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古曼·久爾吉 余澤民
德拉古曼·久爾吉(1973- ),匈牙利小說家,尤若夫·阿蒂拉獎、馬洛伊·山多爾獎、都柏林文學獎和法國圖書獎得主。出生于羅馬尼亞境內(nèi)的匈族區(qū),1988年移居匈牙利。在布達佩斯羅蘭大學攻讀英語、哲學專業(yè),并獲得語言學博士學位。譯介過貝凱特、喬伊斯、麥克尤恩的作品。13歲開始寫作,29歲出版長篇小說《毀滅》,2005年出版的《白色國王》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還著有長篇小說《篝火》、短篇小說集《獅子大合唱》《系統(tǒng)更新》等。
四根螺絲釘里有三根很容易就擰了出來,但是第四根無論我使出多大力氣,無論用費利父親的那把扳手怎么扳怎么擰,它都紋絲不動。我深吸口氣,再次用力扳動扳手,螺絲釘還是一動不動,只是扳手從釘頭上滑下來。這時我聽到費利在一旁小聲怨我,問我怎么這么磨蹭,現(xiàn)在隨時都可能會恢復供電,如果燈一亮,我們就完蛋了。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趴在哪兒似的。當時,我們就趴在銀幕下面,墻上的通風口只有半米深,我倆腰部以下都露在通風口外,一旦燈亮,全校師生都會看到我們從通風口里撅出的屁股!
我也小聲地跟費利說讓他少跟我廢話,有這工夫不如去舔我的屁股!我邊說邊趴著朝他蹬了一腳,估計我的膝蓋頂?shù)搅怂睦吖?,他疼得小聲罵了一句。我再次用力扳動扳手,另一只手拼命去搖鐵柵欄窗,鐵柵欄還是紋絲未動,不過螺絲釘吱呀一聲似乎松了一下,但仍舊固定得非常牢固。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后的觀眾席上,所有人都大呼小叫,有人跺腳,有人吹口哨,校長則扯破了嗓子大聲喊叫。他大概站在觀眾席前,我們聽到他的聲音離我們很近,他大聲吼道: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要走動!我們一起在黑暗中唱愛國歌曲,我們將用歌聲等待線路故障的解決,誰都不準起哄!否則要出大亂子的。要知道,幾分鐘之內(nèi)就會恢復供電,然后繼續(xù)播放電影,如果來電的時候他看到有誰沒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會當即把他拽出去,吊在學校的院子里,并且親自動手掏心挖肝,因為現(xiàn)在是讓這最后一批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們知道什么是紀律的時候了!我能夠想象,校長在喊話的時候肯定在來回踱步,同時用那支要裝八節(jié)電池的聚光手電筒朝著觀眾席上照來照去。我故意不去想萬一照到銀幕下邊、通風口處或我們正從通風口里伸出的腳該怎么辦。我再次扳了一下該死的扳手,螺絲釘還是死活不動。
我踹了費利一下,說我們爬到這兒就是一個愚蠢的主意,我們最好還是爬回到我們的座位上去,因為這個通風口哪里也不通,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秘密播映室,我們別再白費力氣了。但是費利用胳膊肘朝旁邊拱了我一下說,你要回去你就回去,但他不想半途而廢,他要留在這里,因為他想看到那些被禁演的電影膠片盤。他要我趕快擰下螺絲,別再這么磨磨蹭蹭,因為真的馬上就要來電了,他嫌我是個沒用的廢物。我真想罵他,滾你的蛋吧,你才是廢物!但是話到嘴邊沒有出口,我繼續(xù)使勁扳螺絲的釘頭,然后將胳膊肘緊緊頂在通風口的墻上,使勁扳著扳手的手柄。突然,咔啪一聲,螺絲釘?shù)尼旑^被擰斷了。釘頭斷的那么突然,使得扳手險些從我手里掉出去。費利小聲催我,叫我趕快把鐵柵欄卸下,但要非常謹慎,因為地方很小。我不耐煩地小聲回敬他,讓他最好講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我邊說邊拽鐵柵欄窗,終于將鐵柵欄從鐵框上卸了下來,我邊卸邊叫費利從兩邊幫我扶住柵欄。但我們怎么也沒辦法把它轉(zhuǎn)一個方向,因為柵欄實在太大了,我們只好將身子退出通風口,只有這樣才將它水平放倒。就在這時,音樂老師走到校長身邊,幸好他站得比較偏,沒有站在通風口旁邊,所以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們正從通風口里爬出來。我們小心翼翼地放平鐵柵欄,然后鉆進了通風口,我正好聽到音樂老師壓低嗓音跟校長說,如果他真想要孩子們唱歌,那就最好用手電筒照他,好讓孩子們看到他在指揮。但是校長沒有理睬他,只顧繼續(xù)破口大罵,因為有人往他頭上扔了根粉筆。
這時我們已經(jīng)爬回了通風口,鉆過柵欄的鐵框,向通風管道深處爬去。我們在狹窄的通風道里匍匐前進,向著神秘的機房。費利爬在前邊,我先是聽到他喘息的聲音,還有他的膝蓋或鞋尖不時撞到墻壁的響動。但是后來他將我甩得越來越遠,因為我已經(jīng)聽不到他的聲音,只能聽到外面大廳里的跺腳聲和喊叫聲。越往前爬,通風道變得越來越窄,兩側(cè)的墻壁將我的肩膀夾得越來越緊,我真擔心自己會卡在那里,就像上次我鉆進水泥管里去夠普洛丹兄弟的那只皮球。我手腳并用地匍匐行進,感到通風道的頂壁壓著我的后背,現(xiàn)在即使我想掉頭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爬,我真后悔自己贏了早上打的那個賭。
就在我跟費利打賭之前,校長來到我們班宣布:今天的前三節(jié)課不上了,因為全校師生都要去電影院看電影,看一部題為《建設中的祖國》的紀錄片。就在這時,費利想跟我打賭,賭放電影期間會不會停電。費利說,肯定不會停電,因為在放這種影片時停電等于是搞破壞活動,是反革命行動;但是我說,如果不停電那才是搞破壞呢,因為節(jié)約用電是重大責任,工業(yè)生產(chǎn)要比播放革命電影更重要。費利非要跟我打賭,于是我們就打了賭。我向他許諾,如果他贏了,我就把我的白膠皮彈弓送給他;他跟我許諾,如果他輸了,他就帶我去看電影院里那個秘密放映廳的入口,那是他爺爺告訴他的,說那里存放著被禁演的電影膠片,那些電影永遠不會在普通電影院播放。那里什么片子都有,只要我們聽過片名的那里都有,但我們從來不可能看到它們,比方說六集的《蜘蛛人》和《人猿泰山》《佐羅》等,應有盡有,還有一大堆西部片。于是我倆拉鉤打賭,并請揚尼卡為我們作證,但我們并沒有告訴他賭的是什么。費利說,假如真的停電的話,我們就趁著黑暗爬到機房去。說來很巧,他剛巧帶著父親的扳手,他本來帶著是為了打架,現(xiàn)在我們可以用它擰鐵柵欄的螺絲。我當即問他,他說的是什么鐵柵欄,費利只說了一句,如果真會停電的話,到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現(xiàn)在我最好還是做好告別我那把石頭彈弓的思想準備,因為他有一個預感,今天下午我的彈弓將會屬于他了。
我們?nèi)サ氖恰案锩痣娪霸骸?,那是城里最大的電影院,以前我看電影也總是去那兒,但我已?jīng)有一年多沒再去過。我之所以不去,是因為處于困境的不僅是國民經(jīng)濟,尤其是能源工業(yè),沒有人能預先知道什么時候?qū)k姟Mk姷臅r候觀眾們不得不坐在黑暗里,幾乎沒有一家電影院的發(fā)電機能夠運轉(zhuǎn),絕大多數(shù)地方的儲備柴油早就被人偷光了。停電的時候,觀眾不得不在黑暗里等好長時間,直到恢復供電,或著等活動組織者或消防員來放我們出去。我不喜歡遇到停電,所以干脆不去電影院。再者說,自從我父親被抓走后,我沒有什么零花錢。不過,即使沒錢我也能溜進去,只要有一點推推搡搡的本事就行。另外,還要知道應該站在人群里的什么位置。以前我在搞不到票時,曾經(jīng)蹭過許多場電影,比如《羅德島的太陽神》《來自外星的州長》或《海格力斯征服亞特蘭蒂斯》。而那些反復上映的影片里沒有哪部值得去蹭,因為絕大多數(shù)都是蹩腳的游擊隊電影或重新翻拍的戰(zhàn)爭片,比如《第八位是銅像》《鋼鐵戰(zhàn)士》或《淚水之城的漫漫寒冬》。
要在平時,我們總是盡量往后坐,不是最后一排,就是倒數(shù)第二排,但是今天費利說,我們最好坐在前邊靠邊的位置,萬一是我猜對了,那樣我們可以在黑暗中少爬點路。熄燈后,我們坐在第四排,盡量縮著腦袋,以防坐在后排的家伙朝我們的腦袋上扔粉筆頭或舔上了吐沫的飛標。電影開始播放前,校長站在銀幕前的正中央,揮動胳膊叫所有人起立,然后一起唱國歌。唱完國歌,他不許我們坐下,還要聽他講話。他說,播放電影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啊,是我們所處的先進時代的一項最偉大的科技發(fā)明,隨后他要求我們在看電影期間要遵守紀律,全神貫注,并且祝我們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電影的開頭講的主要是聯(lián)合工廠和麥田,介紹拖拉機如何耕地、收割機如何收獲,之后是穿山越嶺的鐵路大建設和首都修建的城市地鐵。一位戴眼鏡的同志指著地圖介紹地鐵入口將設在哪里,接著還展示了地下隧道修建工程,一輛巨大的旋轉(zhuǎn)式掘土機剛把土挖出,工人們就馬上開始灌注水泥。攝像機鏡頭向掘土機拉近,拉得很近很近……就在這時,大廳里突然一片漆黑,所有人開始吹口哨或大叫大嚷。費利從側(cè)面湊過來說:真倒霉,你贏了。說罷拉著我趴到了地上,我急忙抓住他的腳腕,因為四周太黑,我看不到他將往哪邊爬。我說,等一下,也許只是片子斷了。費利回答,如果只是片子斷了,那么至少出口的指示燈應該亮著,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么黑。他說的有理。我們開始爬,沿著最外一排座椅的邊緣,一直爬到煤油味的地板盡頭,我們繞到校長背后,繼續(xù)向前,朝著銀幕中央。后來,費利爬進了位于銀幕正中、與地板之間的通風孔,他小聲催我,叫我不要磨蹭,趕緊跟著他爬進去。當我趴在他的身邊,他掏出了扳手,悄聲告訴我,現(xiàn)在我們只要卸下那個擋耗子用的鐵柵欄,就可以爬進去。
通風道已變得相當狹窄,將我卡在里面動彈不得,我想叫費利回來幫我,但是黑暗掐住了我的氣管,我根本喘不上氣來。就在這時,我猛然想起媽媽教給我的辦法,自從消防隊把我從水泥管里救出來后,我一到夜里就感到害怕,害怕會在被子下憋死。媽媽教我不要總想著喘不上氣,而要想象自己站在房頂,清爽的山風吹進鼻子和嘴里。我試著這樣想象,但我閉上眼睛也無濟于事,因為我看到的只有黑暗,我忽然想到,如果我真這樣被卡在這里,那么永遠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我會死在這里,爛在這里。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嚇壞了,不知不覺地動了一下,我側(cè)身的時候,即便隔著校服,通風道的側(cè)墻也將我的肩膀磨得生疼。疼就疼吧,我只顧繼續(xù)往前爬,雖然爬得很慢,但我還是感覺到在往前移動。就在這時,我聽到費利回頭跟我說了句什么,叫我趕快過去,那里還有一個鐵柵欄要卸,他叫我別怕,因為通風道馬上開始變寬。他沒有蒙我,我只要再往前爬一點兒,就可以手腳并用地站起來。我沒爬幾下,就已經(jīng)爬到了費利身邊。費利說,通風道已經(jīng)到頭了,鐵柵欄就在我們頭頂。我向上伸手,立即摸到。他已經(jīng)沿著四邊摸了一圈,感覺沒有螺絲釘固定,分量挺沉,但是我倆一起可以把它頂開。我們小心翼翼地試著托它,鐵柵欄的兩邊開始松動,我們一起用力,鐵柵欄起初并沒有動,但最終還是被舉了起來。我提醒費利,我們千萬別把鐵柵欄頂翻,那樣響動會很大的,我們最好將它滑到一邊,但要小心,別哐當一聲弄出噪音。費利說,好吧,用不著把它全部移開,只要夠我們爬出去就行。
我第一個從洞口爬出去,四下漆黑,只能看到一點極其微弱的紅光,我朝紅光走去。我踢了下柵欄,通過回聲。斷定我們所在的房間相當大。費利也從通風管道里爬了出來,跟在我身后,當他走到我身邊時小聲地說,他都不相信我們真能來到這里,因為他并不相信這個秘密放映廳真的存在,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傳說,就像傳說中那個網(wǎng)絡交錯遍布全城、從城堡通向樹林和泥礦的地下隧道。我要他閉嘴,如果他想說話就小聲點兒,別這么嚷嚷,費利小聲辯解說他并沒有嚷嚷。說話之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紅燈跟前。那是一個長方形的紅色按鈕,亮在一塊開關控制板的正中央,控制板很大,上面布滿了按鈕,中央的紅色按鈕上黑色的字母寫著一句話:備用應急發(fā)電機,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使用。費利說,現(xiàn)在就是特殊情況。我還沒有來得及抓住他的胳膊,他已經(jīng)伸手按了下按鈕。
紅光立即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大驚失色,嚇得喘不上氣,費利也嚇壞了,他并沒有張嘴罵人,而是啞巴似的站在我旁邊,站在黑暗中。大概過了一分鐘,從遠處哪面墻后傳出巨大的轟鳴聲,先是一陣冒泡的聲音,隨后地板顫動起來,聲音越來越高,最后幾乎變成了呼哨,聲音尖細。這時候,突然“咔啪”一響,廳里的電燈全部亮了。
我看見費利,看見他也在使勁眨眼,我倆同時舒了口氣,我對他說,我們簡直愚蠢透頂!他只是聳了聳肩轉(zhuǎn)過身去,我也開始環(huán)顧大廳。聽到費利吹了聲口哨,看到眼前的景象,我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口哨。我們所站的地方,是一間很大很棒的放映廳,不過廳里并沒有電影院的座椅,而是擺著寬大的皮沙發(fā),其中有兩只并排擺在大廳中央,另外十只則像眾星捧月似的、呈半圓形擺在后邊和兩側(cè),沙發(fā)的對面,有一塊很大很大的紅色帷幕遮住了整面墻壁。擺在正中的那對沙發(fā)后面,立著一個不大的柜子,柜子上架著一臺電影放映機。費利徑直朝放映機走去,他叫我也過去見識一下。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放映機上居然還裝著一卷電影膠片。我走過去,這時費利已經(jīng)拉開了柜門,我看到柜子里塞滿了扁圓形的鐵盒子,費利興奮地說,我們真幸運,這里果真有所有的禁片!
小心!這些膠片盒非常沉,最好我們還是兩個人一起拿。他不讓我一個人動。我說別擔心,我不會動的。他說那就好,不過我可以幫助他,我們可以先小心地取出放在最上面的一卷,但是我說我不想幫他,因為我并不想掏出那些膠片盒。我對電影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們還是爬回去吧,如果在這里被抓到,那就真的完蛋了。這樣的秘密地點相當于軍事基地,我們爬到這種地方,肯定犯了賣國罪。費利聽了“咯咯”大笑,安慰我說,不會出事的,因為我們被反鎖在里邊,既然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里,不看看電影豈不是傻瓜?他讓我想想,當我們給其他孩子講述《佐羅》續(xù)集的故事時,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我聽了之后只是說,我對那個不感興趣,我現(xiàn)在只想爬回去,因為我不想惹麻煩。費利問我難道我真被嚇得尿了褲子,居然連這個都不感興趣。這里藏有這么多電影,至少我們該看一下片名,那樣也會有吹牛的資本。我說,這件事不能跟別人講,除非我們想被人舉報。
就在這時,費利已經(jīng)將一盤膠片抽出了一半,他叫我趕緊幫他一把。我讓他別再跟我開玩笑了,那個鐵盒不可能很沉,我最終還是搭了把手,一起把它放到皮沙發(fā)上。我們拿著片盒轉(zhuǎn)著圈地看了一遍,費利說,一般在片盒底下或側(cè)面會標明什么電影的第幾盒膠片,因為絕大多數(shù)電影的膠片都有許多卷,可是那個片盒上什么也沒寫。我們?nèi)〕龅诙€片盒,但是那上邊同樣什么也沒寫。隨后我們又察看了兩三個盤,卻不見一個盤上貼著字條,只有一卷留著標簽被撕后留下的痕跡,原來貼過,但是后來被撕掉了,只留著一個結(jié)尾的數(shù)字——“84”。費利說這不可能,因為不可能有任一部電影會有八十四個片盒!我再次表示對這個不感興趣,因為電影院一旦恢復了供電,我們將被永遠地困在這里。費利說好吧,我們馬上就走,但在臨走前我們怎么也得看一下裝在放映機里的是什么片子。
費利邊說邊動手搖下面的圓盒,膠片慢慢從上面的供片盒纏到下面的收片盒,我彎腰湊近仔細看看,畫面也隨著動了起來,看上去就跟電影一樣。不過片名、導演名和其他的字幕都不可能讀出,因為它們都是鏡像的,更何況在動。但是后來,我看到一個空房間門慢慢推開,走進一個女人,她在房間了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坐到床上。過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走到一只沙發(fā)前坐下。隨后她又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并從一張小桌上拿起一份報紙為自己扇風。她肯定感覺非常熱。費利問我電影里頭在演什么。我說,特別沒勁,有個女的在一個大屋子里走來走去。費利又問,她一個人嗎?我說,是一個人。于是,費利也彎腰湊到膠片跟前,同時搖著下面的片盒,這時候,影片里的女人脫下了她的套裝上衣,接著脫下裙子,只穿著襯衣、襯裙和高跟鞋站在那里。但她還是感到很熱,因為她始終用手扇著報紙,這時她已脫掉了襯衣,但還是很熱。
費利不解地問我,這么有意思的片子,為什么我會覺得沒有意思?他敢肯定這是那種電影,里面將出現(xiàn)光屁股的男女,因為他聽人講過這種片子,只要我們繼續(xù)搖,馬上就能看到女人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就連乳罩和內(nèi)褲都會脫掉。于是我們彎下腰湊得更近,繼續(xù)搖著,女人果真脫掉了襯裙,身上只剩下了連體絲襪、乳罩和內(nèi)褲。但是連體絲襪并不是真正的連體絲襪,因為我看到絲襪只到她的大腿中間,再往上是系到腰帶上的吊帶,看上去有點像印第安人常穿的皮護腿。這時,費利盡量將膠片搖快一些,女人的動作也隨之加快,并且有點磕磕絆絆。她還是不想把絲襪脫下來,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忽然手中的報紙掉到地上,她彎腰把它撿起來,接著點著了一支煙。抽了好久,現(xiàn)在可以距離很近地看她的臉,她的嘴唇涂得很紅。
就在這時,廳里的燈突然閃了一下,我提醒費利要留神,因為發(fā)電機的電壓不穩(wěn),我朝開關控制板瞅了一眼,中央的那個大按鈕在閃著紅光。我說,我們必須馬上停下,趕緊爬回去,否則會出麻煩的,發(fā)電機馬上就會停下,另外電影院很快將恢復供電。費利嘴里說行,但根本就沒注意我在說什么,只顧繼續(xù)搖著膠片。我又催了一遍,咱們趕緊走吧,因為紅燈已經(jīng)閃得越來越快,但是費利不理,他叫我閉嘴,并且叫我趕緊快看,女人正在解乳罩。他肯定我從來沒有看過,但是我說我不感興趣,其實我很感興趣,可是我看到一閃一閃的紅光,心里越來越擔心會出事,萬一我們在這里被抓到,保證會被送進教管所。我再次央求他趕緊走吧,但他此時已開始拽電影膠片。他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他現(xiàn)在只想知道女人的內(nèi)褲里藏著什么。他邊說便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刮胡刀,我問他想要干什么,是不是他腦袋有問題。他說,女人馬上就要脫光,他才不管那一套呢,他要把那幾米膠片剪下來帶走。我說,不要碰它!我們不能碰這里的東西,否則會留下指紋的。這時費利已經(jīng)打開了折疊式的剃須刀,差一點就要動手割電影膠片。我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問他是不是已經(jīng)活膩了,難道想進教養(yǎng)所?費利要我趕緊放開他,并且用力推我。我不僅沒放開他的胳膊,而且使勁搡了他一下,我告訴他他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肯定要爬回去,因為我不想被人抓住。這時候,費利又猛推了我一把,而且比剛才更用力,我一屁股摔到沙發(fā)里。那只沙發(fā)的扶手上設有按鈕,我的手掌無意中按在一個按鈕上,我感覺到按鈕在我手心里“咔啪”一動,緊接著響起一陣馬達聲,對面墻上的紅色帷幕徐徐拉開。
費利沖我喊了起來,問我干了些什么,問我是不是瘋了。我說,是他瘋了,我什么也沒干!我試圖站起來,無意中又按了另一個按鈕,這時大廳里的燈熄滅了,但是放映機的投射燈忽然亮了,片盒帶動膠片旋轉(zhuǎn)起來,畫面已經(jīng)投到了銀幕上。雖然缺少生氣,但還是可以看到,女人上身前傾,摘下了乳罩,這個畫面竟然我是在奔跑之中看到的,因為此時我已經(jīng)開始朝通風口跑去,費利也撒腿跟著我跑。
女人丟下乳罩,露出一對乳房和兩個乳頭,鏡頭拉得非常近,兩個乳房充斥了銀幕的整個畫面。女人隨后坐到一只沙發(fā)里,將腿伸得很直很高,開始脫下她的內(nèi)褲,而絲襪始終留在身上。這時候,我和費利呆呆地定在了通風口前,我知道應該鉆進去,但我最終沒鉆,費利也沒鉆進去。我倆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盯著銀幕,女人將內(nèi)褲從屁股上脫下,慢慢脫到大腿上,這時候鏡頭對準了女人的手,展示那條纏在她手指上的黑色內(nèi)褲,隨后鏡頭逐漸順著大腿慢慢移動,最后聚焦在兩腿之間。就在這一刻,發(fā)動機突然停了,四周一片漆黑,只能聽到放映機的一個片盒仍在“咔咔”轉(zhuǎn)動。
我和費利如夢初醒,一起縱身躍進了通風口,手腳并用地爬進通風道,仿佛我們在比賽,看誰能第一個爬進漆黑的管道。費利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住,他要我讓他爬在前頭,但我并不想讓著他,而是收起膝蓋,正好頂?shù)剿纳砩?。最終他還是讓我先爬,說時遲那時快,我閃電般地鉆了進去,我向前猛爬,聽到費利跟在身后。通風道又變窄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再害怕,我側(cè)著身子繼續(xù)爬,能爬多快就爬多快,即使通風道的墻壁磨疼了手掌也不管,只是拼命往前爬。突然,我聽到全校師生在電影院里放聲合唱,歌唱勇敢的煤礦工人,贊頌他們挖煤越挖越深。我松了口氣,料定電影院還沒有來電,于是稍稍放慢了速度。假如我們動作敏捷,可以在歌曲結(jié)束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們可以跟其他人一起唱歌,假裝我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座位。
欄目責編:孫偉