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1990年生于甘肅甘州,藝術(shù)學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青年文學》《上海文學》《江南》等雜志發(fā)表小說約60萬字,多次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大字版》《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 獲第六、七屆黃河文學獎,現(xiàn)居蘭州。
他一定是給交警塞錢了!
媽媽說。她嘴巴周圍的肌肉積聚在一起凸起來,像一個木制的暖壺塞子。
你別管他了,我們的重點是爸爸。我極不耐煩,別人的好壞關(guān)我們家什么事呢,罵他一萬遍,也不可能讓爸爸回家。
我怎么能不管?要是沒塞錢,他也應(yīng)該進去!媽媽凜冽地轉(zhuǎn)頭看我,目光里露出一把刀,我覺得她把我當成了“腫頭”。
他進去有什么用?爸爸不還是出不來?我簡直要發(fā)怒了,從我一進門,媽媽的胡攪蠻纏就沒有停止過。我站了七個小時的火車回家來,可不是聽她說這些的。
他進去你爸就能有個伴。媽媽說完去取笊籬和碗,她煮了速凍餃子,但我一點也不餓。鐵鍋在灶盤上噗噗冒氣,她拿掉鍋蓋,愣了一下,把準備伸進鍋里的笊籬又移開。關(guān)閉氣閥后,她索性癱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個松弛的癟口袋。碗還捏在她的手里,我近前去看,一鍋餃子全煮爛了。
我默默地把餃子全部撈出來,拌上辣椒醬悶頭吃了幾口說,當菜拌面吃也不錯。
媽媽對我的吃法不置可否??斐酝陼r,我聽見她發(fā)出了很大的“梭梭”響動,抬起頭看,她在用手背抹眼淚。我說,我們明早就去看爸爸。
她沒有回復(fù)我。我起身去洗鍋,洗到一半,她又說,有時候想想真不應(yīng)該把你留在蘭州,離家這么遠,出了事,什么忙也幫不上!養(yǎng)兒防老,白養(yǎng)了!她的語氣中滿是戾氣,我不敢回身,一只碗足足洗了十來遍。
我在快下班時接到媽媽電話,爸爸被拘留了。他在早晨去上班的路上被警察抓到無證駕駛摩托車,而他的同事“腫頭”卻沒事。他們是結(jié)伴騎摩托車去的,憑什么他沒事?他一定是給交警塞了錢!媽媽在千里之外提出要求:趕緊讓你在交警隊工作的朋友或同學把你爸放了!我頓時懵了,腦海里迅速羅列了一下,好像并不認識在交警隊上班的人。
我說,我沒有關(guān)系在那里。
媽媽很生氣,怎么會沒有?你高中班里不是有很多同學是“官二代”嗎?
這都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再說,他們也不可能還待在甘州。
那你先回來,回來再想辦法。
單位剛換了新領(lǐng)導,不太好請假。
你爸爸都被抓進去了你還好意思上班?!
能趕得上的火車只有晚上七點半的一趟,是還沒有被淘汰的綠皮車,從河南往新疆開,臥鋪和座位都賣完了。車廂里臭烘烘的,我剛上車,就走不動了,只能將身體貼在門上。列車員硬擠過來查票,讓我別倚靠車門。我把身體往前挪了挪,看見過道坐滿了油膩膩的人。列車員剛擠過去,我又被眼前的人墻推到了門上。
到武威時,媽媽又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找上交警隊的關(guān)系。我惡狠狠地回復(fù),交警隊是我開的啊?
媽媽在電話里高聲發(fā)出“呦呦”的嘲諷,這么多年學白上了!
誰家的學校會讓老師給學生教托關(guān)系、走后門?我厲聲質(zhì)問媽媽,趁著她不說話,一把掛斷了電話。
我從未見過媽媽如此擔心爸爸,在印象中,她不是在挖苦諷刺爸爸,就是在惡言詈罵爸爸。十八歲離開家之前,她的吼叫和辱罵一直伴隨我成長。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媽媽罵媽媽的,爸爸并不吭聲,他干坐著,仿佛一個沉默的樹墩。那些摻雜了各種動物和生殖器官以及動詞的臟話源源不斷地從媽媽嘴里蹦出來,她好像擁有一座巨型的罵人詞庫,被不斷排列組合起來的新奇臟話,說三天三夜都不帶重樣。爸爸也曾試圖做過無聲的反抗,比如抽煙、嗑瓜子或者看電視,但媽媽只一伸手,爸爸就失敗了。煙被塞嘴巴,瓜子潑一地,遙控器摔碎,幾次以后,爸爸就安靜下來了。無數(shù)次,媽媽的臟話滿屋子爆炸,爸爸低著頭不吭聲,我則悄悄地寫作業(yè),但我始終感覺,這才是我們一家相安無事的時刻。有一次,我抬起頭來看爸爸,媽媽用搟面杖戳著我的額頭說,看什么看,什么種子長什么苗,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感覺腦殼像是被戳漏了,但一摸,額頭上卻是個疙瘩。我不明白爸爸為什么不做“豪氣沖天”的反抗,比如把碗砸爛、桌子掀翻,最不濟,也要像媽媽那樣高聲怒罵。我特別期待爸爸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指著媽媽的鼻梁操翻她十八輩祖宗,這幾乎是我童年最大的愿望了,但他每一次都讓我失望,有幾次,我甚至看見爸爸在媽媽的罵聲中瞇起了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樣。我失望極了,很長一段時間覺得他根本不配做我爸爸。后來,我從電視劇中學會了一個新的詞語——縮頭烏龜。我覺得爸爸就是。
洗完碗后,我也坐到沙發(fā)上,一頭一個,中間還可以坐三個人。我們誰都不說話,屋子里很沉悶。蟬鳴和蛙鳴從窗戶外一陣一陣涌進來,像是在比賽。我感覺要下雨,如果這個時候不下,那就是在黎明時。我拿出手機瞎搗鼓,鎮(zhèn)上的信號不好,只栽了一個聯(lián)通信號塔,我的手機是移動的,刷什么都刷不出來,屏幕持續(xù)發(fā)出白森森的光亮。我的腦子也是一片空白,像斷片了一樣。就在我毫無防備之時,媽媽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炸響了,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眼珠子遲早要瞎掉!
我被驚嚇到了,身體不禁抖動了一下。我抬頭看媽媽,她的嘴角在微顫,有一根頭發(fā)鉆了進去,但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并不打算告訴她。我覺得這樣才像個潑婦該有的模樣。沉寂了好幾秒,我拿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換了幾個臺,都是抗日電視劇。我軍英勇神武,小鬼子節(jié)節(jié)敗退,一死一大片。槍聲在響,炮聲在響,沖鋒號在響,小鬼子哭天喊地,唯有媽媽和我默不作聲。
一會兒,媽媽起身走進我屋里把我的被子抱到她和爸爸屋子放在了他們的大床上。媽媽沒有和我商量,也沒有征得我的同意,但我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把被子鋪開,用聽上去很不耐煩的口氣對我說,別看了,趕緊關(guān)了洗洗睡!
我慢吞吞地走進衛(wèi)生間,把水龍頭擰開一直讓水流淌,什么也不干,就這樣看著它流淌。流淌了好一會兒,我又把臉當成碗也洗了十來遍,完全在拖延時間,小學畢業(yè)后,我就沒有和媽媽一起睡過了,她好像無時不刻都在嫌棄我,而我的身體疾速發(fā)育,一天一個模樣。自打從高中時候的女朋友身體上全面地了解異性的秘密后,我就過上了熱衷“揭秘”的生活。但媽媽這樣,讓我感到羞恥,即使她只是需要我安靜地躺在她身邊。洗漱完后,媽媽在沙發(fā)上等我,我坐下去,不說話,但表情上寫滿了抗拒。媽媽有意識地打了個呵欠,我立刻起身說,我去我屋里睡。媽媽像是感到了被拒絕的羞辱,她瞪著我,眼里噙著淚花向我嘶吼,這有什么,連你整個人都是我生的!你身上的什么我沒見過!
真是個瘋婆子,一點也不考慮我的感受。但我沒敢說。媽媽和衣鉆進她的被窩后隨手關(guān)掉了燈,我摸黑順著床邊躡手躡腳地躺下去,輕輕拉開我的被子,想了想,又把頭蒙住了。沒有爸爸在身邊,她就像個有氣撒不出的小孩。很快,媽媽就發(fā)出了嚶嚶的哭聲,像暗夜撕扯,我的耳朵在扭曲變形,這個跋扈半生的女人終究也有懦弱的一刻。
聽奶奶說,爸爸最初喜歡的女人并不是媽媽。高中畢業(yè)后,爸爸整日和一個賣服裝的女孩廝混,那是他同學。他趁她父母不在的時候偷偷去她家,關(guān)上門一待就是多半天;他們還被人看到在集市上手拉手,在電影院親嘴兒。奶奶已經(jīng)很老了,牙齒全掉光了,她說這些的時候完全像是在講笑話,嘴巴周圍的皮皺皺巴巴地凹進嘴巴里,好似被曬枯的茄子。奶奶說,爸爸和媽媽結(jié)婚完全是出于媽媽的一廂情愿,她說服家里不要彩禮,只圖爸爸是個文化人。對于只上過一年小學的媽媽來講,高中畢業(yè)的爸爸,可不就是個文化人嗎?爸爸當然不同意這門親事,爺爺是媽媽大哥的干爹,從小,爸爸就與媽媽認識。哼,那個村姑,奶奶學爸爸的口氣給我說,她知道什么叫改革開放嗎?知道什么叫喇叭褲、牛仔褲嗎?奶奶并不理睬爸爸,她亮出自己的底牌——要是還有哪家嫁女兒不要彩禮我一百萬個愿意!爺爺抗美援朝時被不少煙霧彈熏過,回來后,視力就漸漸弱了,到晚年,他幾乎在黑暗中度過。作為家里的主心骨,奶奶的話就是天命。高中畢業(yè)后,爸爸當兵失敗,當民辦教師失敗,跟著鎮(zhèn)上一幫游手好閑的青年只學會了打臺球和賭錢。
院子里的核桃樹上落滿了青雀,天還沒亮,它們就嘰嘰喳喳叫醒了我。晚上睡得很淺,媽媽的呼嚕聲震天響,我感覺耳邊一直在播放抗日劇。爸爸的呼嚕聲與媽媽的旗鼓相當,他們才更像是有資格睡在一起對決的高手,而我,對于任何一方而言,都顯得不及格。
媽媽已經(jīng)起來了,她在做早飯。地面是半干的,夜里下過雨,但空氣并不新鮮。我到院子里的花池邊刷牙,花池挨著井臺,蘭草、菊花、牡丹都斜斜地搭過來,歇在多年以前我從黑河中撿來的石堆上。當年,我們幾個初中同學相約到河里游泳,回來時,我撿了幾塊花紋好看的石頭準備讓爸爸在上面涂滿清漆。我在電視上見過博物館里的專家如何保存奇石,它們每一塊都價格不菲,我覺得我要發(fā)財了。但我將它們帶回家時,媽媽從街門上遠遠地迎過來就踹了我?guī)啄_,她一邊踹一邊發(fā)瘋地罵,去!去!淹死算了!我像一顆陀螺在打轉(zhuǎn),世界是圓的,那感覺讓我眩暈。接下來的每個冬天,我的石頭都會出現(xiàn)在廚房的大缸里,它們成了媽媽鎮(zhèn)壓腌菜的寶物,而腌菜吃完,它們則會被丟棄在井臺邊。用石頭壓過的腌菜吃起來格外脆,咀嚼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天生的“和諧之音”,它讓我迷戀,總會把我?guī)Щ剡b遠童年里的一天……
記不清那是我?guī)讱q時,有一頭很小的駱駝跑進了我家的院子里,它有著金黃色的毛發(fā)和雪白的耳朵,但四蹄和嘴唇都是烏黑的。它走近花池享用蘭草、菊花以及牡丹,安靜而溫順,陽光打在它身上,好像整個世界都純潔起來了。我呆呆地坐在井臺邊,打量著這個像是從童話故事里走來的神獸(之前我從未見過駱駝),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擁抱它的迫切感。我站起來,準備走近它。我伸出了雙手,我當然以為收獲的會是毛茸茸的溫暖,但門被推開了,幾個身份不明的人突然闖入了我家,他們面目猙獰地吼叫著,就像是圍獵一樣,拋出一個鐵籠頭飛快地就把驚慌失措的小駱駝捕獲了。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有龐大的暗影和陰風襲來,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脖根就閃電般被擊中了,接著,我便仰面跌倒在了花池里。草漿在我的皮膚上蜿蜒爬行,像綠色的蜈蚣,整個空氣中都跳動著媽媽的罵聲。真是個草人!屠宰場的駱駝都把花兒吃掉了還苶兮兮的!罵完了我,媽媽便揮舞著臂膀又叫囂著和那幾個來自屠宰場的陌生人吵架,他們攪擾成一團,像哇啦哇啦的烏鴉在撲騰,我的腦袋要爆炸了。
晚上,媽媽向爸爸抱怨屠宰場的駱駝吃掉了花池里的花兒,她講述的時候,把嗓子捏得尖尖的,一會兒扮演她自己,一會兒扮演屠宰場的那幾個人,講完了,她又開始得意地向爸爸炫耀借機訛了屠宰場五斤駱駝肉。我記得很清楚,媽媽說的就是“訛”,并不是“補償”。我從未吃過駱駝肉,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媽媽顯得很高興,爸爸附和著她,他們一起走到院子里修補花池,并把折斷的花枝揪出來扔掉。我的脖根很疼,皮膚上的草漿一直都洗不干凈,但我毫不在乎,和小駱駝獨處的那幾分鐘里,我聽到它咀嚼花兒時吐出了一串串脆生生的聲音,它讓我感到舒服和自由,那簡直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刷完了牙,媽媽已經(jīng)把早餐端到客廳。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推開門那股味道撲面而來時,我一下就猜到了它,走過去看,果然,一個巨大的搪瓷盆里盛滿了白中透黃的荷包蛋。媽媽說,一人八顆。
我很不情愿地夾起一顆說,會撐死人的。
媽媽已經(jīng)吃了兩顆,她夾起第三顆,舉到我的眼前問,圓不圓?
我不明白,問她,什么?
媽媽似乎有點生氣,她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問你荷包蛋圓不圓?
它真是圓極了,仿佛精心用圓規(guī)畫過一樣,在燈光下看,好像被鍍了金邊,甚至閃爍著一層柔和的光芒。我回答道,嗯。
然后媽媽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那就全部吃完,吉利的圖形加吉利的數(shù)字……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把嘴邊的話憋在心里看著媽媽。她一口吞進第三顆荷包蛋,像氣吞山河那樣。她咀嚼著,發(fā)出很響亮的吧唧聲,嘴角有黃色的粉末掉下來,眼珠子凸得像金魚。我把水杯遞過去,她舉起來就喝,但太用力氣,嗆住了。劇烈的咳嗽聲隨即而來,黃色的粉末被噴進杯里,在水中涌動沉浮著,渾濁渾濁的,看上去惡心極了。我說,吃不下就別吃了。
媽媽停下來瞪著我說,你爸昨天早上就沒吃完,結(jié)果呢?!她的眼睛里有兩道血光,直逼得我別過頭去。
我明白媽媽的心思。這幾年,她開始崇拜鎮(zhèn)上的一位女“陰陽”,執(zhí)著地迷信“萬物之間都有因果聯(lián)系”的神秘主義,只要沒事,就搬個小馬扎坐著看女“陰陽”給別人算命,有時候碰上女“陰陽”做法,也跟著,鞍前馬后為人家拎包、倒水。有一陣子,鎮(zhèn)上拉起橫幅打擊邪教,女“陰陽”被帶去派出所,不久,又放了出來。沒幾天,她就注冊了一家“周易預(yù)測中心”,放了鞭炮在鎮(zhèn)上開起店來。女“陰陽”的店前每天都門庭若市,有的人甚至開車好幾天從很遠的地方來求她辦事。據(jù)說,她的絕技是可以準確猜出面前的人兜里揣著幾根香煙。媽媽一心想拜師,爸爸不敢阻攔,打電話跟我說,他語氣中滿是擔憂,但我也沒轍。前年過年回家,媽媽天天都悲傷地說她的師父被人高薪請去香港當護法大師了,見不著了。她問我香港在哪里,我說在中國東南部。她又問大不大,我在手機上查了查說大概有四分之一個甘州大。她很驚訝地說,那么小啊。我再沒說話。去年過年回家,媽媽再也不提她師父了,我們一家人話極其少,年過得沒滋沒味。我問原因,爸爸說,女“陰陽”其實是被騙去搞傳銷,傾家蕩產(chǎn)了,回家來,羞得出不了門。媽媽朝爸爸大吼,什么叫騙?那都是劫數(shù),上天安排好來度化我?guī)煾傅模?/p>
媽媽吃完了雞蛋先去洗鍋,我死撐著吃了七個,再也吃不下了。嗓子里像淤堵著厚厚一層正在膨脹的爛泥,呼吸困難。我覺得媽媽一定是瘋了。我打算把最后一顆雞蛋扔掉或者藏起來,否則我會被撐死的。這個時候有人在敲門,聲響開始很小,敲了幾下突然變得大起來了。媽媽讓我去開門,我趁她沒有注意,一把從搪瓷盆中將最后一顆雞蛋攥到手里迅速走進了院子。街門外,是“腫頭”。他什么時候都貓著腰,見誰都笑呵呵。我說,叔來了。
他回我,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說,昨晚。
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又問,你媽在嗎?
我讓到門的一邊說,在呢。
趁他走進院子,我一步踱到門外,看了看四下無人,用腳尖迅速在菜圃里踢出一個窩,將雞蛋扔進去,又用腳背埋上了。待踩平整后,我才磕掉腳上的土進了院子。
媽媽厲聲質(zhì)問“腫頭”,你是不是給警察塞錢了?
“腫頭”在笑,我哪有錢給那幫雜碎啊。
媽媽又問,那他們?yōu)槭裁床话涯阋沧プ撸?/p>
“腫頭”還在笑,抓我干什么?我有駕照啊。
媽媽不信,你怎么會有駕照?
“腫頭”說,我兒子去年花了五百塊錢給我買的啊。
媽媽說,你哄鬼呢,你兒子舍得花那錢?
“腫頭”說,兒子不給老子花,給誰花呢?
媽媽說,我聽別人說,那會兒你也被警察攔下了,登記完又被單獨帶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最后,你卻又回來了。
“腫頭”解釋,我那是被帶去交警隊了。
媽媽還是很激動,你給他們一人塞了多少錢?
“腫頭”的臉色不太好看了。他說,我塞什么錢??!駕照信息在網(wǎng)上都有呢,我沒帶本,他們是帶我去和網(wǎng)上的照片比對去了!
媽媽眼睛一翻,嘴巴里又發(fā)出“呦呦”的嘲諷,再別說謊了,幾十年了,我還不知道你究竟是個什么人嗎?!
“腫頭”發(fā)起怒來,你這么歹毒干什么?把我也抓進去對你能有什么好處?
媽媽回答不上來。她把手放在眼角使勁往外扇,像要把“腫頭”立刻從視線中扇走。
“腫頭”轉(zhuǎn)身就走,貓著腰的他,像踩在一條船上,步子邁得左搖右擺。出街門的時候,他似乎沒有穩(wěn)住,左肩膀磕在了門框上,院子里發(fā)出巨大的鐵器撞擊的響動。媽媽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幾十年了,我還不明白你是個什么人品嗎?使壞搗了蜜蜂窩把親兄弟蜇死,為了逃避責任又在樹上把自己的頭撞出包來,還逢人便說你也是受害者!這樣歹毒的事,這世上只有你才能干得出來!
“腫頭”已經(jīng)走了,但我覺得他一定聽到了媽媽的話。
可能覺得“腫頭”已經(jīng)走遠了,媽媽停止了揶揄。此前,我從未聽過“腫頭”害死親兄弟的事,鎮(zhèn)子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腫頭”有一個親兄弟夭折于一場意外。媽媽的話具備幾分真實性呢?畢竟,她實在不像是一個客觀的陳述者。
我疑惑著到屋里去給爸爸準備一些生活必需品。鎮(zhèn)子上曾經(jīng)有人因持械斗毆被拘留過,出來四處開“宣講會”,把在里面的短暫經(jīng)歷當作人生傳奇肆意散播。拘留所里的耗子像貓一樣肥,不但不怕人,還專門趁你睡著了偷吃你的手指頭和耳朵;大白菜泡飯里如果沒幾顆碎石子,那簡直就是奇跡;據(jù)說要是不服管教,還會被半夜拎起來扔到密室里當教官的人肉沙包;至于被子、褥子和枕頭,想都別想,能有塊光床板讓你躺著已經(jīng)是萬福。爸爸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在媽媽的辱罵聲中活了半輩子,干什么事都佝著腰縮著頭,像極了“圪蹴”這個詞語。他那個樣子,在里面肯定會吃不少虧。不用想,我也知道。
你怎么不給你老子也花錢買個駕照呢?媽媽的聲音總在我不注意時驟然響起,我轉(zhuǎn)身,她正雙手撐著門框質(zhì)問我。
真是莫名其妙,這事能怪我嗎?我說。
人家“腫頭”的兒子都買了!同樣都是兒子,你能干成什么?
“腫頭”的兒子好,你去當人家兒子的媽?。?/p>
媽媽被我的話生生噎住了。她半張著嘴巴,嘴角的肌肉在顫抖,盯著我看了幾秒,眼淚突然就順著眼角淌下來了。看她這個樣子,一開始,我還有些不知所措,但等到從她的眼神中成功捕捉一些“兇狠”氣息時,我一下子便心安了。她難道以為我真的會像小時候她用搟面杖戳著我額頭罵我的那樣嗎?大概在她心里,“什么種子長什么苗”真的是一句真理,畢竟爸爸在她面前慫了半輩子呢??墒?,既然她這么在乎爸爸,又何必時時罵他呢?
按照奶奶給我講的故事的邏輯來推斷,生活中應(yīng)該是爸爸處于上風才對,畢竟對于一個整天在鎮(zhèn)上游蕩著打臺球和賭錢的高考落榜青年來講,一個半文盲的“村姑”是怎么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的。從我出生記事,媽媽就高高在上地騎在爸爸的頭上作威作福了。在這之前,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能使“乾坤倒置”的事,我竟然一無所知,甚至從未追問過,這一瞬間的“自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起來。我試圖回想爸爸和媽媽以往生活中的一些蛛絲馬跡,從中推測出關(guān)于在我出生以前他們生活的一點風貌,但遺憾的是,除了媽媽的高聲叫罵和爸爸的默不作聲,我再也不能想到什么。就比如“腫頭”使壞搗了蜜蜂窩把親兄弟蜇死的事,媽媽要是不講,我就真的以為那只是一場意外,因為鎮(zhèn)子上的人都知道,“腫頭”見誰都樂呵呵,怎么可能做出謀殺親兄弟的歹毒事情來?
我們到鎮(zhèn)文化廣場旁邊的公交站坐頭班車。東方將白,晨風略帶寒意,媽媽用紗巾把自己的臉遮住,走起路來躲躲閃閃。她讓我把衣服的領(lǐng)子豎起來,我說,我不冷。
讓你豎起來就豎起來!媽媽厲聲命令我。
我不說話,干耗著不動。但隔了一會兒,還是將領(lǐng)子豎起來了。大早上的就置氣,何必呢。車停到眼前,司機忙著擰開一個碩大的罐頭瓶子喝枸杞茶,媽媽推著我匆匆往上走,我本來想坐到中間的位置,但媽媽硬是把我推到了車廂的最后一排。七個雞蛋撐得我不能完全坐下去,否則,喘氣就有些困難了。我仰著腦袋靠在靠背上,感覺自己的周圍彌漫著雞蛋發(fā)酵的味道。媽媽把額頭抵在前面座位的靠背后面,閉著眼睛,看上去有些難受。車啟動時,她的身體隨著車體一起顛簸,我問,喝水嗎?
她說,不喝。
到了下一個公交站,有認識的人上來。那人看見了我,站在前面打招呼,我伸伸胳膊擺手,作出回應(yīng)。媽媽額頭依舊抵著座位靠背后面,扭動脖子跟我講,坐低!聲音不大,但特別有力量。
我感覺胃里有一艘船要翻,我說,難受。
媽媽沒有說話。我盡量減少呼吸的頻率。隔了好一會兒,媽媽又說,那也比被別人看見好。
我說,看見就看見,這有什么?
媽媽反問我,我們?nèi)ツ莻€地方看你爸是什么特別光彩的事情嗎?
我想起媽媽從出門時就躲躲閃閃的模樣,胃里愈加難受了。這跟光彩不光彩有什么關(guān)系,爸爸又不是犯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不想跟媽媽吵架,但還是忍不住在嘴里嘟囔。
你懂什么!媽媽發(fā)了飚,那里面關(guān)的都是抽大煙的嫖娼的還有賣……
她的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手背上,黏液中帶著渾黃的顆粒。我感到惡心極了,胃里一陣痙攣,有酸腐的氣味朝口腔的方向涌來。我一把拉開窗戶,風刮進來的時候,我成功地朝著向后疾速行走的樹木嘔吐了起來。在雙眼滲出的淚水中,我依稀可以辨認出在風中淋淋灑灑的東西是還沒有完全消化掉的雞蛋。
吐完后,我感到舒服了不少。順暢呼吸的感覺真好。媽媽不說話,但我覺得她一定恨死我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如果爸爸有什么意外,她肯定會把責任歸咎到我吐掉雞蛋這件事上來。
公交車一路搖晃到市區(qū),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但天氣并不好,才刮過沙塵暴不久,天空不可能很快就澄明和蔚藍,即使下了雨。路邊到處是吆喝叫賣的小販,水果攤、蔬菜攤、糧油攤、奶肉攤,每一個空隙里都擠滿了拉著小車、拿著布袋子的老頭老太太。下車后,媽媽去和一個賣水果的男人討價還價,磨了半天后,裝了蘋果、火龍果、香蕉、獼猴桃各一袋子,男人答應(yīng)一共便宜五塊錢。結(jié)果付錢的時候,媽媽非要讓那個男人再便宜五塊,她抱怨他的水果不新鮮,個頭又小。男人當然不依。媽媽就毫不掩飾地把自己所有的兜都掏出來給他看,我有種向別人展示隱私的羞恥感,但媽媽卻像無賴一樣地對那個男人說,你看你看,就是再多一毛也沒有了嘛!
我在旁邊看著媽媽,覺得她簡直丟人極了。男人非要伸手要從袋子里撿出幾個水果,用來抵償那少給的五塊錢,但媽媽迅速地提走袋子背過身去只撿出兩顆特別小的獼猴桃扔了過去。男人還要糾纏,但媽媽不管不顧地就離開了,甚至是逃走。我懷疑那兩個特別小的獼猴桃是媽媽事先就放進袋子里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少給五塊錢。按她平時的行為習慣,我知道這事她絕對干得出來。
媽媽站在路邊打到了車,但司機并不知道甘州拘留所在哪里。司機沒有停車,只在路上前行。媽媽抱怨司機,你一個出租車司機怎么連拘留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司機剛開始還語氣平靜,我沒去過啊,當然不知道。
媽媽像質(zhì)問我一樣質(zhì)問司機,你怎么可能沒去過?
司機有些生氣地還口,那么晦氣的地方我去干什么?
媽媽不說話了,但她喘氣的聲音很粗,呼哧呼哧,像打呼嚕。我把手機地圖導航拿給司機看,他把他的手機從車前的手機夾子上取下來,把我的放上去,到一處十字路口拐了個彎,直接駛上了一條破爛的土路。
媽媽問,這是去哪?
司機和我都沒有說話。
媽媽又問了一遍,司機還是沒說話。我說,你坐好就行。
土路兩邊是農(nóng)田,一眼看不到邊的制種玉米。油綠油綠的,高度相似,根本不能當做參照物,出租車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分鐘,我感覺窗外的景色一點也沒有變化。這讓我不由想起爸爸和媽媽的婚姻來,這么多年,媽媽的叫罵和爸爸的沉默也從未變過,雖然家里時時都雞飛狗跳一樣特別“熱鬧”,但實際上我們?nèi)齻€人構(gòu)成的世界一直都是死水微瀾。有一個詞語叫“一眼萬年”,講的是深情一眼,摯愛萬年。但對于爸爸和媽媽,它似乎還有另外的解釋——一眼就可以望見萬年后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并沒什么兩樣。既然如此,他們?yōu)槭裁床浑x婚呢?這樣互相耗著對方,耗一輩子,耗到死,究竟有什么意義可言?可這么多年來,我又似乎從未在媽媽的口中聽到過“離婚”二字。我知道有一些夫妻他們根本不愛對方,甚至每天都有拿剪刀戳死對方的想法,他們不離婚的理由也很明確——一切為了孩子考慮??蓮奈业某砷L軌跡看,媽媽對我的情感等同于厭棄和苛責,爸爸雖然溫善一些,但我知道那絕不是出于父親對兒子的愛,只是在媽媽的壓迫下而產(chǎn)生的一種正常的脾氣上的缺失。
又走了二十多分鐘,司機就把車停了下來,不說話,只看著我。
我問,到了?
司機說,嗯。
我把頭伸出窗外,一個酡紅色的大門就豎在了眼前。
拘留所像個破落的鄉(xiāng)村學校,最高的那棟樓只有四層,一磚到頂,鐵紅涂滿了每一塊磚頭。接待室單獨被分出來,在很遠的一排房子中央,媽媽和我走進去時,里面有三個警察。一個胖,一個高,一個年輕。兩男一女,年輕的看上去像剛畢業(yè)的學生。我們說明了來意后,胖的讓年輕的先查詢一下信息。媽媽站在電腦對面迫不及待把頭伸過去看查詢結(jié)果,名單很多,鼠標在EXCEL表格上下拉了好幾下,都沒有找到爸爸的名字。我剛想說輸入爸爸的名字直接搜索就好,但透過接待室的窗戶,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片偌大又空曠的操場。操場上,有一隊人正踏著歪歪扭扭的正步走了過去。亂糟糟的步伐聲和教官的呵斥成功地吸引了我,我探過頭去,一眼就瞥見了隊伍中的爸爸。
整個隊伍大概有三十人左右,無論男女,全部戴著一頂軍訓專用的迷彩帽子。我指給媽媽,她激動地直接繞過三個警察,走進他們的辦公區(qū)域,把眼睛貼到玻璃上去看。胖警察讓媽媽退出辦公區(qū)域外,媽媽沒有聽,反而把雙手也貼到了玻璃上。胖警察正了正衣領(lǐng),用命令的語氣對媽媽說,迅速退出辦公區(qū)域,否則后果自負!
媽媽似乎還是沒有聽到。胖警察站了起來,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搶在他接觸到媽媽之前一個箭步跨過去,將媽媽拉回了原來的位置。胖警察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
年輕的女警察找到了爸爸的名字,指給我們看。他被送到拘留所的時間是前一天的下午一點,被拘留原因是無證駕駛。確認無誤后,年輕的女警察要求我們把相關(guān)的費用繳一下。單子上寫得很清楚,體檢費一百元,住宿費一百五十元,伙食費一百五十元,一共四百元整。
交了錢后,媽媽拿出那些水果,說是給爸爸買的。
胖警察面無表情地說,不用留,這里什么都有,餓不著。
媽媽又說,我聽說這里吃的不好。
胖警察鐵青著臉質(zhì)問媽媽,聽誰說的?說話要負責任,要有證據(jù)!
媽媽不說話,慢慢又遞過去兩百塊錢。
胖警察高聲問,這是什么?
媽媽說,再留點伙食費。
胖警察推開錢說,這里每個人的伙食標準是一樣的,都有定價,不能多收。
媽媽怯怯地說,我男人胃不好,你們幫忙給買點面包什么的。
胖警察不說話,看高警察,似乎在征求意見。高警察看了我們一眼,從鼻孔里輕輕“嗯”了一聲。
胖警察并不接錢,對媽媽說,放著吧。
媽媽喏喏地答應(yīng)著,一并把那些水果和我?guī)У男欣钜卜帕诉^去。爸爸他們還在操場上接受訓練,媽媽又轉(zhuǎn)過去看。
胖警察說,別看了別看了,放心,餓不著也凍不著,待一周就回家了,全乎人進來,全乎人出去,什么事沒有。他在我們的眼前晃動著胳膊,像轟攆什么動物一樣,動作粗魯,但我感覺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好了一點。
我們走出接待室,又有人走了進去。媽媽站在門口的臺階上觀望了一會兒,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的東西一樣,快速朝前邊的一堵墻迎了上去。墻的中間鑲嵌著一棵巨大的柳樹,柳樹與墻之間開著兩道約手掌寬的縫隙。從縫隙里看,大半個操場的面貌一覽無余。爸爸他們已經(jīng)不走正步了,全體都在接受隊列隊形的變換訓練。
陽光下,所有人都做得很好,除了爸爸。因為他怎么也分不清楚向左轉(zhuǎn)和向右轉(zhuǎn)。教官在厲聲呵斥他,就像呵斥一條狗。我聽到了刺耳的臟話從教官的嘴里吼出來,操場上的所有人都在笑,笑聲很高,像浪潮。我相信媽媽也聽到了,但她仿佛沒有聽到一樣。我的臉在發(fā)燒,我乜眼看見媽媽攥起了拳頭。媽媽的臉也漲得發(fā)紅,我時刻都擔心她會用拳頭砸墻,但沒有,她就那么繃著,緊繃著,忍著,強忍著。呵斥并不起絲毫作用,爸爸在接受了單獨訓練也沒能成功區(qū)別左右后,教官直接放棄了他。他被罰站在一旁,一直保持著立正的姿勢。爸爸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站不直了。他和“腫頭”一樣,都是粉刷匠,常年里爬高上低踩在各種架子上干活,為了防止掉下來,必須弓著背保持重心。習慣滲進骨頭里,改不掉了。
我們看了很長時間,爸爸都再沒有回到隊伍中去,即使他們已經(jīng)換了別的訓練科目。我看不下去了,心里難受,對媽媽說,我們走吧。
媽媽說,真是個窩囊廢。
我知道他在罵爸爸,沒有吭聲。
媽媽又說,你喊他一聲。
我找借口道,爸爸在接受訓練。
媽媽說,訓練個屁,他連左右都分不清楚,在罰站。
我說,我也分不清楚,高中和大學軍訓時,也被教官罰站過。
媽媽不再說話。我們一起離開了墻邊的縫隙。拘留所里一批一批來了更多的人,接待室的門口排起了長隊。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出門,路兩邊的馬蓮花長勢葳蕤,盛開的花瓣綻放成一道紫色的浪。一團一團的蜜蜂在馬蓮花上飛行、附著,有人緊挨著馬蓮花走路,動靜很大,甚至觸動了馬蓮花,但并沒有一只蜜蜂去攻擊行人。我想起了媽媽所說的“腫頭”故意使壞搗了蜜蜂窩把親兄弟蜇死的事。要是和她的關(guān)系不至于如此僵,我肯定會追問一番,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這需要一個不帶任何個人情感色彩的人來講述才能講述得清楚、可信。但眼下,只能作罷。
出了拘留所,出租車已經(jīng)在排隊等人了。有的司機甚至跑過來拉攏乘客,媽媽隨便選擇了一輛車,她說去西來寺巷。
我問,這是去干什么?
司機和媽媽都沒有說話。
我又問了一遍,司機還是沒說話。但媽媽卻冷冷地說,你坐好就行。
這同樣的問答讓我瞬間想到了來拘留所之時在那輛車上我和媽媽之間的對話。我覺得媽媽是在報復(fù)我,以牙還牙。
車逆著來時的方向原路返回,想起爸爸被罰站的模樣,我突然覺得人生太漫長了。一路上蔫耷耷的,什么心情都沒有。到了市區(qū),車拐進了縣府街,后來,又穿過人民廣場來到了一條巷子。巷子我是熟悉的,上高中時,教學區(qū)和住宿區(qū)不在同一個校區(qū),我每天都要從這里穿梭四次。
車停在了巷口。我大約猜到了媽媽的來意,這里原先有一個明清書院和幾座民國民居,每一個門頭上的雕花都清晰可見,此外,還有一座香火甚好的始建于唐代的寺院,叫西來寺,每至初一和十五,巷子里便香客云集、乞丐云集、商販云集。上高中那會兒,我曾和同學進去過,是會考前夕,在每一尊塑像的香爐里都添了香,還跪下磕了頭,可沒用,生物和物理都掛掉了。
但媽媽進了山門并不去大殿,而是直接繞過南配殿到了南邊空地上的三圣殿。中間的一間是觀音殿,媽媽走過去,立刻有一個戴著居士帽的老嫗問道,求個什么事呢?
媽媽也不回答,把頭探進去看了一會兒,又探出來。老嫗趕緊過來阻攔道,你這個人真是,菩薩也是能亂看的嗎?
媽媽說,我找我?guī)煾浮?/p>
老嫗問,你師父是誰?
媽媽說,普一大師。
老嫗說,沒有。
媽媽說,她就在這兒。
老嫗說,沒聽過這么個人。
媽媽說,我?guī)煾傅乃酌嘘惔涮m。
老嫗尖聲尖氣地說,陳翠蘭就陳翠蘭,哪來的什么大師?
媽媽問,她人呢?
老嫗粗聲說,我承包的早上,她承包的下午。吃過中午飯再來吧!
媽媽轉(zhuǎn)頭問我,現(xiàn)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表說,十一點半。
我們到寺院外面吃臊面,我吃完了,媽媽剩了大半碗。我想可能是八顆雞蛋的緣故。我們再回去時,陳翠蘭已經(jīng)在觀音殿了,就是鎮(zhèn)子上很有名的那個“陰陽”,我認得。媽媽和她寒暄,師父生意還好?
陳翠蘭說,還行還行。接著又問媽媽,見著人了?
媽媽回答,遠遠地看了幾眼。
我想她們在說爸爸。
陳翠蘭又問,雞蛋都吃了?
媽媽回頭忿忿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來就是要說這個事的。
陳翠蘭問,怎么了?
媽媽指著我說,早上坐車他全給吐了。
陳翠蘭看著我說,吃了就行,吐了不大礙事。
媽媽又問,真的沒事?
陳翠蘭說,也不是一點事沒有。
媽媽緩緩地問,能補救嗎?
陳翠蘭對我說,你把手掌伸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把手伸過去。陳翠蘭說,男左女右。
我換了只手。陳翠蘭用她的手把我的手掌拉到她的眼前仔細瞧,瞧了一會兒,輕輕“咦”了一聲,又轉(zhuǎn)身取過一枚放大鏡來。我不知道她在裝什么神弄什么鬼,只覺得她的指頭每一根都出奇的細長直,簡直像筷子一樣。
看完后,陳翠蘭把我的手和放大鏡都放下問,八顆雞蛋都吃了?
我撒謊,都吃了。
她盯著我的眼睛繼續(xù)問,真的?
我想起被一腳埋在家門口菜圃里的那顆雞蛋暗自慌亂,我不清楚她是真有神功,還是詐我。我決定繼續(xù)撒謊,真的。
陳翠蘭自言自語道,那就不應(yīng)該啊。
媽媽問她,師父,怎么了?
陳翠蘭說,亂了。
媽媽問,什么亂了?
陳翠蘭不回答,反問媽媽,他真的把雞蛋都吃了?
媽媽又看了我一眼說,真的都吃了,我盯著吃的。怎么了?
陳翠蘭嘆了口氣說,可能是老了,我看不太清。
媽媽和我都沒有說話。陳翠蘭又說,家里缺了人,就不圓乎了,先請個大仙把位子頂著吧。之后,她轉(zhuǎn)身取過一個紅布包遞來,媽媽接時,我看到那是一尊用灰色的泥巴塑就的手掌大的觀音像。
觀音像讓我想起另一個故事,那也是事關(guān)爸爸的。
大概在四五年前的臘月,有一個慈眉善目的尼姑走進了我家的院子,當時只有爸爸在,媽媽出去了。尼姑自言在蘭州五泉山上的一座寺廟修行,為給佛祖塑一個金身,只身在河西一帶化緣。爸爸身上當時有一百二十元錢,一張一百的,一張二十的。爸爸不信佛,但笑臉不打上門客,他猶豫了一下將那張二十的遞了過去。尼姑道謝完后,給了爸爸一份請柬,誠邀他在來年的正月十五到蘭州五泉山參加佛祖金身開光儀式。爸爸知道去不了,但還是接住了。那份請柬的正面是一尊金光閃閃的佛祖像,爸爸雖不信佛,但敬畏之心還是有的,他將請柬插在了屋里墻壁懸掛著的相框上。好幾天里,媽媽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相框上多了什么,爸爸也沒有主動說起。又過了兩天,街上有鄰居們開三馬子結(jié)伴去屠宰場買牛頭和豬頭,爸爸也一同去了。平時都正常的三馬子,那天剎車突然失靈了,車直接沖進了路邊的田地里,車翻了,車斗里一共五個人,其他人都被車斗壓住了,只有爸爸被甩了出去。車斗被翻過來后,他們都好好地站了起來。而爸爸在被甩出去的同時又撞到了一棵大樹上,站是能站起來,但右胳膊疼得要命,也舉不起來,去醫(yī)院做檢查,骨頭裂開了。大家都說這肯定是爸爸招惹什么邪祟之物,否則不可能那么點背。媽媽信大家的話,請她的師父來家里做法,陳翠蘭身著道袍拎著一把桃木劍滿院子亂跳,跳完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家進了妖。但又說她尋了一圈也沒尋出來那個妖在哪里。爸爸小心翼翼地把那份請柬從相框上取下來問她是不是,陳翠蘭一拍手說,就是它了。問清了來源,媽媽氣得破口大罵爸爸,一把搶過請柬想要撕碎,被陳翠蘭拉住了。她用一張黃表紙把請柬包起來點燃,嘴巴里念念有詞,在快燒完的時候朝上一扔,那團火焰竟然慢悠悠像沿著一條直線一樣升上天去了。大家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覺得神奇極了,而陳翠蘭卻朝天吐了一口唾液,一瞬間,那團火焰又沿著直線一樣急速墜落了下來,瞬間在地上摔成了一團黑水。陳翠蘭用桃木劍指著那團黑水說它就是妖。
這些都是爸爸講給我的,我不知道陳翠蘭真的是法力高超還是別的什么,但我明白媽媽就是被這些外在的形式給迷住了。否則,她怎么絲毫不對一個以“道家功夫”混社會的神婆改投觀音廟來騙錢這件事而感到懷疑呢?
媽媽最終花了五百塊把這尊觀音像請回了家。進門后,按照陳翠蘭的吩咐將觀音像擺放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九個響頭,聽著額頭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我覺得她真是蠢透了。
磕完了頭,媽媽問我吃什么。
我說,不想吃。
她說,我也不想吃。
之后,我們就陷入了無盡的沉默。午后的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形成一條棍子一樣的光柱,里面有浮游的微生物。光柱一點一點移動,移動到香案上時,浮游的微生物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色的煙霧。看了一會兒,我從口袋里取出煙來,點上,眼前也飄起了深藍色的煙霧。
媽媽又發(fā)作了,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像二流子一樣!
我累了,不想與她吵。要是告訴她我高中就抽煙了,她應(yīng)該會瘋掉吧。我走到院子里去,搬了一個馬扎坐在井臺邊曬太陽。媽媽跟了出來,強行把我的煙從嘴巴里揪出來,她說,你爸都戒煙了你還抽……
耳邊是媽媽連續(xù)不斷的罵聲,但煙從肺部深深吐出的那一瞬間,我竟然不覺得她煩,而是可憐極了。不和人吵架,她好像就孤獨無依。我抬起頭,看著她,心平氣和地問,累不累?
媽媽愣了一下反問我,什么?
我重復(fù)著自己的話,太累了,不吵了,我們做飯吃吧。
有那么幾秒,媽媽的眼睛里似乎對我的話充滿了不信任,但我一直盯著她,直到她語氣平和地問我,吃什么?
我問媽媽,屠宰場里還賣駱駝肉嗎?
媽媽說,現(xiàn)在國家都保護了。早不賣了。
我用腳輕輕踢了一下從黑河里撈的那幾塊石頭說,腌點菜吃吧。
媽媽說,離冬天還早呢。
我說,想吃了。
媽媽不再說話,扭身進屋去了。我又點了一根煙,抽到一半時,媽媽出來了,看了我一眼,俯身從我腳邊抱石頭。她本來想一次抱兩塊,左手一塊,右手一塊,但起身時,兩塊石頭撞在了一起,她被外力扯了一下,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之后,她老老實實地兩只手抱了一塊又進屋去了。等我抽完了那根煙,媽媽出來說去買大白菜。我說同她一起,她說她一個人就行。
媽媽走出院子后,我也走出了院子。她走起路來有點外八字,腿好像也稍微羅圈,街上并不刮風,但我總感覺她被風吹得搖來晃去。腳邊是菜圃,西紅柿和黃瓜都長勢茂盛,蒜苗比筷子細,但顏色喜人。早上被我踢出的窩的痕跡還在,但雞蛋不見了,有一群螞蟻聚集在一起,黃瓜架的頂部連著葡萄架,一只黃貓在睡覺,對面的鄰居家門口窩著兩條臟兮兮的黑白土狗。
太陽光打在眼前,并不澄明的空氣讓人辨不清楚真實與虛幻。在被渲染過一樣的光暈中,奶奶越走越近。爺爺因眼疾去世后,她就極少出門了,除了每年去一趟民政局摁手印領(lǐng)抗美援朝戰(zhàn)士家屬補助,她幾乎一年四季都守著爺爺留下來的院落過活,像巫婆與城堡。
奶奶說,我看見你媽了。
我說,她去買大白菜了。
奶奶說,我也知道你爸被拘留了。
我說,我和我媽去看過了。
奶奶說,但我不知道你回來。
我說,時間太短了。
奶奶卻說,我反而覺得時間太長了。
我不知道奶奶具體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打算追問。奶奶說話有些喘,我想扶她進屋里去,但她彎腰順勢坐在了菜圃邊的一截枯木上,枯木的皮還沒有剝干凈,內(nèi)里的水分讓它在橫截面邊沿上扎出嫩芽來。奶奶坐在枯木上,雙手搭在膝蓋部說,人老了,依著墻根曬太陽是最好的,連骨頭都暖酥。
奶奶的話讓我的聽覺產(chǎn)生了一種迷離之感,像活在虛幻里。既然曬太陽好,她為什么常年不出門呢?一只蜜蜂在菜圃的黃瓜花上環(huán)繞飛行,它又讓我想起媽媽口中有關(guān)“腫頭”故意使壞搗蜜蜂窩蜇死親兄弟的事。我向奶奶求證真?zhèn)?,她抬起頭,思考著,仿佛向歲月打撈往事一樣,眼睛中似乎有一層空濛的霧氣。奶奶問,你聽誰說的?
我說,我媽。
奶奶說,蜜蜂窩是他故意搗下來的不假,但他絕沒有歹毒到要害死親兄弟。
我說,可他撒謊了。
奶奶說,人都有害怕的時候。
我問奶奶,你有害怕的時候嗎?
奶奶回答,多得數(shù)不清了,最近的一次是昨天聽到你爸被拘留的時候。
我不明白,你一天連門都不出怎么會知道我爸被拘留?
奶奶把雙手從膝蓋上收起來交叉在一起說,你媽來告訴我的。
我又拋出了謎團,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既然這么在乎我爸為什么又那么對待他。這么多年她在家天天罵我爸,你知道吧?
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我也天天罵他。
她對我爸和你對我爺爺不一樣。
人都是一樣的。
我記得你以前給我講過,結(jié)婚前我爸根本看不上我媽,嫌她是村姑,不懂改革開放,不知道喇叭褲和牛仔褲。
你爺爺也看不上我,他被你太爺叫回家之前是甘州鋁廠的廠長,算國家干部。
那爺爺為什么跟你結(jié)婚?
他眼睛不好了,只能認命。
可是我爸哪里又都不比我媽差,就算因為不要彩禮才跟她結(jié)婚,但也不可能讓她欺負一輩子。
但你爸的命是你媽救的。
救命?
嗯。
這本來不該說的事,但既然你問了,我就說一說。人老了,什么都看開了,你媽現(xiàn)在還咋咋呼呼,也沒幾年了,等到我這個歲數(shù),她慢慢也會平和的,什么深仇大恨,什么生死富貴,都能看淡。那一年你媽正懷著你,你爸又跟他那個賣服裝的高中女同學勾搭上了,兩個人大冬天偷偷跑到甘州城的旅館約會,全部都煤煙中毒了。你媽得了消息腆著大肚子把他們從被窩里赤條條扛出來放在大院里讓風吹,你爸算是被救下了命,但他那個女同學沒活過來。人家家里人來鬧,你媽就撩開大肚子讓他們打,把來的人都鎮(zhèn)住了。從那以后,你爸就慫了。
就再沒想著反抗?
七八年前有過一次,你爸死活要離婚,但你媽偷偷找了陳翠蘭,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本事,你爸又老實下來了。
因為懷我的時候我爸出軌,所以我媽跟我的梁子也是從我在她肚子里時就結(jié)下了?
可能吧,誰能說得準呢。
奶奶的聲音如夢似幻。
我假裝平靜地面向我媽遠去的街口,極目遠望,但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天空變得稍微清澈起來,太陽的余暉盛大而明麗,我朝前走了幾步,看見黃貓輕盈地躍下了葡萄架,兩只黑白土狗也歡快地追逐起來,我回過頭去,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又走進了光暈中,她的背影也被鍍上一道燦燦的金沿,閃閃發(fā)亮,我感覺像是在哪里見過這樣的景象,但又一時想不起來,不過這并不要緊,我想,像是要迎接我們一家一樣,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爸爸、媽媽都向著彼此的方向一點一點邁進,就一定會真正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