聚的日子總像鳥翼掠過天空匆匆。最后那一年分別，我說：“現(xiàn)在身邊就一個崽了，跟我走吧，咱們生死與共?！蹦阏f：“你一人在外已是很不容易，我又幫不上忙，怎能再帶著孩子去拖累你？”好說歹說你也不肯同行。又動員你去浙江暫?。骸叭齻€孩子也好團(tuán)聚，又有親人照護(hù)，秋末咱們一起回家?！钡阌窒肫鸹楹竽悄晡冶涣b押在浙、兩千里迢迢你孤身赴浙的往事，就斷然拒絕！我只得單把小姐弟倆送返浙江。行前委托你親哥：每隔天送次豆蔬魚肉給你?？墒侨蘸笪业玫降幕貜?fù)竟是：送了幾次，都被你拒收，再送你就煩了扔出去。我的太陽，我的妹呀，為什么這個世界在你的眼眸里總是大雪飄落？

臨行前覺得一朵朵烏云在路上飄落。明知留下的幼仔會預(yù)后不佳，只為給你留一份僅存的安慰，橫心把比猴還瘦的小家伙留下了。羸弱得周歲半了還不會走路的小鳴，天藍(lán)褂，黑眼睛，皮下隱顯條條青脈，白皙得像根蔥，總是自己擺著木搖籃在張望門外的世界，很讓人聯(lián)想起小蘿卜頭來。見我提起行李要走，顫巍巍攀著搖籃涕淚交加：“爸——爸——我也去——”我回身吻了他的額頭，閉上溢滿淚水的眼睛，嘶哭聲中不忍回頭。我知道門內(nèi)還有一雙噙滿淚水的眼睛，在望著愈走愈遠(yuǎn)的背影，但怎么也沒想到這竟是生離死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