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玲
一
這是第二次來西泰山了,以文學的名譽,又走去年今時路,在這深深的晚秋。
第一次是去年的暑假陪父母孩子小住,以親情的名譽,一路上目光只顧追老人和孩子,竟忽略了這山這水這風光,有一句話說的真好,“世界從來就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的眼睛?!?/p>
每一個夜晚,躺在班得瑞的音樂中入眠。每一個清晨,都是被鳥兒第一聲領唱喚醒,推開窗戶,誰用青、黃、紅的顏色,涂抹晚秋。
伸展一下,每一個細胞都飽滿歡顏,不經(jīng)意間,自己也許已走進畫家的作品里了。
一個青磚黛瓦的村莊,一片藍得不真實的天空,朵朵白云忽遠忽近地跑。有的聚在一起,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我揉揉眼睛,像母親在藍色棉布上一層層鋪著的棉花。有的越跑越少,是兒時的棉花糖,誰的小手一片一縷地慢慢扯小,不小心扯掉的一片云,就要跳入我懷抱,跳入懷抱的還有嬰兒般的純凈。
村莊的房前屋后,一樹樹的柿子綴滿枝頭,有的還有幾片青黃相間的葉子,守著片片回憶,久久不肯謝幕。有的已沒有一片葉子,一樹的枝枝蔓蔓高舉著燈籠,與村人和路過村莊的人,燃起千萬盞小桔燈。我站在樹下望它,它變幻無數(shù)眼睛看我,我跳一下,努力把自己舉高,伸手想摘下一顆,它好像也跳一下,指尖挨著柿子了,總是差一點點,就能享受它的甜美。唉,樹下一聲長長的嘆息,把一朵云吹遠,把裊裊升起的炊煙吹皺,絲毫沒有引起它的垂憐,自愿跳到我的手心里。
放棄吧,卻又不甘,看中一棵瘦小點的樹,上前抱著搖一下,飛快跑開,我想接住柿子,又怕哪一顆柿子以破碎的姿態(tài),砸在我頭上或臉上。真希望有那么一顆柿子,哪怕就一顆,能夠掉在一個柔軟的地方,或者完美掉落在我伸開的掌心里。只聽見啪啪幾聲,放眼望去,幾顆柿子掉在不同的地方,像極了小時候和泥巴摔泥巴游戲,比賽看誰摔的響,看誰摔的碎,我抱一絲希望地找,希望被摔的粉碎。抬頭,一樹的柿子望著我哈哈笑。
可能是我急于求成了吧,我就在村子里慢慢走著,想著,看著。這個村莊沒有梯子,也許是被主人藏去,目測每一棵樹的高度,我都無法伸手摘下一顆熟透的柿子,能伸手摘下的熟柿子,早就被人摘下吃完了,這好事怎么會找上我呢。突然,在一個墻角的樹上,一顆熟透的柿子,在樹枝上閃光,這是整個村莊離我最近的一顆柿子,也許跳一下,它就是我的了,我的心被希望敲打得咚咚響。還是差一點,就那么一點點,我的中指指尖已經(jīng)摸到它了。我找了幾塊磚頭,橫的豎的壘成梯子墊在腳下,再試一下,五個手指都摸到它了,只需要五指輕輕地收攏,它就屬于我了。我興奮得想尖叫、想捧一杯茶、想跳一支舞,那是夜半一篇稿子敲下最后一個句號的喜悅。
我遇到一個村人,可能是沒有午睡的習慣吧,問他,為什么柿子熟了,不把它摘下來。他說,這柿子是觀賞的,不太好吃。心兒瞬間凌亂,他是偷窺了我的心事,故意這樣說的,還是看到我剛才偷摘一顆柿子吃了,警告我的?臉頰掉落了一片紅霞,有點燙。坦白吧,我說我剛才摘了一顆柿子,還挺甜的,挺好吃的。他笑笑說,姑娘喜歡就摘著吃吧,還可以帶一枝回去,掛在屋里喜慶,說著就從屋里搬出梯子,折斷一枝綴滿柿子的樹枝給我,又摘幾個又大又漂亮的熟柿子給我,還沒等我說聲謝謝,就轉身離去。我目光中的背影,像是遠遠的、近近的老父親。
晚上我夢見一片柿子林,綴滿甜蜜,晚秋里,收完紅彤彤的希望堆滿院子,年輕時的父親坐在樹下,高高的枝頭留一二顆柿子,聽一窩喜鵲吃著柿子嘮家常。
二
再打量村莊時,發(fā)現(xiàn)每一條巷子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有一條巷子的名字,喚做“尋芳巷”,它一定有故事,一定是與一段美好愛情有關的故事,這個故事一直在心中沸騰,如一群小鹿亂撞。
果然,通向山的路上,是長長的愛情古道。一塊一塊漂亮的石頭,精心挑選似的,都刻著關于愛情的字眼,紅紅的字體如火焰燃燒。這蜿蜒曲折的山間小道,這落葉的故事連成毯子鋪滿小道,鋪滿臺階,總讓人回過頭來,想起自己的愛情。
有水,是從山上流下的水,流到低處圈成一池秋水,成為小金魚世代的家。我走近它時,它迅速散開,往水的深處游去,魚兒一個套著一個向外畫圓圈,嘴一張一張的,問客從何處來。水的另一半則鋪滿落葉,叫不出名字的落葉深深淺淺,著一身秋色,細小的身材,和金魚分不出彼此,又各居一方。
別了,這一池的美好,我還有遠方和高峰。
記得劍冰老師說過,“我遠來是為了一湖水”,這一湖水,應該就是被稱為高山湖泊的吧。不因為我的到來或喜或憂,也不因為一群人的到來歡呼雀躍,平靜得如我手中時不時拿出的鏡面,如蓮的心,它是澄清的,它是明亮的,它是能照見自己內心的。一片紅葉林和藍天拉手,對著它不停照鏡子,我在湖邊看它,也看鏡中的它,它捧著我的臉,輕輕地問候秋好。
換一個位置,再看它,一對情侶深情地相互依偎,站在高高的山峰,讓時光更迭,不離不棄,每天以湖水為鏡梳理自己。是女媧捏的泥娃娃嗎?一個是男,一個是女,一起相愛過日子,也有了離和別。
三
西泰山上,當太陽慢慢收起熱情,我知道黑就在后面不遠處,一個岔路口突然出現(xiàn)眼前,幾個人瞬間迷茫。探險者似的人拿出地圖,另外幾個人圍攏,研究路線。
我非??隙ǖ卣f向左走,同行的人驚訝,對于我這樣一個路癡,第一次這么清楚地指路。他們哪里知道,去年夏季,我陪父母登山,就是在這個岔口,遇見這棵有信仰的千年古樹。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仿佛為了保護大樹下的秘密,所有的樹根緊緊擁抱,都在外邊生長,幾個人伸出臂膀,也不好把它丈量。日久形成天然的座位,招呼一身疲憊的人,停下腳步問路休息,即便坐上去,屁股也能感覺到它生長的力量。樹身的一側緊貼巨石向上挺拔,離天空很近時,一樹的葉子努力把自己打開,打開一把大傘的模樣。而這把金色的傘,偶被夕陽的眼光閃一下,風兒又輕拂一下,金燦燦的,讓人想起搖錢樹,伸手去搖它。幾片金葉子,以散文的方式飛,落在腳下,落在衣角,落在手心,落在心間,也落在小姑娘發(fā)稍,以一枚發(fā)卡的美好,明亮了垂柳一般的青絲編成的麻花辮。
我又看見父親坐在這里,樹葉落在他的肩上。我替父親整整衣領,拿掉落葉收起,收起父親的笑,收起父親的愛,還有他那一生的壞脾氣。
遠處,一種綠色慢慢退出主角成為點綴,這也許是晚秋最得意的一幅油畫作品了。當夕陽和楓葉聯(lián)手釋放熱情,西邊的天空紅得令人眩暈。我看見父親還坐在這里,我忍不住上前,用手觸摸老樹,假裝扶著它休息一下,它的紋理,不,是父親臉上的笑容紋理清晰,是父親伸開被煙頭熏黃的大手。雖然時光交替,雖然來過風來過雨,也有晨曦和朝露,也有蝴蝶輕輕飛,也有鳥兒站在高枝上,對著遠方,唱一首老歌,“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
是的,父親曾經(jīng)就坐在這傘下,那時候,這把傘是油油的,綠綠的,陽光偶爾撥開濃密的樹葉,灑下一米陽光的金黃。今天,父親還坐在傘下,季節(jié)在傘上濃濃地涂,一層又一層的秋色,一片一片地在空中飛舞,慢慢落下。
淚水,打濕了落葉,每一片都寫滿思念。
四
當天邊的晚霞揮一揮衣袖,褪去紅裝,誰偷偷蒙上我的眼睛,此時的景致就只能在心里想象了。
星星開始上班,在天空慢慢點燈,這邊一盞、二盞、三盞,那邊一片、二片、三片,一定是相互通知好的,時間到了就開會,一會兒就點亮滿天的星辰,在黑夜里調皮地眨眼睛。我多想捧住它,像捧一大束滿天星,像滿山的野菊花。
探險者似的人走在后面,攙扶那個穿著高跟鞋文友,照顧那個膽小文友,我和另一個文友走在前面,其實我也是一個怕黑的人。一個聲音一直在耳畔響,“不怕,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即便跌倒,也要自己站起來?!毕裥r候去學校,父親偷偷跟在我后面,遠遠送我上早晚自習,說過的話一樣。
是風吹落葉的聲音,是樹上生命繼續(xù)的葉子在商議,也是看不到的。一會兒聽到由遠而近的聲音,是一種不經(jīng)意踩著落葉向我走來的腳步聲,如此熟悉,我停下來仔細聽,聲音仿佛也停下來,再出發(fā),聲音也跟著出發(fā)。我走快一些,那個腳步聲也快了一些,我慢一些,它也慢一些,我還是看不到什么。感覺這聲音就在不遠處,跟著我的腳步,又總保持一段距離,我拿手機打開燈光,想尋找,什么都沒有,也許是護送吧,心頭瞬間溫暖,裹挾著一絲絲期待,在心頭縈繞。偶有潺潺流水聲,或上或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卻看不見它從哪來,流向哪兒去。
黑暗中,我的靈魂回過頭來,對著西泰山深深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